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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荒驿石俑 ...

  •   灵乡的日子,便如那溪涧流水,淙淙而过,倏忽便是十数日光景。
      萧迟那日将宋盅安顿于竹舍,留下些丹药与粗浅的引气法诀,竟如露水蒸腾,再无踪影。
      宋盅初时惶惑,守着这空谷幽林,只觉寂静得心头发慌。
      然少年心性,终是耐不住,便将这灵乡当作自家后院般探看。
      攀那虬结古木,摘些不知名的野果;临溪濯足,惊起游鱼无数;更于月明之夜,追逐那漫天流萤,点点碧磷绕身飞舞,恍若置身星河。伤处渐愈,那点寄人篱下的拘谨,也随山风散了些许。
      这日晌午,宋盅自后山摘了一捧野莓归来,红艳欲滴。刚绕过一丛开得正盛的白色藤花,便见檐下立着一人。
      正是萧迟。
      他换了身略干净的青灰色旧袍,依旧单薄,正执一柄半旧的铜壶,细细浇灌着篱笆边几株形态奇特的兰草。
      日光透过叶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碎金,侧影清癯,专注得仿佛世间只余此花此壶。许是病气侵扰,他动作带着几分迟滞,偶尔掩唇低咳一声,肩背微颤。
      宋盅屏息,立于原地不敢惊扰。直至萧迟浇罢,将铜壶轻轻置于石阶,甫一转身,目光便撞上了静候的少年。
      萧迟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归于深潭般的平静,只那苍白面容在日光下更显透明。
      “前辈……”宋盅忙上前一步,心中诸多疑问翻腾,话到嘴边却成了最朴实的关切,“您回来了?身子可还安好?”
      萧迟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宋盅手中野莓上,未置一词。
      宋盅被看得有些窘,忙将野莓递过:“前辈尝尝?后山摘的,甜得很。”
      萧迟未接,只淡淡道:“山中野物,谨慎些。”声音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沙哑。
      宋盅讪讪收回手,忽又想起一事,鼓起勇气问道:“还不知前辈尊姓大名?晚辈宋盅,日后……”他顿了顿,不知该如何续说“报答”二字,只觉在眼前人面前提此,未免轻浮。
      萧迟沉默片刻,目光似不经意扫过宋盅年轻却已带风霜痕迹的脸,眼底深处有极细微的审视。
      他拢了拢衣袖,声音平淡无波:“萍水相逢,何必深究。唤我‘谢迟’便是。”
      “谢迟?”宋盅念了一遍,只觉这名字与眼前人清冷疏离的气质颇合,想也未想便重重应下:“是!谢前辈!”
      萧迟,不,此刻已是谢迟,闻言眼底深处那丝审视似乎淡去些许,只微微侧身望向谷口方向,眉宇间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未再多言,只道:“收拾一下,随我出谷。”
      宋盅一愣:“出谷?去何处?”
      谢迟并未回他。
      宋盅紧随其后,心中虽有千般疑问,却只字未提,只将那份“谢前辈”的称呼牢牢记下,目光灼灼,如雏鹰初窥苍穹。
      二人离了神农架莽林,折向西北。沿途山势渐趋荒凉,黄土裸露,怪石嶙峋。
      行了三日,抵达一处名为“黑风陉”的古道隘口。
      此地曾是通衢,如今商旅稀疏,唯余一座半倾颓的古驿站,在暮色中形如巨兽骸骨,透着森森鬼气。驿站残墙断壁上,爬满了枯藤,在呜咽的山风中摇曳,投下张牙舞爪的暗影。
      “今夜在此落脚。”谢迟声音平淡,目光扫过驿站破败的门楣,眉宇间那丝惯常的倦怠下,隐着一抹不易察觉的警惕。
      他选了一处尚算完整的偏殿角落,拂去石阶上的积尘,盘膝坐下,将“鹤唳”古琴横置膝上,闭目调息。宋盅则机警地寻了些干柴,燃起一小堆篝火,火光跳跃,驱散了几分阴寒,却映得断壁残垣愈发狰狞。
      夜渐深沉,风声愈厉,如同百鬼夜哭。篝火噼啪作响,宋盅抱膝而坐,耳中却捕捉到一丝异响——并非风声,而是极其沉闷、规律的“咚…咚…”声,仿佛沉重的石杵在远处敲击地面,由远及近,缓慢而压迫。
      谢迟倏然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即逝。他并未起身,指尖却已虚按在“鹤唳”冰冷的琴弦上。
      “来了。”他声音极轻。
      话音刚落,驿站残破的大门处,沉重的脚步声已清晰可闻!借着篝火与惨淡的月光,只见数道动作僵硬的身影,正一步步踏入驿站院落。
      那并非活人,亦非寻常僵尸。
      其身披残破石甲,关节处竟由粗大的青铜榫卯连接,动作间发出刺耳的“嘎吱”摩擦声。头颅是一整块粗糙的岩石雕凿而成,五官模糊,唯有一对凹陷的眼窝深处,闪烁着两点幽绿如鬼火的磷光。
      手中所持,亦是沉重石斧或巨槌,拖曳在地,划出深痕。周身散发着一股混合着尘土、尸腐与奇异矿石的冰冷腥气。
      “石尸俑?!”宋盅倒吸一口凉气。他曾听玄清宗一些见多识广的师兄提过,此乃前朝古战场遗祸,以秘术将战死士卒封入特制石俑,借地脉阴气与怨念驱动,力大无穷,刀枪难入,唯有摧毁其核心“傀心”方能制住。
      这等邪物,早已绝迹多年,怎会在此荒驿现身?
      且看其行动轨迹,分明是冲着他们而来!
      为首一具最高大的石俑,眼眶中绿芒暴涨,喉间发出岩石摩擦般的低吼,手中石斧高高扬起,携着千钧之力,朝着篝火旁的二人当头劈下。
      劲风激荡,吹得火苗狂舞欲熄。
      “铮——”
      清越琴音骤起,如金玉交击。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淡青色音刃,自“鹤唳”琴弦上激射而出,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斩在石斧的青铜斧柄连接处。
      “锵啷——!”
      刺耳的金石断裂声炸响。
      那沉重的石斧竟被音刃生生斩断斧头,沉重的石质斧头轰然砸落在地,激起一片烟尘。
      石俑动作一滞,似乎对这变故有些茫然。
      然而,其余几具石俑已悍不畏死地围拢过来,沉重的石槌、石拳带着沉闷的风声砸落,封锁了所有退路。
      谢迟指下琴音连绵不绝,化作数道青色流光,或斩向石俑关节榫卯,或击向其头颅,发出“叮叮当当”密集如雨的金石碰撞声,火星四溅。
      这些石俑材质异常坚硬,关节榫卯更是以秘法加固,音刃虽能将其震退,却难以瞬间摧毁。
      且石俑无知无觉,只凭本能与操控者的指令攻击,攻势如潮,悍不畏死。
      如果继续打下去,精力被耗的只有自己,根本毫无胜算。
      “嗬。”谢迟轻咳了一声,目光在宋盅身上停留了一瞬,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便移开了。
      他的面色更显苍白,每一次抚琴都牵动内息,指下琴音虽利,却透出几分后继乏力。他咳了一声,目光扫过在石俑围攻下险象环生的宋盅,沉声道:“看它们后颈。”
      宋盅正竭力闪避一具石俑横扫而来的石臂,闻言精神一振!生死关头,他感官提升到极致,目光如电,瞬间捕捉到谢迟所言。
      每一具石俑粗壮石甲覆盖的后颈下方,约在脊椎位置,都隐隐透出一小块鸽子蛋大小、不规则的暗红色晶石。
      那晶石深深嵌入石甲内部,正随着石俑的动作,散发出微弱却邪恶的波动。
      正是傀心。
      位置竟如此刁钻隐蔽!
      “击碎它!”谢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同时琴音一转,化作数道更为急促的音波,强行干扰牵制住攻向宋盅的两具石俑。
      机会稍纵即逝——
      宋盅眼中爆发出惊人的锐芒。他没有武器,谢迟亦未给他。千钧一发之际,他瞥见地上一块先前石斧崩裂掉落的、拳头大小的尖锐碎石。
      我去…哪个师尊这么没师德的。
      拼了!
      他吐槽着。
      宋盅不退反进,身体如游鱼般贴着砸落的石槌缝隙滑过,险之又险。他一把抄起那块碎石,体内那点微薄的灵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压缩。
      他不懂高深术法,此刻全凭一股悍勇与谢迟所授引气诀中那一点对“力”与“点”的感悟!
      “给我——破!”
      宋盅厉喝一声,全身力量与那凝聚到指尖的一点灵力,尽数灌注于手中碎石。
      他并非直直砸向石俑坚硬的后颈石甲,而是将碎石当作暗器,手腕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猛地一甩。
      碎石脱手,竟发出尖锐的破空厉啸。
      其目标,赫然是那具最高大石俑后颈石甲上一道被谢迟先前音刃斩出的裂痕。
      “噗嗤——!”
      一声沉闷却清晰的碎裂声响起。
      那凝聚了宋盅全身精气神的一击,竟如同神来之笔,碎石精准无比地射入那道细微裂痕。
      狠狠撞击在内部暗红色的“傀心”之上。
      “咔嚓!”
      暗红晶石应声而碎。
      那高大石俑全身猛地一僵,眼眶中跳跃的幽绿鬼火如同被掐灭的蜡烛,瞬间黯淡、熄灭。
      沉重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跪倒,随即向前重重砸在地面,扬起漫天尘土,直至彻底不动了。
      一击奏效。
      宋盅精神大振!谢迟眼中亦是掠过一丝真正的惊异。
      此子临危不乱,观察入微,对力量与角度的运用堪称绝妙!更难得是那份悍勇与决断!
      “好!”
      谢迟只吐出一字,指下琴音陡然变得凌厉而密集,数道青色音刃不再分散,而是如疾风骤雨,集中攒射向另一具石俑后颈。
      那石俑被音刃冲击得连连后退,后颈石甲在连续的精准打击下,终于“咔嚓”一声崩开一小块,露出了里面暗红色的傀心!
      “就是现在…”谢迟喝道。
      宋盅心领神会,早已捡起另一块碎石,如法炮制、凝力、甩腕、破空——
      “噗!”
      又一颗傀心应声而碎!
      剩余石俑似乎感应到同伴接连倒下,动作出现了一丝混乱。
      谢迟岂会放过机会?琴音再变,如丝如缕,竟似带着某种奇异的震荡之力,瞬间侵入离他最近一具石俑的关节榫卯缝隙。
      “嘎吱…嘎嘣!”
      (可以这样啃鸭脖的,)
      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断裂声响起。
      那石俑一条手臂的青铜榫卯竟被音波生生震断,石臂轰然脱落。
      谢迟指尖一勾,一道凝练音刃紧随而至,精准无误地射入其因失衡而暴露出的后颈傀心。
      第三具石俑倒下。
      余下两具,在师徒二人默契配合下,亦步了后尘。
      一场凶险的围杀,终在宋盅那灵光乍现的“飞石碎心”与谢迟精准掌控的音刃下化解。残破驿站内,只余下几具失去生机的冰冷石俑,和空气中弥漫的尘土与奇异腥气。
      篝火重新明亮起来。
      宋盅拄着膝盖,大口喘息,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衫,握着碎石的手微微颤抖,虎口已然崩裂渗血。
      谢迟缓缓收起“鹤唳”,面色依旧苍白,却走到那具被宋盅最先击碎傀心的石俑旁,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后颈处那个被碎石精准命中核心的细小孔洞。
      他伸出冰凉的手指,拂去孔洞边缘的石屑,露出碎裂的暗红晶石残渣。
      “玉不琢,不成器。”
      他低声重复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然其抬起头望向宋盅时,那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清晰地映出了少年染血带汗却神采奕奕的脸庞,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欣慰的微澜,悄然荡开。
      他起身,负手望向驿站外沉沉的夜色:
      “百骸宗‘石鬼’屠刚…竟能将傀心术与这古战场石俑结合…看来,有人对这古道上的东西,很感兴趣。”
      话音未落,驿站残破的屋顶上,忽地传来一声清朗带笑的话语:
      “好一个‘飞石碎心’!好一个‘玉不琢不成器’!当真是精彩绝伦!”
      宋盅看着嘴角不免抽了抽,但依然不显明面上。
      谢迟倒是没什么表示。
      一道身影飘然落下,锦衣玉带,风姿隽爽,脸上笑意温煦如春风,眼神却深邃如古井,正是那捉鬼师贺纪。
      他仿佛凭空出现,拍着掌,目光饶有兴致地在谢迟与宋盅身上流转,最后定格在谢迟脸上。
      “谢公子,一别不过数日,竟在此荒山野驿重逢,当真有缘。”贺纪笑容灿烂,拱手道,
      “方才见公子琴音退魔,这位小兄弟飞石制敌,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不知二位这是要去往何处?这黑风陉近来可不太平。”
      谢迟神色不动,只淡淡道:
      “萍踪浪迹,何须问归处。贺公子倒是好兴致,深夜来此荒驿赏景?”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审视。
      贺纪仿佛听不出话中机锋,笑容不变:“恰巧路过,听闻动静,特来一观。果然不虚此行。”他目光转向宋盅,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小兄弟好俊的身手,好利的眼力!不知尊姓大名?”
      宋盅看向谢迟,见其并无表示,便依着之前所言,应道:“宋盅。”
      “宋盅…好名字。”贺纪念了一遍,笑意更深,“在下贺纪。今日得见二位风采,幸甚。前方路途多舛,二位若不嫌弃,不妨同行一程?也好有个照应。”他言辞恳切,笑容真诚,仿佛真心实意。
      谢迟望着贺纪那张在篝火下显得格外俊朗真诚的脸,沉默片刻,眼底深处那丝审视却未散去。
      他拢了拢衣袖,声音听不出喜怒:
      “道不同,不相为谋。贺公子,请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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