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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蛇盘山:救贤也救愚 ...

  •   行不数里,玄奘肚饥难忍,因暗想自搭救了悟空以来,还不曾进得食水。其实前番那搭包里食水也早吃干净,这些日赶路只是啃草舔露,是以到了此时,已是强自支撑。这日救悟空出来,连番折腾,又动了心思,又动了肝火,心神不宁,以至此时,连步子都难迈动。
      却又想着赌赛,硬撑行走,不肯出言问计。复行了几十步,肚内鸣叫不已。
      悟空歪头偏身看他,揶揄道:“师父可是饿了?若是饿了,我一时三刻内就可寻来吃食。管你要寻常斋饭,还是佳肴美馔,都不过顺手的事。只要你说一声,就是玉帝手里将吃未吃的那碗御膳,我都能给你端来……”
      “住口!”玄奘这一声骂毕,自己也是一惊,连连暗道“阿弥陀佛”,定了定心神,道:“不得胡言乱语……”
      “哪里就胡言乱语!想当年,那蟠桃会上我什么没吃过,似那百味八珍,一碗吃一口。那玉液琼浆,我都是拿缸拿瓮饮的。却才和老龙王吃酒还斯文些,用的杯和樽……”这“樽”字尾音收声,悟空忽地想起方才玄奘才叱过他饮酒之事,遂不尴不尬地抿嘴笑笑,微微转头看玄奘。
      玄奘倒没注意他神色变换,叹一口气,道:“酒是僧家第一戒。那东西又名‘狂药’‘祸泉’,能使人乱性。《四分律》载饮酒有十过三十六失。你若以前不知,倒也罢了。只是如今入我瑜伽之门,诸般戒行都要严守,不得肆意妄为。无有规矩,不成方圆。戒行非为拘束,只是助人明心见性。你现跟了我,我往后会一一教你。这次念你是无知初犯,就不追究了。”
      悟空瞪大了眼睛:“不追究”?刚刚那叫“不追究”?合着自己倒白疼了。那“追究”要怎样?正自暗暗咬牙,怎么就着了他的道,玄奘肚里又是一阵咕噜。
      悟空眯眼咬咬唇,道:“真个不吩咐我?”
      玄奘扭头不言。
      “师父!我知你想赢赌赛,但也要识些时务。我这一双眼,白日里见一千里路的吉凶。我如今一看,方圆千里你走不出这蛇盘山了。蛇盘山,蛇盘山,顾名思义,道路曲折有如蛇行。你还有的走!这一条道上,荒凉得很,住户没有,行人皆绝,就是你肯开荤,那獐兔狍子也打不得一个来!方才那土地你也见了,老态龙钟,连声咳嗽,看着气绝。一看就是个香火地产不盛之相。要是我不打他出来,这一千年里他连个活物都见不着!”
      “胡说!不思悔改,还要给自己找借口……”玄奘肝火一动,加上腹内又空,这两句儿说不完,两眼一黑就要往前栽倒,幸得悟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一时间两个话上叠话,一个犹自生恼:“休得借词卸责!老人家本来年高体弱,又经你一吓,咳不自禁,你还卖弄威风。出家人该与人方便,不得恶语,更不得打人……”一个无奈相劝:“师父你这等忍不住,那跟我走也有的气生是!想你一个出家人,十几年里也就打坐念经、敲敲木鱼,哪里那么大的气性?”他提着玄奘像是拉扯了一块丈长的布,抓在手里随风飘动,松手还不知乱卷到哪里去了。玄奘一口气出得更短一口气,像是打呼扇,连说“你走、走”。悟空低着头快步把他扶到路旁,把他放在地上安顿好,搭包、禅杖一一拿下放了,又抽出金箍棒在玄奘和行李周围画了个金圈子,嘱咐道:“就走了就走了。只是你别出我这辟魔圈。只要你不走出去,这天地间妖魔鬼怪、大罗金仙都进不来,你就毫毛儿不损、安然无恙。”看玄奘开始闭目打坐,平定心神,也不再睬他,悟空径自腾云去了。
      本还想耍个手段,四海八荒里找那些老朋友一人讨一碗好菜,这时想那师父也捱不到那久了,再者说,这师父似有些呆板,想来那长安老庙里几十年粗茶淡饭的素斋也吃惯了,要是寻得玉馔珍馐来,他一时气上心头,就饿死也不吃一口,或是还动了怒火,一时半刻把他气死了,这也是费劲不讨好的事。就是不饿死不气死,也是师徒再闹一场,更加惹他厌烦,还不如不操些空心。
      往那左右山头兜一圈,找了些山果拿臂膊围了就飞回去,落到玄奘眼前时,玄奘还在平心静气,也不知是真在静气,还是已半晕过去了。
      悟空把那些果子倾到玄奘面前的地上,推他醒来。玄奘摇晃两下,像从太虚境里扯回魂来,睁眼也睁得慢,停顿了一会儿,才捡起果子来啃了。
      他慢腾腾吃着,似是吃的牢饭,悟空看了生闷,道:“师父,你也不必这等别扭使性、草木皆兵。要是这荒山道找食也叫一难,那这路上你走路跌跤、喝水呛喉都该算在难数里了。似这般算来,八十一难早早过完,还行个把月,如来都要把经从西天捧到你跟前来了,这也太没理了些,故而定然不算!你就放下心来,西行路长着呢,依我看,就再走它几月也是遇不上三难的。”
      玄奘见说破了心思,他劝解得又在理,一时心里五味杂陈。一是暗松一口气。原来他不肯承认这事得亏悟空,但总归不好耍赖,犹自进退两难,这一番话恰解了他心结;二是隐隐有些郁气,怎么还要徒弟劝解自己,白读了这么多年书,到头来还不如一只压了五百年的猴子达观;三还有些倚靠人的不痛快,这些念头一齐涌上来,又气自己的磨叽、多心。这一番儿真是:千端万绪,然终无可言者。暗自咬果较劲。
      吃罢,按下千头万绪,掸掸衣袍站起来,问道:“悟空,这方圆千里当真没有人家么?”
      悟空见他用了饭,精神似好些,料身子也无大碍,也不隐瞒道:“师父,不瞒你说,这前去一二十里当真有一户人家。我方才与你说话时也早看见,只是你性子傲,又有些不说话的别扭,我怕你强撑着硬要走到了那人家才肯吃饭,故此不曾告诉你。”
      玄奘撑了禅杖,道:“既是有一二十里,就是神佛庇佑,也是撑不过去的。也罢,随我行去,今晚暂且借宿人家一宿。”
      二人复又前行,过了约摸十三四里,忽见山路盘上,树木森森,那林前空处倒有一间歪斜柴屋,拿篱笆围了,一两只鸡散在院里边。
      玄奘吃了饭后就不肯要扶,悟空还自在蹦跳,走在前头。一路上试探着耍子,动作稍大了些又往后看一眼,见玄奘只埋头赶路,也不看他怎么,越发得了兴趣,一步两跨就又前去了。
      于是看到这人家时,悟空一步抢上前,玄奘还落在山道后头,制止不及,悟空已撒了欢似的一跳过了高篱,抬手就往人家屋门上拍:“开门!开门!”
      玄奘遥遥一看,暗叫不好。果然,那屋里听有人拍门就走出些响动,似是趿了双鞋,一边叫“来了”就来开门。一开门,是一老者扶筇而出,人还不曾出了框外,就是见了恶鬼般扑地往后一跌,大叫“阎罗爷爷饶命”,被悟空呔地一吼噤了声。
      悟空叉腰往里一踏,望地上瞪着眼,道:“我孙儿,我也不是你阎罗爷爷。但论辈分儿,你该把家里牌位清了,专供着我!我不是阎罗,能保你性命不损,我不是修月工,可保你一生无疾。我还不屑得干那些小皮小眼儿的勾当,白跌了我名声!”
      那老者却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只是口不能言,腿还打颤,悟空见他这等怂包样,忽地起了把玩的心思。想他五百年来一个能搭讪的活人都不曾遇着,这一番像是见了什么稀世宝。正待要伸手提那老者胡子,被身后一声暴喝“混账”扯回了魂。
      他猛地回头:“师父,你恶语了!”
      玄奘急急走来,一根手指点他不尽,恨叹一声走到老者跟前扶起,道:“老施主莫怕。他是贫僧的劣徒,只是相貌异于常人,无有恶意,冲撞了施主,万望恕罪。”他手下施力,那老者像是得了没骨病,一身软塌似泥,哪里扶得起?几次三番才把他搀起来,还自软在玄奘身上,一看那腿,抖不自胜。
      悟空抱臂在旁,看得要笑,却见玄奘冷冷一眼看过来,忙低头作了个佛礼,装模作样地念两句“阿弥陀佛”。
      玄奘把老者扶进屋里,安排坐好,温声安慰又端茶倒水,忙活一刻钟有余,那老者才似回了两分魂来。玄奘趁势道明来意:“阿弥陀佛。贫僧是东土唐国来的,往西天拜佛求经。适才路过此间,天色见晚,特造檀府借宿一宵,明早不犯天光就行。万望方便一二。”
      玄奘声气温稳,礼数周全,悟空只站在一旁没趣得打呵欠。那老者看悟空也不作恶相,也不再打趣,十分给玄奘面子,暗暗捡回精神,跟玄奘攀谈上,说自家姓张,自己还有一双儿女出外捡柴去了,二人再寒暄两句,玄奘告扰,他便安排了偏房给师徒二人,自己出去准备斋饭了。
      刚放下行李,玄奘就开始数落:“你这猢狲!举止全没一点礼数。借宿人家好像土匪上门。我道出家人就是到了无人照管的歪倒屋都还要郑重敲门,不看举头三尺,也要端正自己。你倒好,伸手上来把门拍得震天响。这也罢了,你把一个老人家吓倒在地还出言调戏,若我不赶过来,你还要如何放肆?”
      悟空听得烦闷,手一撑跳上桌子,蹲下道:“师父啊,你如今是跟了我也学得精了,原先不见你这些骂人的好词儿。唉好好我下来下来……”被玄奘拖着脚拽下桌子,悟空顺手就是一撑,预备再坐上去,就见玄奘一记眼刀横过来,他抿抿唇,拍拍手,一扯裤子索性坐在了地上,两手搭上膝盖,道:“师父,不瞒您说,我原先占山为王时,也无需对人讲什么礼数。都是些妖魔鬼怪,大家碰杯邀酒就能称兄道弟。直到上了天庭,那众监官也只得顺我脾气。后头被玉帝哄赚作了个虚名的‘齐天大圣’,日日被安静、宁神二司看管着,我都把他二人使了个定身法儿困住,依旧悠哉游哉,与四海八荒的仙家逍遥快活。我天生就是个好玩闹的喜乐星儿,这时跟了你,还斯文些,再要更学乖了,只能变个木鱼了,你敲我就说话,你不敲我就哑着。”
      玄奘气得一边闭眼吸气,一边拿手指点他:“就是你这等无法无天、顽劣成性,才犯了欺天诳上之罪,被佛祖压在两界山下。你如今还不遵教旨,古人云:‘不教而善,非圣而何!教而后善,非贤而何!教亦不善,非愚而何!’你今这般撒泼取闹,还要强词夺理,诚为至下至愚之类!我教不了你!”
      悟空皱眉片刻,又有些好笑,道:“师父啊,这些话你从哪里学来的?我知道佛经里从来没这话。俗语云:道救贤人佛救愚。既是贤愚都有法可救,哪里有个教了还不善的?再者说,就是师父觉得我不善、至下至愚,佛家也专救愚人,还说众生皆可成佛,只要有人肯度,你怎么就把我单拎出来不管了?”说罢,也收敛了方才二五八万的坐姿,盘腿坐好了单掌作个佛礼,对玄奘道:“师父,弟子是真心皈依沙门,方才都是说笑的,还请师父莫放心上。我如今还是戴罪之身,需与你走到西天,才消灾脱罪、成了正果。师父若嫌我不遵礼教,我以后照着师父学,只是请师父莫生了驱逐之心,念着佛救众生,万望救我一救。”
      玄奘听他这般说,不知怎么,气就消了大半,却还不肯给些好话,往他话里挑挑拣拣选了两句回过去,道:“你方才问我,那些话从哪里学来的。那确实不是经律论里的话,但金山寺并长安的藏经阁里倒有这些,是孔教之言。我道三教本一家,都是导人向善之语,故此不曾分别,都胡乱看些。”
      悟空笑道:“怪道了。我一向不看俗家杂言,只觉那东西束手束脚,学了不得潇洒,不能成仙。先前修道,我也修得个太乙金仙,听人说:佛道本一家,我想也是,反正修到家了,通通享着无极大道,好不快活。所以道家释家都涉猎些,只是孔家的话儿,从来没学过。”
      玄奘本想教他看些,转念一想,反正入了空门,别教的不看也无可不可。再者说,他连佛家的戒律都还难得遵守,又还加些儒门框锁,更加难教导了,不如不费心思,遂作罢。
      玄奘一言不发走到一旁,打开搭包,取出几本经书和纸笔就开始温习功课,一经入定,似是万物皆在身外,更不闻一声。悟空看他不言不动,如同木头,又没了趣味。想出去继续捉弄那老头玩儿,又怕师父醒来责怪;想一个筋斗翻回花果山,又怕猴子猴孙绊住了,一时不得回来,师父何时要找人又不见。可是陪玄奘坐在这房里,他又没那坐性,总要上蹿下跳。左右看看,终于发现一处活计可干:那偏房不知原先睡的是谁,这看着有日子没人了,没铺盖的木板床上落满的灰尘,地上、桌上也是积灰满尺,兼还散落些木柴,无人拾掇。他就翻出窗去,到那院里,胡乱扯了把笤帚,回来往那床上、地上、桌上一通乱扫。又想想,这师父细皮嫩肉的,估计也没睡过没铺盖的床,可他行李里又没有那些重物,想是为图方便。他就又起个细腻心思,到那山上捡了些干草来,摊薄打软了,铺在木板上,想着好歹不硌他骨头。
      才做完这些,房门被扣响两声,门外那老者高叫道:“圣僧可用斋了!”悟空一转头看玄奘还毫无动静,过去两把推醒他,传了老者的话,又扶着玄奘起身,到了外间饭桌前坐下。
      悟空一跳落在长凳上,那老者也不好就近坐,要坐不坐时干脆就起身退到一旁搬了个小凳。玄奘端正落座偏位,抚平衣袍,举起箸来,先念一卷《启斋经》。他那里经念不完,老者也不知是吃还是不吃,悟空没那耐性,他虽不用食五谷,时常也吃些果品,已在果盘里挑挑拣拣了。玄奘念完经,埋怨地看他一眼,悟空挑挑眉,安分地收回手,干脆蹲坐在一旁看他们吃。
      正在用饭时,那屋外传来人声,是老者的一双儿女打柴回来了,双双放了柴,净了手,也落座用饭。玄奘见他家三口人,能称得上劳力的只有一个儿子,老者年逾九十,女儿看着还未及笄,越发觉得多有叨扰,这时忙拨了悟空过来,与自己一排坐着,把那条长凳让与人家。
      悟空被迫与玄奘坐在一处,自是不好再伸展开了蹲坐,只好学着玄奘的样子把脚搁在地上,这样总不得舒服,恨不得要晃荡,却又碍于跟玄奘一条凳子,不能带得他一起晃了,遂强忍着作罢。
      他身上虽忍着闲了,嘴里还不得闲,又不用饭,张口就随意打听起来:“老倌儿,你今年几岁了?”
      那老者不敢马虎:“痴长九十有三了。”
      “偌大年纪哪里就来这么个年轻的女孩儿?”
      “神仙爷爷明鉴,这——确实非我亲生,乃是内弟的一个小女。我与内人俱是祖籍淮安,是二十年前闹了大旱,官府要粮要得紧,没奈何才逃出国界,在此荒山安身。那时节新逢改朝换代,一路饥民无数,又闹了瘟疫,我内人一家死绝,左右只剩得这一个幼女,我看她可怜,便接过来只当自己孩儿抚养。”
      悟空闻言一惊,心想:这老头儿口里说逃荒时是在二十年前,那时一个幼女长到如今也有二十来岁,如何就这等矮小,看着如同十三四而已?
      欲待再问,玄奘有些不耐地朝他一看,轻斥道:“食不言寝不语,你哪里就有许多话说?出家人守清静为要,厌论人是非。行走在外,受人斋饭,本是受恩结缘,叨扰就过了。你这样连番搅扰,却不是堕罪于我!”
      悟空见他恼了,也就不再问前话,只赔笑道:“师父别忙怪我呀。我不过才问了两句,是这老倌儿自己和盘托出了不是?也罢,不问不问。那我打听打听这接下来的路可行?”因问道:“老头儿我问你,出了这蛇盘山是怎么地界儿,你可知道?”
      老者看他二人时常有些不睦,但不知怎地,悟空那般看着不好招惹的,倒也给玄奘面子,也只好当玄奘是个正主儿,战兢兢道:“不瞒圣僧,这出蛇盘山少说有一千里,若是就走土路,一千里有十来天也该走通了。但只从此去,道旁渐出细水,三十里外成一深涧,是为‘鹰愁涧’,深陡宽阔,水光彻底澄清,鸦鹊不敢飞过;因水清照见自己的形影,便认做同群之鸟,往往身掷于水内,故而是鹰也愁。每每阴雨之时,涧底突作巨浪,兼伴龙吟,曾有行人马匹,皆被水龙卷去,故此从无行人能过。圣僧若要西行,恐怕……”
      “怕就怕他不来卷人了!”悟空啪地一拍桌子就要跳起来,“这下好了!我只当是五百年压在山下憋闷坏了,不曾耍得拳脚,此番正成了好事!看来师父这一路有的是泼魔精怪要打,犯着那些神神鬼鬼的事,你还得亏有我。师父你放心,只明早一上路,立马看展手段了!”
      他那厢摩拳擦掌,撸着袖子,玄奘只在一旁心事重重,不言紧吃。悟空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心道:师父啊,我也知你心里盘算什么。你大概也知道了,这接下来路上必要依我了才过得去,怕你输了赌赛,以后都要听我了。只怪你明白得晚,想你一个住寺长大的和尚,如今大概不过二十左右,莫说见过这些奇闻异事,就连听也没听说过。这两界山外的天地,比不得那长安城海晏河清,还不定有些什么曲折。观音就是看你一介凡人,身手见识不济,才着我与你做个弟子,好保你上西天的,你早些时候怎么不省得,非要我耍手段把你哄过了才甘休。
      他一面觉得胜券在握,一面又有些期待往后的西行路途,五百年的落魄、孤苦和方才戴上紧箍的懊恼竟都一扫而光了,待玄奘吃完,还温和热情地把他扶回了偏房,手脚风快地帮他收拾了饭前未及收拾的纸笔、经书,甚至帮他又压了一床干草,最后一指弹出一抹三昧真火,把那掉漆桌上的老油灯点亮了。三昧真火不摇不晃,火小光亮,若是不用罡风挥去,就烧一万年也不息,能作个“长明灯”。
      做完这些,却还装作乖顺,垂手侍立在一旁,只等玄奘发话。
      玄奘看这片刻之间变得有模有样的一间偏房,一时心里又是五味杂陈,张口却只说:“你就把我的纸笔收了做甚?此时天还大亮,不及晚寝,我不似你做和尚做得这等不规矩,每日就是不吃不喝,雷打不动也要做早晚课的。你要是闲不住,自出去玩耍便了,我也不多管你,只别来闹我。”
      悟空一听,他这般殷勤,玄奘没有半句夸奖,仍是数落,一时心里噌地窜起三分火,却又按下脾气,赔着笑道:“师父我知晓了,这就出去,不打搅你。只是我还有一事要问。”
      “何事?”
      这一句“何事”,鬼使神差问来了悟空一点促狭性子,他立正站好,一手背在身后,单掌立于胸前,深深作了个佛礼,抬眼满是虔诚地看着玄奘,道:“师父,观音着我与你做徒弟,要的就是我保你西行无虞,这一路上免不得有些摔打。我倒是一身铜皮铁骨不怕摔,只这身行头拽磨坏了怪可惜的。想找老人家借些针线、边角布料做个束袖,也好方便干事。不知师父可恩准否?”
      玄奘皱眉疑道:“你今番如此小心了?”
      悟空敛眉低头道:“弟子凡事先问过师父尊意。师父在上,弟子不敢在师父眼前随性。”
      玄奘看他这等温顺,一如先前喝了酒之后的模样,也缓和了神色,道:“倒也不必过于小心。只是凡事敬人三分,不得无礼。莫坏了我佛门清规要紧。”
      悟空又是深深一礼,道:“弟子谨遵师命。”
      他这一装乖,搞得玄奘反而不自在起来,赶紧转身打开搭包,拿出经书,入定后不睬他了。悟空憋不住地一笑,一蹦二跳地就跨出了院子,本是想把这家里里外外整个儿翻一遍,看能找到些什么花色的布料,最后就翻出了两块粗布头子和几根麻绳,想着出门在外不比在家方便,倒也算了,刚要缠上,一看看这身新得的行头今日滚得破破烂烂,又有些不痛快,索性都脱了,又拖拽来人家一个澡盆洗衣服。
      那龙宫的宝贝果然不同寻常,一沾水就又恢复原样。因想,那龙宫的织物也不过是水族身上抽丝拔宝,到底都是水性,那荒山道上都是土,土克水,故此一沾土就不行了,果然又是五行相克之理,殊觉有趣。洗罢晾在院里横杆上,因看着身上又没了遮体的衣物,也不好就在外头待着,夜里要有人起夜出入,冲撞了光惹人笑话,于是又一闪身跳回了房里。
      玄奘刚默念完一卷经,转头就见悟空赤淋淋一身从窗外翻进来,大惊:“悟空,你衣服又到哪里去了?”
      悟空落地起身,抬眼见他醒了,拍落手上灰尘笑道:“今儿在山道上滚污了,方才洗了正晾着。”
      玄奘想到,他在荒山道上滚污了衣服,也是自己念紧箍咒所致,一时摇了摇头,道:“既如此,我那搭包里还有我的一件换洗衣服,你就先穿了吧。”
      悟空听了,先是一愣,再是一喜,一把翻开那搭包,扯出一件白色僧袍就披在身上。他手脚毛躁,那僧袍又宽大,一时竟找不着衣带在哪。玄奘看他毛毛躁躁,起身走过去,一手轻轻拨开他兀自翻找衣带的猴爪,另一手将衣襟边儿勾起,那布料松开,一条衣带便吊下来。他顺手捞过衣带,在手里拿着,转到悟空前胸,束了束僧袍的两襟,然后把左前襟掩向右腋,系好衣带,退开两步,打量一眼:猴子个儿矮,大概不过五尺五寸,玄奘的僧袍罩在他身上显得像是斗篷,方才还是有意束紧了衣襟,这才不至于让他身子从领口里滑出来,这么一看,还是有些滑稽了。
      悟空却觉得好玩得紧,甩着两只大袍袖,像是甩的水袖,脚下把那僧袍一踢,片刻又把腿露出来,就像是玩儿戏服一般。他就着这个宽大的装束,袖手作了个揖,道:“师父您请继续晚课,徒儿不打搅你了。我出去自在玩会儿,你若有何吩咐,只叫我一声,我这一双耳朵,就是在千里之外也能听见的。”说罢,又是一翻窗,出去了。
      刚落地,便遥遥听见远处隐有人声,乱光火把映四五点寒星,向这边乱糟糟涌来,正不知发生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蛇盘山:救贤也救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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