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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蛇盘山:鸟兔奔山林 ...

  •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题记

      只见十数个人尽是执着枪刀棍棒,举着火把,一路凶神恶煞来打门。那老者听得门响,急急披衣就要开门,被儿子抢先一步开了,那门外一条莽汉一跨就抢进门来。悟空急变作了飞虫,钻窗进去,叮在桌几上,听他几个讲话。
      那莽汉把他一口朴刀扔给旁的喽啰,看那家的儿子一眼,道:“三弟,午间说好的,晚上回去吃酒,怎么这时还不到?大哥等得心焦了,着我来问你。”
      “正要包几个菜去,这左右又找不到甚么下酒菜,想到最近营生越发难做了,故此正在焦恼。”
      那汉听得此言,也是一阵捶手跌足。
      这时,老者终于插进话来,只向他儿子问道:“你又劫了哪家庄、哪家寨了,怎么就说‘营生难做’?想是官府查到这里来了?”
      “哪里有甚官府查来!我又去劫哪家庄寨!只是这几十年,把周边村寨都打劫干净,就是当年逃荒避罪的,都禁不得扰,逃回国境里去了。本来这蛇盘山就没几户人家,兄弟的大买卖都指望来往商贾。自两年前,那鹰愁涧里来了龙,卷人马匹吃,商贾绕道,这里就更少人过了。如今方圆千里除了你这户人家,哪里还有一点烟火?”
      一伙人正在静默间,那老者却看着受屈,两个高堂上位都教儿子并他二哥坐了,垂手立在一旁,跟个做事的一般。他儿子方生了一会子气,突然看父亲立在一旁,“诶”了一声,道:“你怎么还在这?方才没听二哥说,都等我去吃酒?还不快寻几个下酒菜!有饭招待和尚,没米养着儿子!”
      “和尚?”那贼听得心头一亮:“什么和尚?”
      “过路野僧。”张家儿子端起桌上碗就要喝口水,突然瞪大了眼睛:“二哥,有些惊奇!”
      “什么惊奇?”
      “那和尚长得漂亮……”
      “呸!你逼死了婆娘,现在馋起和尚来了?”
      “不是!二哥,怎么想这些?”张家儿子声气一高,忙看看后头偏房玄奘下榻处,又凑过去,与他二哥头抵头道:“大凡行脚的僧人,风吹日晒雨淋,没有长得好的。他那样子一看,就是常年养尊处优。头上那个金顶毗卢帽,手上那杆九环锡杖,看着都是价值连城之物。他旁边那个徒弟,也是一身绮绣。你想,哪有这样富养的和尚?说不好是唐国里来的高僧……”
      那贼听到前面如恍然大悟,听到中间是喜上眉梢,听到后面却大惊失色,连连摆手道:“劫不得!劫不得!若真是高僧,我怕冲撞了三宝,上头菩萨怪罪,我下辈子就不好活了!”
      “二哥糊涂!”张家儿子低骂一声:“山上落草,还有不冲撞三宝的?你、我,并上大哥,手上人命不知多少条,要真有菩萨,我等来世俱做了畜生!这倒罢了,做畜生才几年,下下辈子又是一条好汉!似那积德行善的,从来也不见成一个活佛!二哥别失了划算。”
      二贼正商量好事,却教一旁悟空听得又是光火又是好笑。笑的是那贼商量做玄奘的买卖,这确算一难,他好施展身手;火的是,听前头说“逼死了婆娘”等语,不知何意,平生又最见不得些不平之事,故心里光火。
      思想间,老者已包好下酒菜,那伙强人推推搡搡挤出门去。悟空却心想着这家的乱象,饭后并不见他女儿,这屋里除了一个厅堂,还并两间偏房、一个柴棚,一间已让玄奘下榻,另一间是家里老子睡处,那女子却歇在何处?于是飞到柴棚,刚现身,旁边两捆干柴一动,一个蓬头人便扑上来,一把将他抱住:“神僧救我!”
      悟空急定睛看时,正是那女子,于是一把搀住,道:“你先勿言,待我问你。”那女子点头不语。
      “你是何人女儿?”
      “不知晓了,却是这家养大。”
      “果真二十岁?”
      “下月满二十。”
      行年二十,身如小鬼,如被剁去半截一样,借光细看时,又与原先饭桌上所见大不相同,脸色尽是憔悴。
      悟空原想直问她难处所在,又思及那贼一句“逼死了婆娘”,转而岔一句欲先探明前事,于是简洁道:“你嫂子何在?”
      这女子听闻此句,心下明了他已将前事知了。于是颜色一动,含泪道:“早做了鬼了!你不知,你现落脚的偏房就原是他的!”她看看柴棚外面无声,扯着悟空道:“嫂子是抢来的,不肯与贼为妻,一根绳吊死了。那混徒当了鳏夫,如今打起我的主意来了。家里老的没用,管不住他,我怎肯受他玷污!”说着发起狠来:“他若真敢强上了我,我便与他俱死!”
      悟空看她形容,真个是黄皮寡瘦,阳世间行走的魍魉一般,突然问:“你平日里做甚活?”
      那女子便是一抖,手上却仍是抓着悟空胳膊不松劲,道:“为虎作伥之事,阎王自会算的。”又道:“只是不沾上人命案,别的龌龊,倒也不少。”
      冰轮上升,照得那女子面目忽然明朗,他道:“神僧明日可走?”
      “不犯天光便行。”
      女子便心下稍安,道:“我今晚便逃。那伙人明日必去劫道,劫你等的道。我看神僧本事不凡,到时替天行道打杀了他,否则回来发现我走,必将我拿住,我就是死了!”
      “打杀他何难?只是你待要逃往何方?可有去处?”
      那女子松劲一般跌坐在地:“没有。哪来那些想?就想逃。奔到山林里,给什么吃了也好,也死得一身自在。”
      “若没有去处,便只管往东逃。往东或有人家,或遇商贾,千里之外便入大唐地界。往西是崇山峻岭、妖魔鬼怪,不尽之险。你请勿疑。”
      女子不疑,从柴火里拖拽出行囊,趁夜色逃遁了。
      悟空看他已走,也不久留,翻窗出去把晾洗的衣服收了,抱着衣服又翻回原先下榻的偏房。落地一看,玄奘已入睡了。他看窗外,此时月上中天,流光如水,自己横竖无需睡觉,又思及明日或有一场好结果,更是兴致勃勃。背着手在房内周游两圈,越发觉得玄奘这身僧袍真是衬得人仙风道骨。又跳上桌盘腿坐好,把周身法力流转了六十四个小周天,还没遇上那伙强人,心上已是兴奋起来。
      最后换好衣服,把玄奘僧袍叠好,顺手把他行李等都整顿停当。又想起他明日起来或还做个早课,于是把他纸笔书本又取出来摆好了。刚坐没有一瞬,又出去外头屋里,把翻着的那两块布头子、几根麻绳拿了,裁剪了两个束袖扎起。
      这一切做完,他看看月渐西去,于是想着干脆给玄奘守个夜,明早看他要醒,正好先一步给他备好洗漱。这早上的琐碎他都清得基本干净,心想玄奘也着急赶路,如此一来,正好趁早上路。
      这一夜,悟空清醒守夜无梦,玄奘内里安禅无梦,逃女夜遁奔命无梦,只一山的贼头酩酊大醉不知鬼吏入黄粱,家里的张老咳痰呛喉哪识阴曹在南柯。
      次日清早。
      玄奘翻身要醒,悟空已将盥洗端至他床头。玄奘朦胧之间见身旁影动,大惊而起,道:“悟空,你就起了?怎醒得这么早,东窗还未白!”
      悟空忍笑,本要直说自己不用睡眠,一看玄奘震惊模样,话到嘴边忽然变道:“弟子一路不敢怠惰,定要晨昏殷勤服侍,好早让师父上了雷音,参拜法王,求得妙典传播远扬,修成玉像庄严体,极乐门前作道场……”然后把沾水叠好的巾帕一把塞到他手里。
      “你……”玄奘本要斥他不得耍嘴,忽又闪念:“莫道他真有这等悟性,忽然回心转意……”直等悟空将巾帕塞到他手里,这两个念头登时断绝,人却僵在哪里,差池一瞬才又将巾帕浸进水里,不看悟空道:“你不必这等服侍,自去玩会子罢。”
      悟空看他这样反应,也是心上一冷,从昨晚起的热燥兴头忽然就退了二分。更觉出玄奘一点高傲性子来,也不惹他,蹦跳着出去了。
      玄奘却是心里不好,盥洗毕又看见桌上摆好的纸笔书本,知是悟空给他早课做的准备,又看一旁行李等也摆得妥当,搭包、禅杖俱放在一处,离门也近,拿了就可即行,心下更是落魄、惶然。却想出去与悟空说明,不必他如此费心,又不想将这些话出口,又有些不知如何讲明处,遂大叹一声,叹罢忽觉自己已乱心,只好烦闷里先做早课。正是:心乱如何可参禅?木鱼响处平添烦。这一番早课也做得不顺,急急收拾出门去了。
      二人早别老者,踏晨霜上路了。
      此去路途转入山林,比之原先土路,更不尽的崎岖难行。玄奘以禅杖撑地而走,一是取经意急,二是心里无名的烦闷,脚下不住地加快。悟空却不像先前那般跳脱,只在玄奘身前三两步处,若二人隔得远了,就在路边采采草花、拨拨残雪,玩耍一会子,也不刻意等他,也不刻意折返,心里知道玄奘看了定是不好想。如此倒也相安无事一阵,俱是无话。须臾悟空寻思,还是把前事表明,遂言道:“师父,我是天生石猴,吃喝睡眠都不必,只是餐风饮露,自有天生地养。昨儿晚上耍了一夜,不曾睡觉,故早上能做些准备。左右我闲不住,不如多做些,又不劳累,我还乐得自在。”又笑道:“若是都不做,不活活憋煞了我。那五指山下无尽岁月,我都无事可做,今番出来了,少不得有两日闹的。往后走惯了就好,这几日就还请师父多多担待。”
      这一番话恰说在了玄奘心梁上,早上那点烦闷登时解了。心想悟空竟似能读他心一般,有些奇,又有些舒服。却又思起自己这一番扰乱,气度俱无,另又升起些懊恨。一入识海深无尽,无尽烦恼自扰之。自知如此思量下去是无尽自扰,于是默念《心经》,抬首前行。
      悟空看他脸色变化,俱不避人,浑然似不在意、不知觉外人在否,又看看前路曲折,心想玄奘对人就像对脚下的石头,跨过去只是不思之举,过后皆忘。天地之间,虽刀山火海,他却只是自思自忖去应对,更不将些人事略放心上。于是心下快意,让玄奘走上前去,自己兴致一来,劈手折了条树枝拿在手里,修平上面枝杈,是条樽口粗细的木棒。他就在路边捡个松果,拿木棍一颠一颠地打着,几步追上前去。
      正走处,忽听两边山头一阵嘈杂,如倒下人海刀兵之声,眨眼间是火把攒头,三十多人闪出,横在路前,个个枪刀棍棒明晃晃、铁铮铮,虎皮花裘缠身。为首一个贼头喝道:“和尚!那里走!”
      悟空见之心喜,转头却是一脸正色,对玄奘道:“师父,你先走!等逃远了我自去赶你。”
      玄奘却是唬得一跌,要折在草科里,幸得禅杖拄了一下,方才站住,心里茫然生愣,听了悟空话只道:“好,好。”遂抽身要走,却是一踅,转向旁边山岭。
      转回头来,悟空喜不自胜。自出山以来,第一次架打在此处,只是对面的不是大罗金仙、虎狼魔头,周围又有些不开阔处,施展不开手脚。手刚抬起想掣出金箍棒,只可惜一棒过去,他等尽归了尘土,于是刚好拿手上的木棒耍耍。
      却说玄奘提起僧袍,飞身奔离战场。不到二里却心头一醒:有道是“好手不敌双拳,双拳难敌四手”,管是悟空神通广大,也许在那三十余众前吃了亏。于是脚跟一踅又是折返。跑两步又一停:他这番回去,可帮得忙么?不停片刻又是赶,心想就是为他收尸,也好给他念二十遍《往生咒》。
      于是火急火燎又跑回在半山上,抬首一看,大惊:只见散落一地的兵器,并一地的喽啰翻滚哀嚎在地。旁边的贼首本不欲出手的,这番见了自己弟兄皆被放倒,更是有心想跑,却不想在弟兄面前失了威风,遂大喝一声,举刀上前。那一刀下来,胸、腹、两腿俱是敞亮,不尽的可打之处,悟空看得好笑,遂错身一躲,有心再玩两合。却不想这一错身,恰好看见半山上玄奘站处,心道不好,手上一晃,那木棍脱然褪色,金光晃亮,就如着火一般。
      玄奘看他突然变了兵器,大叫一声“停手”,那边悟空迅速一棒正当那贼后心,若是中了,登时性命付阎王!却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玄奘飞身扑去,直直往金箍棒上撞,悟空一双眼忽地睁大,半空中硬生生拽住劲儿一撒手,金箍棒瞬间散作漫天火星。却定睛一看玄奘拦在那贼身前。那贼知得了一点生机,忙旋身飞上旁边山岭。
      此一去是鹰上青天、鳞入河汉,再莫想打杀得了。遂扬手五指一张,那半空的火星就似飞鸟投林般聚拢,扑簌簌一续若后羿之箭,再将手一挥,便火镞一般射向那贼后脑。
      长杆后追,飞凫雷影。玄奘一时目眦欲裂,便大喝一声:“孙悟空!”这一声却是心惊,金箍棒堪堪停在那贼后脑半寸距离,悟空五指一收,看着那厮逃远。刹那间,犹带火星的金箍棒散作漫天飞火,冲透了半座山林。
      悟空咬牙切齿,一个转身迈两步,又踅回,指那贼逃了的方向道:“我这一棒若不停,你待要怎样?”
      玄奘喘息方定,看他道:“你要是敢一棒下去,不必说打出三长两短,就是有这动作,你我即刻分道扬镳,师徒缘分一刀两断,你可敢试试?”
      这句却激起悟空脾性,他张开手道:“师父,几个劫道的山匪到底哪里又惹了您的怜惜,就要拼死保他性命。莫不是你看他打家劫舍也花了力气,好歹是门营生,想着自食其力也有功果,命该老死,不该横死在我手吧?”
      玄奘一时被说懵了。他睁目闭气了片刻,才道:“不是这等说。”想想却觉这理实在不必说的,一时疑心竟还有人不知不成。他道:“生死有命在天……”
      “那我便替天行道。”
      “可是不该你杀……”
      “该官府杀?横竖都是一杀,何苦还挑人?”
      “出家人不问俗家事。伤损生灵都是伤天地和气。若官府拿了他去做工也好,就是一杀,也不过多添一条命进去,多杀多灾,枉死城便由此而满。”接下来却话锋一转,道:“何况这是按大了说。按小了说,杀戒是佛门首戒,若是犯了杀戒,和尚也做不得,你我还说什么赌局,都做了风。从此便无任何瓜葛,你自向东我向西!”
      前面一些话都好似放屁出风,只这最后一句震得悟空登时冷静下来。
      这几句话间,那一地的喽啰都得命逃起,连兵刀也不拿,纷纷作鸟兽散。玄奘看他们逃去,忽想到那山间的老者,忙扯悟空道:“悟空!你须去救那老者一救,强人一去,恐他遭劫!”
      悟空皱眉冷笑道:“师父好没算计,却才叫我别打杀他们,又叫我去救那家老人。我若教他赶紧跑了,这伙强人不是刚好没了营生?你看这周围还有几户人家?那些人就是要劫那老人,也须懂得‘取卵不能杀鸡,捕鱼莫要绝苗’。要是一旦绝了营生,他家大业大又饿死几个,别说又是我犯的杀戒。”
      玄奘长叹一口气:“我说不过你。”转身回看,东天已白。却想起出长安前之誓——“不取西经誓不东归一步”,又忍恨回身对悟空道:“无法,你必要去救他。见死不救非理也。”又道:“那贼人若真绝了营生,或就此弃刀归田,就此解散了也未可知……”
      悟空却云淡风轻一转身,手一摊道:“他与我又无干系,救他怎的?”
      这一转身却没听身后回音了,悟空心奇,忙回头过来,就见玄奘拄着禅杖,身子发抖。他大惊,一步跨回来扶着玄奘道:“师父、师父,怎么气成这样?”一面说一面拍玄奘背,帮他顺气,道:“阿弥陀佛,若气坏了你,我的罪过比砸了天宫还大了……”心道:少说再压个一千年。
      玄奘闭了眼睛,只无心听他讲话。悟空见他如此,没奈何道:“师父,不是我不去救。不瞒你说,昨夜我钻窗去听他家外间讲话。原来那张老儿的儿子就是这劫道贼首的三弟……”玄奘突然睁了眼睛,又听道:“师父你不见那家的儿子,他老子那般一个病样,他儿子牛高马大,有的是寸劲儿,一身兽皮好袄,也不管他老子在家穿褐衣葛,就是义子也不该如此,何况是亲生儿子!若真是亲生了,把生父辜负至此,也该让雷公劈他十八道雷,治他不仁不孝之罪!”最后恨道:“你不知,我二人昨日下榻的那件偏房原是他老婆的。那厮因先年不合,逼死了婆娘,现又要强占他妹子。如此不当人子,他老子却只是护着顺着,我去了又能做什么?再说,他断不至杀生父的。”
      玄奘沉吟片刻,道:“那他妹子怎办?”
      “逃了,昨夜就逃了。”
      玄奘大惊:“这如何逃去?东来的路我俱走过,从此处到最近的人家少说也有千里路程,这还是跑对路碰上了。他若跑岔了路,拐到什么虎狼窠里,顷刻丢了性命!”又扯悟空道:“不行,你还得去救那女子一救。”
      悟空见他仍是执意,也不废话了,扯了玄奘袖子便往来路走,道:“如此,师父,便东归罢。”
      玄奘一惊,猛地把袖子一扯,道:“你自去便了,我誓死不东归一步的!”悟空只得转身看他,又等他讲些什么名堂。就听玄奘道:“想我当年西出长安时,御前请行,发下宏愿:不取西经誓不东归一步。如今离了长安不到一月,誓言犹在耳,如何就敢违背?!”
      悟空瞠目结合,突然摇头失笑道:“师父,你不让我打杀强盗,又叫我回救他妹子性命,你又不肯走回头路。我若离了你,说不准那伙强人还来劫的。我就画下辟魔圈,那东西神佛妖魔俱能挡,就是不能挡人。我转身一走,你必立时遭劫。如此还取什么西经?我孙悟空一生从没碰到什么两难,你如今就给我来个三面为难!”
      如此陷入僵局。
      玄奘活到二十岁,从不经些人事的,如今也前后为难。看左右不是办法,忽想起观音说那禅杖袈裟之用,于是忙从行囊里翻出袈裟穿了,一时红雾缠身、珠光闪耀,复又拿起禅杖,对悟空说:“如此一来可好了。观音说,这袈裟可保我免堕轮回,这锡杖可保我不遭毒害。你可放心去了。”
      悟空看他觉得好笑,道:“只砍杀也不算毒害,做了鬼确实不入轮回。”遂转身一脚,踏出土地来。
      可怜那土地休息了一夜,又被唤出,正是心肝都焦,跪倒在地道:“小神、小神参见大圣!不知大圣又有何吩咐……”
      悟空正是满心火气,焦躁得不行,也没那耐心与他寒暄,只一把扯了来放在玄奘跟前:“看好我师父,我去救个人,去去就回!”没等纵身,就被那土地一拉道:“使不得呀!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
      “哎呦大圣爷……我老土地年纪大了,法力也不济,神僧要是遇上什么山精鬼怪的,我哪里打得过?”
      悟空遂皱眉画了个辟魔圈,把玄奘跟土地并肩塞到圈里,道:“如此可行了?总不能连强盗也打不过?”
      “使不得呀使不得!”
      “又如何使不得?”
      “天条天规在上,没有玉帝的旨意,我等小神怎可随意对凡人动法?”
      悟空盛怒当头,突然一笑。土地当即就是一个寒战,竟往玄奘身后一躲。
      正在焦灼间,头顶九霄传来一声遥喊:“大圣休恼!”众人抬头看时,只见半空中有万道霞光。悟空急纵云上去,只见三四十位神祇,俱是修容整饬、天衣焕彩,执着皂纛玄旗,拿着板斧玉笏,金甲闪亮,玉帛飘扬,值班的把名点,传唤的把身让,道人排锣鼓,佛僧播梵音,乌泱泱一群直教人眼花缭乱。悟空却看得真切,大喝一声:“还不安静!”四下俱寂。
      你道来者为谁?这三十九位神祇,虽别个看了一时认点不清,悟空却是扫一眼就心下有数。原来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并一十八位护法伽蓝。当年奉玉帝之命,下凡攻打花果山的有他,后来悟空遭难,如来又差了五方揭谛在五行山下看押,于是悟空听了几百年他几个吵闹扯皮。
      当下金头揭谛走出,躬身一拜,对悟空道:“大圣,我等是观音菩萨差来,暗中保护取经僧的。丁甲、功曹、伽蓝,轮次值日听候,我金头揭谛昼夜不离左右。”
      悟空抱臂看他这几十号人,兵甲法器俱备,同五百年前攻打花果山时阵仗一般,遂嗤笑道:“路上逢魔遇怪,可归你们打么?”
      答曰:“不能。那西行路上山高水险,不尽的凶魔孽障,我等都是护法小神,恐难敌他。”
      “那你们这样阵仗?!”悟空骂道,“既是一个怪打不了,还搞得如此势口,怕这方圆百里不知你们来了?”又对五方揭谛道:“我出山没有一日,观音就差你们来保护唐僧。昨儿的活计还是做牢头,今儿就做镖夫了?”
      众神心里都道不好,早知这是个不伏天不伏地混元上真,如今积怒盈胸,遂都怕触他的霉头。惟金头揭谛在前,也只得提胆劝道:“大圣息怒。我等虽打不得妖怪,也好在旁帮衬助力。来时听得大圣与圣僧在下争执,正有难处,我等正好给大圣排忧解难。再说,菩萨知道大圣保唐僧,一力难支,遂又给他安排了三个徒弟,就在后头路上,到时好给大圣作个帮手。”
      听闻“三个徒弟”一语,悟空登时眼睛一亮,烦闷怒气也立时消了,心道:好啊!来三个师弟就好玩了,迂和尚一人的火气也不朝我一个人撒。却也不考虑那三人本事如何,怎么助力,这些繁杂一时都忘了。遂对金头揭谛道:“如此你们就在此保我师父,我去做个善事就来。”众神称是。
      腾云驾雾东去,凌空纵观蛇盘山,周游不多时即在林中见到那女子,停云下来看时,她已归西多时了。身上肢体不全,衣服也被撕烂,身周行李等物撒了一地。原是昨夜奔命,不期遇着山里大虫,被咬死了。
      悟空就地给她垄了个坟堆,也不知她真实名姓,思想着到了阴曹里要开口说是张家之女,却不是做人做鬼都逃不脱,因想起他昨夜之语,遂不立碑,只满山里寻来三根苍翠的树枝儿在上面插了,向着“东南北”,只不向西。转身离去不题。
      话说那一众贼人得了命四散奔逃,贼首跌跌撞撞跑回贼营,才大叫一声:“三弟!”只见眼前金影一闪,“砰咚”一声脆响,金瓜击碎白玉盏,他才回神看时,只见那上座右边的人惊目圆睁,天灵凹塌,霎时七窍迸血,从座上滚将来,扑在尘埃里,不动了。
      满堂哗然。
      左位上的贼迎下来,扑倒在三贼身上哭喊,那正眼见了三贼死状的二贼却是跪倒在门口,瞠目不动。众宵小忙闹中,忽一人看到旁边轻轻落下的人影,遂大叫道:“他!是他打死了我们三哥!!”
      悲愤交加中,大贼一时被冲昏了头脑,随手抽了旁边喽啰的佩刀就冲上去,悟空只拿棍轻轻一拨,碰在刀面上,那刀登时粉碎,那贼也立时一扑,跪倒在地,叩头哀告。
      悟空一只脚踏在他肩头,问道:“杀了多少人了?”
      那贼惊吓过度,口齿不清,支吾道:“不……不知、不是,没……没有……”
      一棍敲在脊梁上,那贼就是一扑,七窍迸血,不动了。
      见闻这一切,堂上众人已是吓得哭的哭、叫的叫,想逃的腿脚已软,遂拿手爬着挪向堂外去,其余的尽在告饶。
      悟空不理这一切,本想走了,又想起那糊涂师父的美好幻想来,遂走到那二贼跟前,对他道:“这一众人可耕得地么?”
      那贼如梦初醒,忙叩头哭道:“耕得!耕得!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啊……耕得!耕……”
      “即日起去耕田,给山下那姓张的老头儿当个义子。他儿子死了,你就与他养老送终。这蛇盘山水土不好,地利无有,你等需加倍努力,一年按时节供奉土地,勤置生产。到死了归到地府,我教阎王查你的作为,若还有杀人越货及懈怠之事……”
      “不敢!不敢!爷爷,不敢啊……”
      “……立时打入黄泉里,永生永世由泉水剔皮冲骨,将魂魄洗净,一日不净,一日不得超生。”
      那贼已吓得软倒在地,便不能禁,口里还胡嚷些什么,已听不清了。
      悟空腾云回转,见玄奘并土地被一众神祇掩在金光里。玄奘倒是好整以暇,兀自念经禅坐,那土地却是急得似热锅蚂蚁,兜兜转转不见悟空回来,头脸上汗如雨下。一转身,见云霄里悟空一个筋斗翻至,浑身一震,喜上眉梢,忙走出迎接,抱拳、作揖连声道:“大圣回来了!大圣回来了!大圣行善可顺利?”
      悟空拨过他递出去的双手,只去扶玄奘,对他道:“师父,徒儿依你所言去救那女子,只不期仍是去迟一步,他已在夜里遭了虎了。”
      玄奘听闻一惊,看看悟空,又望空长叹一声,道:“也罢!也罢!命该如此。悟空你去辞别众神,待我与那女子念二十遍《往生咒》,助他超生。”
      悟空听言却没动,对玄奘道:“师父,别的都依你。只是这‘请神容易送神难’,何况是菩萨差来的神仙。他等是奉命来保你,这一路都要轮值陪的。可能不好送动身。”
      谁知玄奘听了这话,却是皱眉定了片刻,又低下头去,似是突然失魂。悟空见他脸色不好,知他心思,他也不想这一路神祇跟着,与被押送一般。遂对玄奘说:“师父你也莫恼,徒弟也不想他跟着,押镖一般。你且坐,我这就上去送走他们。”遂纵身而起,至九霄上,对众神喝到:“我老孙回来了,还不速速收了掩光?!”慌得众神忙收法器,将些皂旗也折收起。
      悟空扫视过众神一圈道:“我师父怕吵,路上有我都够了。还收三个徒弟也是给我用,他都不需要。你们这些小神非亲非故,他看了更生厌烦。整日里锣鼓喧天、好大排场,他老人家嫌都来不及,不如趁早散去的好。你们回去就可原话禀明观音,教她不用再费心思。如若还有商量,让她亲自来找我。正好我也有事找她。”最后一句是思量着让观音取了紧箍。
      众神不敢回言,遂诺诺告退。
      悟空按下云头,见玄奘已念完了《往生咒》,起身等他。待他走近后,道:“那土地是我让他走了,你不许再追他麻烦。”
      悟空笑道:“师父说哪里话?他要走,我还能捆了他手脚不让他走不成。再说,就是他的仙位低我,要请示过我再走,你也是我师父,就如老子一般,他敢不听儿子的,他都不能不听老子的。”
      玄奘已不想斥他贫嘴,只忖这上路没有半日,历事已多,心下有些憔悴,遂摇头,叹一口气走了。
      山林鸟鸣清脆,等春来草木萌发向自由,此间太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蛇盘山:鸟兔奔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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