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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香意流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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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午后,阳光斜斜洒入谢府主阁。
窗纱半卷,风从槐树枝头拂来,卷起一缕细雨后未散的潮润香气。
案上,一方银丝香炉安静地吐着烟。
那香不是府中常用之物,而是贺云荀今晨遣人送来的——他新调的“乳香甘芷”,说是静神清火、最适合伏案时焚用。
谢宛枝坐在软榻上,翻着案前的文折,指节却落在香炉上轻轻一顿。
那香味温润细腻,带着一缕若有似无的苦甜气,像是沉雪覆枝、又似夜雨渗瓦,却偏偏,在鼻尖缠绕间——叫她忽然想起了陆如归。
他身上从未用过什么香,可他发间总是带着一点说不清的气息,像是夏日山林雨后未干的青石,或是寺中老柏木下藏起的水光。
谢宛枝的手慢了下来,心思竟无声地溢出案前,浮到几日前那夜她从陆如归手中接过“银策三十二”账尾时的神情——他眼中有未及掩下的疲倦,却也有难得一见的光亮。
她忽然有点想他了。
这种想念并非突兀而至,而是那种被香气轻轻缠绕出的念头,像极了不经意触碰旧纸角的一瞬悸动。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芷宁引着傅文芝与颜琮入内。
“今日可要敲定东仓联审流程,”傅文芝开口,声音温稳,“江大人那边已备好旧卷。”
谢宛枝收回心绪,点点头,正与两人一边推案,一边应对着后续政事细节。
不知怎的,贺云荀送香、陆如归身影的叠合却在她脑海迟迟未散。
直到——
“西岭那边,陆公子近日可有回信?”颜琮忽问。
谢宛枝执笔的手一顿。
“没有。”她语气极轻,低头掩去一抹不自然,“阿笙说他近日闭门誊录账册,养身为主。”
“也是,”傅文芝点头,“那日你暗遣阿笙至西岭照拂陆公子,倒是很妥帖。”
她略顿,似笑非笑,“……如今陆公子既安好,你倒是好久没亲自去看过了。”
谢宛枝眸色微动,掩卷起身,语速忽快:“本就该看看他。你们今日自理朝议,我去西岭一趟。”
傅文芝与颜琮闻言愣住,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愕。
回过神时,连谢宛枝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西岭静院,初晴未干,屋檐滴着残雨。
陆如归正伏案修录昨日未完的账册,眉头轻蹙,神情显出几分压抑。
他本不欲饮食,阿笙却执拗地熬了姜汤,说是“谢大人交待,要日日温胃”,他喝了两口,正欲推开,却忽然起了一阵反胃。
陆如归扶着门边小几,轻轻呕出些酸水,眉目之间多了一分脆弱的惨白。
阿笙见状忙出声:“公子,歇着罢,我替你——”
门外却恰在此时传来一阵衣袂轻响。
谢宛枝立在门前,眸色深沉,语调极低:“……阿笙,出去。”
阿笙一惊,忙应声退下。
陆如归怔在原地,一手还按着心口,脸上未退的薄汗中夹着惊愕与狼狈,眼尾略红:“你……怎么来了?”
谢宛枝静静望着他,那眼神不像是在看属下,也不像是在看情人,而像是,在凝望一件她从未真正看清过的珍物。
“我来看看你。”她的声音低哑,缓缓步近。
他转过头去,不敢直视:“……我没事。”
“可你吐了……你,身体不适?”
谢宛枝停在他身侧,不动声色地取来帕子,替他拭额角的汗。
谢宛枝不是未经人事、初出茅庐的少女,看到他这样,多少有所猜测,陆如归也意识到了。
她手中的帕子带着浅浅香意,分明是贺云荀送来的香囊中所薰,但此刻贴近他眉角时,却像极了某个早春夜晚,她亲手覆在他肩上的外袍——带着她一贯的清冷和那一点点、被藏得很深的温柔。
他闭上眼,长睫颤动,片刻后低低笑了一声,却带着不自知的哽:“……我一直怕你知道。”
“怕你知我有孕,怕你以为我借此求什么。”
谢宛枝闻言顿住。
良久,她才缓缓问:“你为何一声不吭?”
陆如归沉默了许久,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因为大人你……谢大人,你已背负着太多了,我不能给你添麻烦。”
“我怕我这一胎,不但不成福气,反添你一笔软肋。”
谢宛枝怔怔看着他,许久,才低声道:“……可我早已破绽百出。”
她眼尾微红,唇却轻弯,“你在西岭一笔笔誊着旧策时,我就已浑身破绽了。”
她缓缓将他搀扶至榻上,动作极轻,一如他曾替她握伞时那样,手指绕过他小臂时,她忽然顿住,低头——他脉络青白,掌心微凉。
“归儿。”她轻声唤他。
陆如归怔住,抬头看她。
她俯身,额头抵在他眉间,语声轻缓:“你若怕成为我的软肋,就留在我身边,让我日日看着你,好让我放心。”
她的情感倾泻而出,再也收不住。
他鼻尖一酸,眼眶发红,多日来的思念终于得到确认和回应,心里一阵阵发胀般的酸楚。
屋外风过竹影,室内香意流转。
那一刻,岁月静止在一炉烟气之间——两人都没有说“爱”字,但目光交缠处,已有万语千言在彼此心头交织。
她未吻他,但她的指尖握得极紧,仿佛怕他溜走。他未言苦,却在她怀里松了口气。
门外,阿笙背着手轻轻退出廊下,忍不住笑了一声。
“谢大人倒真是不动声色啊。”
阿笙抬头望向那一方微敞的窗棂,暖阳正好,檐下飞花纷落。
西岭山寺的午后,云散雨霁,山中光色清浅。
竹影斜斜映入窗牖,檐下雨珠未干,偶尔滴入青石盆中,发出轻响。
屋内炉香犹未散,熏得四壁温润如水。
陆如归靠在榻上,神情微倦,一身浅绛色中衣松松拢着,乌发半束,发间玉簪已偏。
他脸上仍泛着方才吐后未退的苍白,却因为眉眼间那点恬静,反倒显出一种清浅而无害的柔软。
谢宛枝坐在他身侧,垂眸轻轻替他拢好衣襟,又替他执帕净手。
她一身素色朝服未解,宽袖随风微荡,玄青织纹在日光中映出一层细碎波光,整个人显得静而有锋,如落雪山泉。
她的指节落在他腕侧时,陆如归轻声一动:“大人……还没用午食吧?”
谢宛枝语气淡淡,却唇角轻扬:“本是来审人的,没想到先来照看你。”
陆如归低头一笑,唇色微润,眼尾极细微地挑起:“那属下……可算误事了。”
她看他一眼,未答,只轻轻握住了他指尖。
“宛枝,我们进来了。”
门外传来一声轻叩,紧接着傅文芝和颜琮一前一后踏入。
她们显然是一路追着谢宛枝过来的,衣角未干,脸上微带风色。可甫一入内,见到这两人亲近靠坐、气氛暧昧,两人脚下皆是一顿。
傅文芝眼角动了动,迅速别开目光,作势看案上卷宗:“……啧,江大人的补策书和内库联案回折,谢大人还看吗?”
谢宛枝眉不动声色,从陆如归怀中坐直,接过案卷翻了两页:“江大人那边态度如何?”
“她说,明日可赴政事堂。”
傅文芝声音极稳,却眼角微颤——她余光看到陆如归那张脸还带着病色,神情却比任何时候都放松,仿佛吃了蜂蜜似的。
颜琮更不遮掩,喉间干咳一声,小声嘀咕:“谢大人今儿这疾奔一趟……怕不是专为看陆公子的吧?”
谢宛枝斜睨他一眼,淡声道:“归儿既是我属下,我不来看,谁来看?”
她一声“归儿”,叫得自然流利,温淡中藏着无法掩饰的心意。
陆如归坐在榻上,脸颊微红,却没避开目光,只抬手轻扶额发,状似随意:“属下先前确实未回信,是我之过。”
傅文芝掩唇咳了一声,道:“得了得了我明白了,不打扰你谢大人安坐,我们回去待命。”
谢宛枝颔首:“你们回吧。内库之事先缓,明日我自去听策。”
两人退下时,颜琮脚下险些踩翻蒲团,出门后连连叹息:“老傅你快看,我就跟你说谢宛枝她重色轻友,我得回去找我夫郎好好诉苦。”
廊下风过,谢宛枝将案旁茶盏温了一盏,轻轻递给陆如归。
他接过时指尖碰到她指腹,略一缩,又未真正躲开。
“阿笙方才说,你常常吃不下。”谢宛枝语气不轻不重,又带着点心疼。
陆如归垂眼:“他嘴碎。”
谢宛枝没笑,只抬手轻敲了下他额角:“他若不嘴碎,我就要自己搬来西岭了。”
“……那倒也不是不能。” 陆如归喃喃一句,低头喝茶,耳尖悄悄红了。
黄昏时分,山寺钟声自林间隐隐传来,层云披金,夕阳将一切洗得暖融。
榻上的他倚着软枕半卧,侧脸温润,睫毛浓密如羽,唇角挂着极浅的一抹笑意;她斜倚在案侧,指间持一卷未审完的策案,眉心轻蹙,却时不时望他一眼。
一室静好中,情意绵绵不尽。
这一晚,谢宛枝未回城。
她只对陆如归道:“夜山凉,你醒来见我不在,怕要心慌。”
阿笙站在廊外,听得一愣,下意识搂紧了怀里的药篓。
他望向屋内灯光轻晃的影子,低声咕哝:“谢大人果然好得要命,难怪宸京里都是妄想着赘谢府的男儿。”
室内炉香未散,陆如归已沉沉睡去。
他半卧于榻,眉心舒展,呼吸平稳,唇角微微带笑,像是终于放下了那颗提了许久的心。
谢宛枝坐在榻旁,静静地看着他,指腹轻轻摩挲着他腕侧脉线,仿佛确认那跳动安稳,才终于心中踏实一分。
窗外,山雨初歇,夜风入林,带着雨后清凉与草木新生的气息。
远处传来一声夜鹤的长鸣,又被雾气吞没,只余一点回音缥缈,像极了她过往所有不敢言的念想。
屋内烛火摇曳,映得她眉眼如画,静得几乎透明。
香炉轻烟袅袅而起,在两人之间打着旋,将整间屋子笼进一层恍若梦境的柔光。
山高月小,万籁俱寂。
阿笙端药进来时,脚下一滑,险些打翻了碗。
他一边稳住药盏,一边嘀咕着低声开口:“大人……怕不是连官服都不脱了?”
只见谢宛枝倚坐在榻侧,仍是一身未解的玄青朝服,衣襟整饬,广袖堪堪垂地。
她眉目静极,指间正拿着一方帕子,替陆如归擦去唇边余汤的痕迹,动作极轻,仿佛对待一件瓷器。
她头也不抬,淡淡道:“无妨。”
语气听来无波无澜,仿佛这事儿根本无关紧要。
但那句话刚落,她手中的动作却微微一顿,指尖落在陆如归掌心,缓了一息才离开。那眼角,也在极细微的一瞬轻轻一颤——像极了风过竹影,一晃即逝。
陆如归正倚着软枕歇息,许是梦乡很甜,他的眼角不自觉轻弯,唇边浮出一点笑意,带着半是释然、半是令人心疼的柔。
阿笙伶俐得很,笑眯眯地将药盏搁下:“那我去为大人拿一套换洗的衣服来。”
谢宛枝抬眸瞥了她一眼,“去吧。”
帘外风过,竹枝轻晃,檐下雨珠跌落青石,发出清响。
谢宛枝低头,眼神落在榻上那双握着茶盏、骨节略显突出的手上,唇角轻轻一动——她将陆如归垫得更高些,又替他理了理肩头的鬓发。
眼神仍是素净的,语气仍是淡的,可那一点点藏也藏不住的温柔,像炉中香,静静熏着,缓缓漫着,渗进这一方山寺的初夏静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