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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新律 ...

  •   扶苏迟疑着点点头,随他出殿。
      转过几个廊庑,一名宫女在柱子后朝他招了招手。扶苏悄悄往那儿靠拢一点,听那宫女说“娘娘让您别愁,二更会有办法”,脸上总算露得几丝笑意。
      秦甲引他道一处阁楼下站定,持剑立在门口。扶苏抬头看了一眼,自顾上了楼,穿过一条复道,眯眼笑了:“灵潜,你这偷酒喝的毛病怎么还没改。”
      阁里两张琉璃坐塌,一副长案,案上堆了几坛酒,除此以外别无他物。天子跪坐于塌上,抱了一坛酒埋头嗅着。他身上龙袍未去,领口袖上有些凌乱,闻言哈哈大笑,拍拍身边:“来来,扶苏,你这一去大半年,朕都一个人,怪孤单的。”
      扶苏上前坐了,在案上拿过坛酒拍开封泥闻了闻,口中嘟囔:“这话说的,你身边不是还有秦甲么?”
      “他?”白灵潜摇头叹息,“他这人太顽固,怎么拉也拉不动。”
      扶苏抱起坛子喝了一口,啧啧道:“好久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了。那就由我这酒肉朋友相陪了,只希望皇后别怪罪于我。”
      白灵潜又笑,仰起脖子咕噜咕噜灌了两大口,又把酒坛递给扶苏。扶苏弃了新开封的酒,接过酒坛一开,碧莹莹的酒水,一股子清凉之气。一口气灌下来,不一刻,胃便火辣辣的烧。不由将撑额:“这什么酒,后劲这么大。你何时好起烈酒来了?”
      白灵潜一掌拍开他的手,再奉上一坛,酒水绛红,宛若玛瑙。“我俩也许久没见了。今儿这些酒,你可全接下,当做赔罪。”
      扶苏阴险地凑上脸:“喝了前事就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
      扶苏心里一合算,猛地拍了下腿,将扇子扔在一旁,接过酒坛道:“这么说,我怎么着也得接下了。人生何处,得以像今日樽前言欢。干!”
      天子抱着碧酒浅斟慢酌,笑望着他,不时递上一坛新酒。半个时辰不到,扶苏歪着头倒在塌上开始耍赖,连声抱怨:“你这什么酒,喝得脑子晕乎乎的。”
      白灵潜直接撬开他的嘴强行灌酒,然而他张口一吐,全喷在了龙袍上,喉咙里还在含糊地咳嗽。灵潜哭笑不得,将龙袍解了抛在另一张塌上,再看扶苏,早已闭着眼睛歪倒在一边,脸上两团红晕,紧皱着眉,一动不动。
      “扶苏,扶苏?”白灵潜试探地唤了两声,对方只是不舒服地挪了挪,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含糊的单音。灵潜郁闷之下,只得抱了酒坛狂灌几口,脑子里嗡嗡一片,也有些醉了。他推了推扶苏,低声道:“孤明月,真的就那么好?”
      扶苏不清不楚地嘟囔了一句什么,脸上露出笑容来。“傻兮兮的。”灵潜哼了一声,戳戳他的头,“你说,若有一天孤明月反了,你站谁这边?”
      等了许久,扶苏却再也不动了,似乎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灵潜怔怔地,目光在他脸上逗留了很久,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笑了笑,撑开阁楼的木窗喊:“秦甲。”
      侍卫立即上楼扶住天子。灵潜压低声音:“拿副个炉子来,添床被子给左大人捂上。再备壶浓茶烫着,待会等他醒了给他醒醒酒。”秦甲应了声,捧了龙袍搀住天子往楼下走去。
      二月温凉的阳光从窗口洒进阁楼。塌上,扶苏懒懒掀起眼皮看了看,一笑,又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我不会给她机会。”

      是夜,幽凰宫里有宫女潜出宫来径往林府而去,手持三卷绢布。扶苏展绢一看,第一卷上抄录着一则律令,第二卷上写着两个字:“隋旋”。第三卷上同样也写着两个字:“流风”。
      扶苏心中一动,笑了。
      第二日一早起程前往银屏,到二月初六,人已在涟教门口。递上拜帖之后,又候了两刻工夫,门童终于放行,一个面色诡异的年轻人引路,领他在大堂内坐定。
      扶苏一双眼滴溜溜在堂内摆设上打转,就是不曾落在那年轻人身上。待那人奉茶时接近的一刹,扶苏已以迅雷之势起身踱向对面的瓶花作观赏状。而年轻人上前的那会儿,他又重新落座,正好瞥见那人眼底的冷意。
      这时一个高大的白衣男子进了堂内,与扶苏见了礼。扶苏递上那卷抄录律令的绢布给他看了,口里却不提及事由,只是说这些客套话。隋旋迅速看了律令,点点头:“林大人放心回京,隋某随后就到。”
      扶苏也不多话,立即告辞回了凤城。
      次日朝会,百官聚于大同殿,神色各异,都道这神墓一事也应当了结了。
      天子稳坐殿堂,听得殿下议论争执,未发一辞。
      左师扶苏安静地站在一侧,懒懒摇着流风扇,似乎是在出神,并未将众人的话听进去。
      殿下的争执声越来越大,白灵潜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不知是谁注意到了天子的不快,咳嗽几声拉了身边几人的袖子,声音才渐渐小了下来。众人察言观色,大气也不敢出。
      灵潜表情淡淡地开口:“朕听众卿之言,无论轻惩严办都觉十分有理。只是右卿好歹也是国师的弟子,肩负大任,朕也只有思虑妥当才好处置。今日国师未到,却不知他是如何看法?”
      百官一齐望向扶苏。
      扶苏还在发呆,连扇子也忘了摇,目光直直地盯着某个地方。
      “扶苏?”
      扶苏蓦然一抖,回过神来,迷茫地看着说话之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马上回答:“师父的意思与臣一样。”
      “未知左卿之意是……”
      “双重失守神墓被毁,兹事体大,当以大罪论处。”扶苏毫不犹豫,言语流畅,目光坚定。
      殿下却一片哗然。
      白灵潜也是一怔:“当真?”
      扶苏一笑:“天子面前,怎敢妄言。”
      百官们议论更甚了。
      “这左师在玩什么花样?”
      “莫不是脑子给摔坏了?刚才还呆呆的,非常古怪。”
      “听说左右二师有断袖之癖,难道是误传?”
      “也许他觉得孤明月无救,干脆置之死地,然后再殉情?”
      “错了错了,照我说应该是因爱生恨,你没看到他从边关回来之后意志消沉么,肯定是被右师给拒绝了。”
      ……
      白灵潜呆了一会,抬头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众人又安静下来。
      “如此说来,那就依谢卿家所言……”
      “圣上。”扶苏忽然执扇上前作了一长揖,不等天子开口,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臣自幼入宫跟随师父修习,与圣上总角相识,陪伴龙驾十余年,虽无大功,亦无大过,总算能站于两朝殿堂之上。素蒙先皇与圣上错爱百般恩宠,多次赏赐特赦,臣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众人都有点发愣,不知他怎么突然恭维起来。
      “先皇赐吹雨笛于明月,奏天籁之音;赐流风扇于臣,享免死之权,臣不胜惶恐。然右师明月乃臣之所衷,此份情意,臣万万不可忘怀,唯有割舍先皇所赐圣物,求得明月一命,以慰心安。望圣上恩准!”
      百官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眼神无一不表露出“看吧就说有私情”。
      白灵潜盯了他好一会儿,脸色渐渐缓和下来:“既然是父皇遗物,朕怎有不准之理?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扶苏又道:“臣于边关一年余,听说太史令新修律令,不知可有此事?”
      太史令答:“确有此事。”
      “《新律》第二百五十一条曰:女子犯法,由父兄代刑。可是如此?”
      太史令皱眉道:“此处‘女子’,是指身份高贵者,或可指民心所向者,亦或是情况特殊者。倘若父兄愿意代其受刑,则可成立。”
      扶苏笑问:“不知明月,可否算是身份高贵者?”
      太史令不解,强调道:“此律特指女子。”
      “明月本就是巾帼女儿。”
      这话在殿中引起一片哄然,百官无一不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清醒过来后又开始嘀咕。
      “怎么可能?”
      “胡闹,先帝怎么会让一名女子践祚主政!”
      “话可不能乱说,这可是欺君之罪!”
      殿下乱作一团,七言八语如箭林射来。扶苏抱臂细听,冷眼相看。
      直听得殿上两声轻咳,百官这又住了口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天子神态自然,并无半点惊诧之色。
      “先皇与朕早知右卿为红妆。”白灵潜轻飘飘一句话,再度让殿下炸开锅。
      太尉上前道:“圣上,军政大权岂有交由妇人之理?”
      白灵潜道:“所以朕除了她的爵位大权,贬为萧关连当归麾下参军。”
      太尉咬牙又道:“可是妇人怎可为官?”
      “太尉大人此言差矣,我朝上古时便有四大将军之职,其二为女将。”郑襄阳冷不丁插句话进来,见天子、扶苏、太尉等人异样的眼神,又垂下头去。
      卿御史也道:“郑尚书所言极是。只是臣等仍有疑虑,不知右大人何故隐瞒女儿之身?”
      扶苏有些好笑地答:“这并非有意。之前明月行走江湖,因便利而做男装打扮,却被江湖人冠以‘明月公子’之衔,久而久之,天下人都以为她是男儿。可她本人却也不曾说过自己不是女子。”
      众人一时哂笑无言。
      扶苏转而向太史令道:“如今明月之父愿意代刑。这新律令,还作不作数?”
      太史令沉吟片刻,深深作了一揖:“按律,若其父兄代刑,便杖其父兄一百,缴银二百两。”
      白灵潜仍是那副无波无澜的神情,淡淡开口:“众卿可有异议?”
      太尉抬脚出列欲说什么,忽然听左侧的老丞相低低咳了一声,于是硬生生住了口,侧头望身后一干人等。其他人皆垂首敛气,只作无视。一时竟无人发话。
      扶苏似笑非笑,得意之下又抖开扇子摇了摇:“太尉大人似乎有话要说?”
      太尉冷着脸瞪了他一眼,道:“圣上英明,臣无话可说。”
      白灵潜环顾一圈,目光落在了扶苏的流风扇上:“既然如此,那就依太史令所言。——秦甲。”
      扶苏乖乖呈上扇子。灵潜接过扇子在手头把玩了一阵,拢入袖中。
      秦甲铺布研磨,置于长案之上,用镇纸压了青面龙纹绸子,提起笔来,支起耳朵边记边写。
      “查:轩德四年正月十八,右卿违犯军规,妄弃双重,而失神墓。念其故功,以御扇赦死罪,即日令其父代受棍杖一百,缴银二百,更税增一成。钦此。”
      扶苏道:“圣上,明月之父已到凤城,晌午即可行刑。”
      “左卿倒是有心。”白灵潜面色一青,“退朝。”话落起身出殿。
      天子一走,百官层层围住了扶苏。
      “右大人果真是女子?”
      “右大人行事雷厉风行,不想女子也有这般气势。”
      “这么说,民间那些谣传断袖的岂不是错了?”
      ……
      “这还有假?”扶苏懒懒应了声,越过人群望向老丞相、太尉一干人,笑嘻嘻地弯了弯眼,“老丞相真沉得住气,看来还有几年活头。”
      太尉怒气冲冲,眼中精光暴涨,抢先开了口:“左大人没了流风扇,不知还能靠什么庇护。”
      扶苏习惯性地想摇摇扇子,往腰间一摸,却扑了个空,这才想起扇子被收了去,也就作罢,搓搓手道:“在下仰仗的是天子,不用像谢大人您一样,千辛万苦去寻棵行将就木的老树来庇护。”
      老丞相冷冷看了他一眼,道:“谢大人,回罢。”太尉忍气低首,随他出了大同殿。身后亲党纷纷跟上去。
      “老狐狸。”扶苏从嗓子眼里逼出一句冷哼,忽然又乐呵呵地搭上秦乙的肩膀,“哎,去凑热闹不?”
      秦乙上朝没几天,还不敢在朝上说话,闷了老半天,正愁没乐子,闻言眼睛晶亮晶亮的:“去哪?”
      “菜市场!”扶苏啪地打了个响指,一手又揪住卿御史的领子,“卿少一起去。整天呆在屋里批公文,闷不闷啊。”御史为难地皱了皱眉:“可是……”
      “还可是什么,走罢走罢。”扶苏与秦乙二人合力将他连拖带拽拉出了宫。
      郑襄阳还是一贯温吞的老样子,慢悠悠尾随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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