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桥之第一侯将》紫衣使

37、大夫

　　这会子，正在榻上用膳的明月终于听到了风声：“什么？！”
　　秦素睁着铜铃大的眼，边夸张地比划边道：“哎呀，你居然不知道？那些人，脸上的肉……堆得有这么高，吐白沫，说着胡话……跟你先前那病没差！”
　　明月“哗”将饭菜吐了出来，连连敲碗沿朝外嚷：“这甚么菜？姜葱蒜荤都占全了！退回去，换素的来！”门外候着的婢子给训得一愣一愣的，红着脸跑回伙房。
　　见屋外人散去，明月又向秦素道：“他们吃了什么，又接触过什么？”
　　“这俺不晓得。”秦素虎狼似的眼里透着无辜，“但他们都吃了和你一样的方子，咋你好了，他们就没……”
　　明月警觉地皱眉：“你说他们服了什么方子？”
　　“你那方子啊，胡大夫给你开的那副。”
　　月前九佞一事记忆尤深，明月对“大夫”二字分外敏感，心里头一颤，忙问：“那大夫什么来头？”
　　“俺不晓得他从哪里冒出来的。”秦素惴惴地回答。
　　明月心知坏事了，没准又是九佞支的招，就道：“让玉澈先禁了那方子。我出去走走，看看能找到什么不。”
　　秦素拍拍肚皮，上主府传个话后，欢喜地回秦府祭五脏庙了。
　　明月脖子上还横搁着垫板纱巾，将头强行正过来，一动身子，脖子里“喀吧”一声脆响。便只得抱着脑袋发了会呆，坐一会儿，神思渐渐清明，手指无意思地划在垫板上。
　　脖子自被一方扭歪后，大半月的工夫都是粗通医术的明月自己整的药。后来九佞在程府给她换过一次药，没几日就康复了。谁知十天前突降怪病，病愈之后脸上虽无异状，可脖子又歪了。
　　明月方才只道是九佞给的苦头，并没有将这场病和歪脖旧疾联想在一块。据说这垫板还是胡大夫给换的……她忽然拆了下纱巾木板，放在油灯下仔细辨别，又拿到鼻头轻轻一嗅，最后默写出方子上的药材。结论一出，她立时懵了。
　　咬咬牙，未缠垫板未裹纱布，趿拉着鞋跑去主府。
　　主府的位子很好找，前头插了三根标杆，顶上一面旌旗，龙飞凤舞地荡着个“玉”字。明月风风火火冲进主府直接拜访，这副衣衫不整披头散发歪脖趿鞋的模样，让玉节度使大人狠狠吃了一惊。
　　不过玉澈是个玉人，属于面部肌肉瘫痪的那种，纵使心头万般惊讶，脸上却不显山露水，慢悠悠问了句：“怎么？”
　　明月喘着粗气，深呼吸了好一会才开口：“快去做下准备……那药方你禁了没？”
　　“正在商量决议。”玉澈问，“做何准备？”
　　“还商量什么，速速禁了那药方，然后备粮草集军士，做好迎战的万全准备。”
　　玉澈道：“方子没问题。禁药总得有个理由。”
　　“方子是没问题，可人服用了有大问题！”明月心头如战鼓声动，言辞也不觉混乱起来，“算了，你先下令，我给你好好说。——好歹，我也是在涟教长大的。”
　　玉澈犹豫了一会，就痛快地下了令。
　　接令人迷惑，听令人惶惶，人人都不好受。在这档子工夫里，又陆续有二三十人得了同样的病。虽然下了禁令，但禁的是方子不是药材。眼见前两拨人猝亡，但一些病人亲属们仍没觉悟，分批抓全了方子上的药，煎给病人喝下，死马当活马医。结果这回恶化得更早，没出半个时辰人就见了老祖宗。
　　这些，玉澈和明月还不知道。
　　在百姓千方百计弄全药方的时候，玉澈正在听一个故事。即夺回大重至今所发生的事情。
　　孤明月概括完情节后，又简短地感慨了一句：“如果耶离在就好了，他应该能发现得早一点儿……”
　　玉澈支起耳朵，面无表情地问：“耶离是谁？”
　　这话一出，明月愣了，嘴唇直哆嗦，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不认识他？”
　　“好像听过。”玉澈低头回忆。下一刻，他的前襟被暴怒的明月恶狠狠地揪住了：“你你你！你怎么会不知道他？！”
　　这发作太突然，玉澈万分迷茫，似乎有些受惊地瞟着她狰狞的脸，反问：“为什么我该知道他？”
　　“……”明月松手，抱住脑瓜蹲了下去，脖子上的淤肿显了出来。“完了，完了……”
　　玉澈眼神一动，追问了句，她却只抱头喃喃。节度使大人只好也跟着蹲下，默默看着她，似有怜悯似有愧疚，却不知如何言语。
　　蹲了小半刻，明月忽又抬头：“你不是有个师兄么？”
　　玉澈点头。
　　“那，那你怎么会不认识他的？”明月又陷入了抓狂状态，“他不是你师兄么？！”
　　玉澈脸上忽然显露出奇怪的神色。这种表情出现在玉人脸上，非常难得也非常危险。明月心里一咯噔。
　　好半天，玉澈才回复正常，轻描淡写道：“谁说师弟一定得认识师兄？”
　　“……”
　　“我只知道，他是半个奉枝人。”
　　“……完了。”明月又开始暴怒，“这么说他也许和七合有关……也不对，他不会武功。”
　　玉澈淡淡道：“师父教过我如何收敛武学。”
　　明月一下子萎靡下来，苦笑：“我好像，闯大祸了。”
　　玉澈沉思了会儿，道：“起来说说他的性格。”
　　明月依言起身上座，喝口茶压惊，道：“性子温和，心思细腻，平时话不多，存在感极低。倒是符合暗杀者的特征。不过，对于刺客而言，长相太出挑了，容易被人盯住。除非……”
　　除非他厉害到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杀手。
　　“是有些像我那师兄。我虽没见过他，多少也听过一些传闻。”
　　“但你也说过，紫衣使殿下只教他写史和列阵。”
　　“师父不教他武功，并不代表别人没教。”
　　明月蹙眉：“你说的也只是有可能而已。而且，他没配兵器。要么我太不够警惕，要么是他隐藏得太好。”
　　“七合中有一人是为全才。”玉澈脸色渐渐变了，“他的武器，是断水软剑。”
　　明月沉默了。
　　就像一方化名亿五一般，七合似乎都疲于起名。亿五去五存亿，谐音一，一方是也；耶离去耶存离，——七离，断水软件之主。既然是软剑，旁人认不出来也是自然。
　　所以在玉涅掳走明如玉的那天，常氏兄弟和耶离也一同失踪了。不是被劫持，而是得知师弟的到来唯恐掩藏不了身份才走的。
　　玉澈迅速召来探花郎黑豆和叶三郎知暮委其任务。
　　事情到了这一步，接下来的发展也渐渐在掌控之中。

　　上元夜里二更，大重果然遭到攻击。不过对方却是纹梨程心部下的印天军，这多少令人有些意外。印天军以速战速决闻名于大同五部，攻势如雷，骁敢勇猛，不到四更就逼得出城迎战的诸军退守城池。
　　凤城军与大重军队固守城门，任它印天如何辱骂激将，就是死撑不出。这法子若在平时还有几分管用，可放在此时此地，偏偏印天军每每叫唤半个时辰就去休养生息，扔下一干渊绿军民心惊胆战地防守。况且城内不安定，怪病侵袭大半个大重，每刻都有几名百姓或士卒死去。
　　人心惶惶，军心散乱。军之大忌。

　　明月摸黑寻了一夜，终于找到催发怪病的源头。她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接触和食用同样的东西，有的人患病而有的人好好的。被这个问题困扰多时，因而也一时错过了对水源的细心观察。
　　沿河栽种的树木繁茂，压根看不出异样。不过敏感的蒿草多已枯黄泛红，预示了毒质所在。水中有药无毒，却能置人于死地。
　　她努力辨别，只能分辨出三种药，都属于平性，考之有准用之无妨，可一旦与胡大夫开的药方中的赤怪柳相合，平和药变烈性药，就如以毒攻毒一样，不仅负负成正，有的时候正正也会成负，毕竟是药三分毒，多食无益。
　　赤怪柳本是医疹解毒的良药，谁又能想到，它同时也能作为毒药性质出现呢？
　　明月脖子上敷以百合、兰花、月季的浆液，清毒消火，正好抵制住了正正为负的毒性，所以反倒没事儿。不过药浆量多，又刺激了旧伤，于是脖子又歪了。此之谓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
　　既然赖以生存的水出了状况，那再呆下去也没意思。明月想通之后，从二十四桥中取出两颗研成粉，分给患者和水喝下解毒，而后劝玉澈弃城，转移老百姓，出去后将城下秘道封住即可。
　　玉澈正踯躅间，中城赵都督命令到了：城在人在，城毁人亡。言下之意，他拒绝大重军队的投靠。至于小重城，更是去不得了。双重倚背相向，也是一损俱损的角儿，大重不在，小重也难保。
　　明月大为光火：你一都督动动嘴皮子就威风了，我双重就活该牺牲万余兵马和三万百姓？
　　现下的情形，上有都督指令，下有百姓殷切；内有怪病折腾，外有敌军叫嚣。四面无路。
　　知暮在堂下跪了良久，终于听见玉澈下令：“继续守城！”这就出了主府，心里头上上下下的，也不知是什么情绪。
　　明月张了告示，收缴双重赤怪柳，将怪病起因说明，希望可以少些人病情恶化。可这又如何？虽然不恶化，却也根治不了，早晚一死。她试过炼制解药，只是说不全药浆中的药材和剂量，炼出的药反倒不敢给人服下，生怕会恶化了去。
　　眼下，主使人查明了，毒质找到了，下毒人也浮出水面了，她却只能眼睁睁看士卒百姓一个个地倒下。
　　僵持一天两夜，城内患病者已知姓名的已有五千人，因此亡故者达一千。明月实在控制不住自己，集了蓍草龟甲占卜，得出大凶兆头。
　　百姓们仰望这个位于高高天坛上的巫师，等待着他们最后的救赎。
　　明月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她看着众人期待的眼神，掠过知暮倔强地抿起唇的脸，掠过秦素单纯好奇的神情，最后定在节度使大人寒星点点的眸子上。
　　她感觉到自己脸上裂开了一个笑容，听见自己平静淡定的声音：“大吉。”
　　人群开始沸腾，谁也没注意到明月的笑容空落落的。
　　巫师的使命，即是怜悯八方，也只能怜悯。他们比谁都更早看到结局，也比谁都无能为力。
　　明月站在天坛上望着城墙上防守的疲惫军士，心一点一点凉了下去。
　　她好像有一点点明白，为什么扶苏会讨厌巫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