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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上元 ...

  •   轩德四年正月初五,白灵潜下旨,指殿前舞师谢莫兮与天夕使臣霍瑾。初八,渊绿与天夕结为盟国,天夕献上珠宝绫罗、茶叶、字画等。及数日,渊绿回赠以异香、刺绣,特赐宝步辇二乘,另为谢舞师置办嫁妆,备凤冠霞帔,具箱匣罗帐,亲躬于凤城外十里设宴祖道践行,以示对二国盟约之敬意。
      二月初三,仪仗至天夕京都典城。初十,霍瑾与谢莫兮完婚。此是后话。
      早在正月十五那日,渊绿银屏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当时涟教教主隋旋正翻阅下属呈上的边关情报,忽然听见东厢有异响,便搁下信件前去审视。
      发出尖叫声的人是偏房冰氏。冰氏平素柔和而木讷的脸上显出恐惧的神色,面目几可称得上狰狞。而引起她如此失态的少年人也相当吃惊,小心翼翼地唤道:“隋夫人——”
      冰氏不待他说完,又凄厉地尖叫起来,声调悲惨幽咽。她这番闹下来,涟教却仍是一如既往的死寂。少年狐疑之下打量着院子。
      花木参差浓郁,应是许久未打理过。圆石桌上搁着冷硬的饭菜,在初春的日子里,竟也隐隐散出些馊味儿来。再看冰氏,妆容虽丽,却掩不住枯槁形容和憔悴姿态。
      这档子工夫,身后突然有了气息。少年人几个起跃飞快避开,却觉脚踝一冷又一痛。
      土下伸出一只手,苍白而瘦削,紧紧箍住他的脚踝,力度大得令人吃惊。
      少年人抬头,见着了着白袍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一来,冰氏就笑了。笑容若新蕾,清新而稚气。她欢喜地鼓掌,声音也一如笑容般清新稚气:“旋,抓、抓坏蛋……”
      隋旋拍拍她的头,耐心得像对一个孩子,却并没吭声。冰氏拽住他的衣袖晃动,又一指少年人,用稚子般的语调道:“抓他,坏,坏蛋。”
      少年人忙道:“在下是来拜见祭司的。”
      隋旋冷冰冰道:“岚在教坛。”
      “鄙人耶离,乃是圣使殿下座下大弟子。奉师父之命,前来探望师伯。”少年人温温一笑,“顺便,代二姑娘向夫人问安。”
      隋旋沉默,一会问:“玉澈的师兄弟?”
      七离点头,转而向冰氏道:“夫人,令媛很牵挂您。”
      冰氏目光呆滞,毫无反应。
      气氛凝滞片刻。隋旋重复道:“小恕说,她很挂念你。”
      冰氏茫然:“……小恕是谁?”
      七离眸中一动。
      “岚在教坛,东转二里。”隋旋硬梆梆地下了逐客令。七离乐得解脱,向下一望。那只手倏地缩了回去。顷刻间,泥土一扬,一年轻男子已钻出了地。模样还算周正,但皮肤白得诡异,骨格清奇得可怖,眼中尽是死气。他讷讷道:“东转,来。”
      七离怔了一会,马上回过神来,跟了上去。那人领他到一处林地站定喊话,低闷的声音在林间萦绕:“神子,有客来访。”
      高耸入云的松柏尖端随之震动。那人生硬地作个揖,牵动身上骨骼咯咯作响,仿佛有什么将从皮下钻出来。七离心头一阵恶寒,目光再也无法纠结其上,忙转开眼珠四处打量。
      一帘风动,苍梧翠松交荫,枝头冒出星星点点的新叶,青翠欲滴,直遮蔽了天日。
      七离警觉地支起耳朵,眼直勾勾地盯在风动处。
      “去罢。”温和而矜傲的声音忽地在身后响起。七离只觉眼前一花,领路的那人早已不见踪影,地上一堆疏松的新土,情景分外诡异。回头,却见着一白袍轻绶的男子,脸隐在荫处,温雅而笑。长发未束,直垂于脚踝。
      七离跪拜,叩曰:“弟子耶离,奉师父之命前来拜访师伯!”
      “你是紫衣的弟子?”岚似乎有些惊讶,喃喃道,“我师兄妹已好几百年未曾相见了,还以为她早忘了我们……”
      一听这“好几百年”,七离不由眼角抽搐。
      “起来罢。紫衣让你来,可是有何事?”
      七离起身道:“师父来信,只短短几字:速往银屏。弟子想,银屏只有师伯与师父亲近些,便自顾来了。”
      岚笑道:“原是这般。那,在这多住些时候。恐怕你师父还有事情吩咐。”
      入驻涟教出乎意料的顺利,传记中的岚祭司也是意外的好相处。七离小小惊讶了一下,不便打扰,先行告辞。出了林子,先前那位领路人杵在路间,硬梆梆地道:“南转百丈,客房。”
      七离对他奇特的发音和出奇简短的句子颇为好奇,上前道:“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溪暮。”
      七离神色一僵,脚上似又隐隐作痛。呆了一下,很快他又恢复了笑容,轻轻松松以最快的速度告别,不一会儿就将那人甩在后头。到达南向百丈处的客房,七离迅速掩上门,长长吁出一口气,汗水已浸湿单衣。
      溪字辈,涟教十二控尸死士!
      踝处凉意未散,心头愈发憋闷。他刚才,差点栽在一具僵尸手上。
      平复心绪后,七离因为在涟教只与岚熟一点,而之前的潜入也费了不少心神,再不敢乱转,只在客居附近走动,偶尔也能见着些装束怪异举止诡谲的涟教人士。这些人无一不是神色匆匆表情麻木印堂青黑。七离看后心悸不已,暗道七合虽不属正道,但比起涟教来,当真小巫见大巫。
      而涟教以毒闻名,教内毒瘴四漫,青舞丛生。七离没九佞那百毒不侵体质,没多久就头昏脑胀。于是依记忆摸索出教透透气。这会没走出多远,那个名唤溪暮的僵尸又从土里钻了出来,自发地引路。
      七离对之前事件仍有阴影,忙道句多谢,逃也似的上了大街。他是头一回上渊绿南土,这儿凑个热闹那儿看个把戏,半天就晃过去了。
      眼见天幕已降,七离自是不敢回涟教寻吃的,便想打听个别致的酒楼点几样小菜。
      今儿正是上元,月正中天,万盏灯花满市红,三五少年喧闹赏,六街箫鼓响叮咚,很是热闹。各家的千金伴了婢子乘轿而出,频频掀了帘子回望。
      七离生得清俊丰朗,一路赢得不少倾慕的目光。他本人自是对这些儿女情长没半点心思的,所以在第三十几次被小姑娘撞了胳膊后,他仍在寻找酒楼,看也未看对方一眼,便含笑先赔了礼。
      那身姿窈窕的清秀小姑娘执着宫灯,听他这一声道歉,也笑了:“公子这么生分,让奴家好生伤心。”
      七离急着祭五脏府,眼睛仍是四下里探顾,嘴里说着敷衍的客套话。
      小姑娘笑得更欢:“七公子在瞧什么?”
      七离终于发觉不对,打量了她几眼,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花灯上。这花灯做得精巧细致,笼架是用的红檀木,罩纱薄如蝉翼,挑杆上镀了银,杆身打磨得异常光滑。
      小姑娘足尖一旋,斜斜倚在他怀中,轻启朱唇,小声道:“七公子,千江月门人有礼了。请随我来。”
      七离镇静一笑,向后侧了侧身子。
      小姑娘笑意更深,拉了他的袖子往巷子里一家楼阁走去。七离抬头,意外地望见一排莺莺燕燕在楼上挥舞手绢,牌匾上“黄昏楼”三字分外醒目。
      入得楼内,幸而没有众美人群起围攻的场面,但在数十美人露骨的眼神下,七离还是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其间一位美人悠闲地把玩着手指,懒懒道:“碧台,眼光不错么。”七离心头更为憋屈。
      小姑娘只笑,引了他到楼上房里,栓好暗栓,开门见山地开了口:“门主知晓七公子师承圣使殿下,特遣婢子来讨一样东西。”
      七离警惕地挑眉发问。
      “《破军传》。”
      七离双眼微眯,慢慢道:“咱小妹的事儿,贵主怎就有兴致了?”
      “门主不为玉姑娘,只为证实一事。”
      “这书师尊并未撰写。”
      “有。”碧台犹疑一会,忽又坚定地道,“只要七公子问殿下要,一定会有。”
      玉漏催更,明烛千树,花市灯如昼。正是热闹时。
      碧台执笔蘸水,在案上写下二字:禁传。
      风来,水迹干涸。
      七离的手指却在轻微地抽动。

      霜天沙漠,裂石穿云。同是上元灯节,同是月正明时,万里之外的大重城,却是另一番风景。
      首先是近期内纹梨印天军的随机偷袭。自打玉澈唱了那出反间戏并捞了好果子后,程心乖觉了,也来个日日夜夜的暗袭——不过他是动的真格,还真每日派了几人来闹事儿。起初赵家军及凤城二千五百军士不以为然,还由着他们跳上蹿下地闹。可没几日,事情大发了——那些散兵竟潜入了军事重营,纵火烧了小半库粮,并将储存的二十罐水砸了个精光。
      玉澈总算警觉起了,在营内外加置了几重巡兵,又派人严守水源及河道,隔三岔五检验水是否有毒。大半月折腾下来,军士多已精疲力竭。
      玉澈心头闹得慌,却又完全拿他们没辙。这些散兵都是带罪在身的纹梨军士,约摸是程心许了抚恤妻儿老小的话,散兵们干起活来也分外起劲。而且各散兵之间互不交流,常是独自行动。渊绿军士每每好不容易逮着一人,那人就会立刻自尽。累了大半月,啥都没招供出来。
      其次,露面才十日的左师孤明月病倒了。明月回城头几天还活蹦乱跳,四处找乐子凑,没出四天,人就突然倒下了。起初有点低烧,再是神志模糊,后来发展到起疹子,密密麻麻覆盖了整张脸,肿了有半寸高。
      这病来得奇怪,病发症状也很是可疑。请了好几个郎中,诊断结果都是“没事”,没一个能说出哪里不对劲的。最后问诊的大夫实在看不下去了,勉强开了张养身的无用法子,至少给了知暮秦素等人一个念想。
      很多时候,大夫在对病人说“没事”时,病人及其家属都非常挂心,总忧心着是不是得了重疾绝症。而一旦大夫开出张方子,哪怕只是养身的,他们都会吁出一口气——得,这病还有救呐。
      现在知暮就是怀着这一荒谬的心态接受抓药熬汤事宜的。因为他主责护送明月回城,明月回来就病得不明不白,他多少脱不了干系。玉澈虽然没说甚,但那冰冷的眼神早把他戳了个千疮百孔。灵光如知暮,立即跑上跑下奔波操劳,祈祷但愿上头会因此而不治他的罪。
      秦家在大重大捷后没半月又搬了回来。秦素惴惴地回家询问下人及伙伴,第二天就抓了土方子去找叶知暮。
      知暮问:“她脸上的疹子能祛除么?”
      秦素憨憨道:“俺不晓得。留点疤没啥吧,俺弟面上也有,大伙都说很有男子汉气概。”
      知暮默然。他知道明月是女儿家,虽说一直装得挺像男儿,但早晚还是得嫁人的。若她以后一直都是这副模样:红肿包子脸,小眼,猪唇……知暮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
      天意终不能算。又五天,恰是上元晌午,知暮仍在辛勤捣药汁的时候,门帘忽然一动,一颗头探了进来。
      知暮手下动作一滞,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
      “叶兄,谢了,够义气!”明月歪着头,笑眯眯地在他跟前蹲下。狭长细眼,上勾的唇角,左颊一处浅浅的青肿,只在脖子上绑了一块木板。好似之前压根就没病过。
      明月随意扫了眼半糊的药浆,凑近药罐闻了闻,然后道:“都是些调养药,呵,差点补到我吐血。别熬了。”
      知暮吃惊地道:“那你怎么就好了,昨天明明还……不过脖子怎么……”
      明月不在意地摆摆手,忽又呻吟一声,忙去扶脖子,模样滑稽狼狈。“别提了。七合给的赠礼,玩玩而已。不过,这几天可委屈你了。”
      孤明月病愈,本是好事。可玉澈刚放下的心没多久又悬了起来。几乎在同时,军里出现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倒下了五六个将士,低烧,神志不清,面肿结疹。症状与明月先前所得相似。但恶化速度却快了十倍百倍不止。说小,这般诡异事件难道不怪么?说大,毕竟只是几个闲散士卒,还挂着半条命在蹦达。
      若只这有,当然最好不过。问题是接下来。
      由于众人不明是由,认定孤明月是因了那方子才好的,便依样画葫芦也抓了一副灌给病人。谁知这汤药下肚没一个时辰,事情闹大了。病人不仅没痊愈,脸上红疹过脓,奶白色的黏液喷了大半张脸。而后手脚痉挛,口吐白沫。又两刻钟,竟呼吸全无。
      之前的小打小闹忽就演变成丧事,玉澈心里堵得慌。这些天他事务忙,也只匆匆见过明月一面,得知她病愈也没多探究,而是在听人上报士卒的病症后,默认了用那方子救人。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几人的死也是他一手促成的。
      玉澈长到二十二岁,早年锦衣玉食少经风雨,少年时家道虽中落,但怎么着也还是朱门子弟。及长出走江湖,有明月等人在外打点,自己鲜少理事。至最后做了宁德郡马,也是干的侍御史一类的文职。说白了,他就一武人出身的书生,会点拳脚刀剑功夫,却始终过的文人日子。文人么,难免有些悲天悯人,好似任何不是都应当归结到自个身上。
      玉澈为这几条人命磨了好几个时辰的脑瓜,还没想出对策,黄昏时有人来报,又有十来人病了。
      好在边关的百姓对生离死别并不是很计较,一没找大夫算帐,二不寻官家麻烦。玉澈身上担子稍轻。有军师建议求助钟城赵都督,玉澈绷紧了一张玉雕是的脸,默不作声。
      吃一堑,长一智。有了一回教训,再没人敢对病人乱用药。奇的是,这伙人只熬了两个时辰。有好事者认为是方子催发病情恶化,一面寻最后问诊的胡姓大夫,一面搜寻毒质所在。结果大出意外:无果。
      没有胡大夫,更找不着淬毒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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