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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霍瑾 ...

  •   十一月二十七日,渊绿大行冬祭,全国皆结灯张彩。自四百尺高的碧塔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尽是辉煌。谢舞师在塔腰默然伫立,身子轻轻倚在护栏上,姿态自然而流露出娇媚。
      霍瑾气息不宁地爬上塔来,冷不丁问道:“你在看什么?”
      谢舞师蓦然回头,脸上犹自存留一分迷惘。
      霍瑾大大咧咧往台阶上一躺,喘着气道:“大老远就见你在这上头……这塔怎么造这么高,累死了!”一面说一面拿袖子抹额上的汗,眼睛和汗珠一般晶亮。
      谢舞师不禁掩袖笑道:“碧塔是祭神之塔,分四十层,即所谓通天之塔。传说过第三十层,可听见神之天籁。”霍瑾闻言挑眉:“哦?这儿就是三十层了吧,我怎么没听见?”
      谢舞师敛去笑意,轻声道:“传说不过是传说。其实,天籁又岂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听闻的。”
      “听说谢姑娘是渊绿的神女,我道是甚么神仙般的人物,后来见了……也不过如此,肉眼凡胎。”霍瑾盯她半晌,突然似笑非笑道。
      谢舞师莞尔:“三娘是凡子,也不过凡子而已。”
      霍瑾嘲讽地挑眉,又问:“你方才在看什么?”
      谢舞师轻柔地竖起一指立于唇边,白嫩纤细的指,娇艳欲滴的唇,一时竟令霍瑾移不开眼。指如削葱根,樱桃樊素口,说的就是这般风情罢!
      在这静默的空当,塔外的喧闹声渐渐明朗,嘈嘈杂杂听不真切。爱热闹的霍瑾终于受了蛊惑,起身走到护栏边,手指遥遥一指:“那是什么?”
      月末的玉蟾已残,漫天星辰之下,一方粼粼的水荡漾着细碎的波纹。波纹之间,又有无数红彤彤的火光跌宕不止。那是百姓放的花灯,代表着祈福、求愿和希冀。
      谢舞师道:“游河花灯么?”
      “不是那个。”
      循眼望去,原来是湖心一片灯烛,隐约有人影绰约其中。谢舞师道:“花船?”
      霍瑾神色一僵:“什么?”
      “花船,二公子没去过?”谢舞师神态异常自然,自顾说道,“我曾听扶苏说起过。”
      霍瑾脸色稍缓,道:“你们渊绿可真够怪的,居然选在子时祭祀。”
      谢舞师沉吟片刻,低声道:“天夕靛衣使尚在人世,自可白日相祭。”
      霍瑾自觉失言,连连道歉。
      “听说靛衣神子不大管事。”
      霍瑾一愣,又道:“的确。似乎所有神子都不大出面。”见她神色有异,不禁问:“怎么?”
      谢舞师抬眼看那一方天:“都道碧塔摘星阁,可一旦踏上塔顶,却觉得……离天还是太远太远。神子们尚且不问俗事,神仙……真的能听到百姓的祈福么?”
      霍瑾不安地拢了拢袖口,嘴唇蠕动,终于还是没说什么。
      “三娘知道二公子的意思,身为舞师,却对神鬼如此不敬,想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但不论巫术神力,都是信者有疑者无……”
      “下去罢!”霍瑾突然出声打断她的话,晶亮的眼直直盯住她,重复道,“下去罢。”
      谢舞师像是才回过神一般,敛目垂首下塔去了。霍瑾跟上,鞋子踩在木质螺旋梯上,发出清晰的咯吱声。塔内虽然灯火通明,但台阶狭长而高,往下走去不免心惊。眼前的女子身姿轻盈,仿若步步生莲,一直未见疲态,显然对塔内之路早已了熟于心。
      约摸过了两刻钟,二人终于出得塔来。霍瑾唤住谢舞师,低声道:“我二叔总说渊绿素来仰仗巫术,恐不长久。但今日听谢姑娘一言,心知二叔多虑了。不过……碧塔既是圣塔,这番话还请谢姑娘日后禁言,免得被人拿住把柄。”
      谢舞师这才盈盈一笑,福身行礼,先行回房了。一掩上房门,却见眼前一花,火折子燃起,一个身段窈窕的少女在帐内静立,眉目纤细柔和,正是一个月前在焉云现身的碧台,京都千江月。
      碧台道:“如何?”
      谢舞师遂将事情一一说来。碧台抿嘴笑道:“劳烦二师姐了。”
      “门主的意思是?”
      碧台眨眨眼:“静观其变。”
      “可……”
      “放心,二师姐。”碧台的语调瞬间冷了下来,“这盟约,铁定结不成。不成即不成,成也不成。”
      谢舞师目光微动,闪现惊异之色。一会又问:“大师姐?”
      碧台神色微忿,冷冷道:“七合那群恶贼心眼大得很呐!门中姐妹四下寻人,这都几个月了……”
      “七合何等精明,门主与纹梨毁约一事,想必也露了端倪。他们不放心而挟持大师姐,也在情理之中。”谢舞师轻描淡写劝慰几句,视线往上一瞟,轻声问,“只是……他们又是如何看破大师姐身份的?”
      火折子微弱的光映在少女略显稚嫩的脸蛋上。碧台微微垂目,掩下眼底蓦然闪过的不符年纪的狠厉神色。

      十二月十二日卯时,渊绿异轩帝及诸臣休整完毕,以六宾之礼接待霍瑾等人。谁知几近辰时,大同殿前仍空荡无人。诸臣窃窃私语,不满之色溢于言表。异轩帝白灵潜高坐于殿东,面上无喜无怒。
      及至辰正,被遣去传诏的近侍秦甲终于满脸疲色地赶回,跪叩曰:“臣下失职,霍二公子遇刺不起!”
      白灵潜总算沉下脸来,率众臣前去偏殿探视。秦甲解释,今儿一早宫女唤霍二公子入殿,他还懒懒应了几声。可当宫女端上漱杯面巾时,却见他昏倒在地,胳膊上伤口血流不止。不久秦甲前来引路,见了这场面,即传巫医安妥好霍瑾。他一来担心又有人对霍二公子下手,二来有资格踏入偏殿的人少之又少,只得暂时守在偏殿外。直到后来见了弟弟秦乙,这才安心回大同殿禀告。
      秦乙月前在面馆偶遇左师扶苏和兵部尚书郑襄阳,后被扶苏引入兵部作了左仆射,这回是隋郑襄阳前来上朝的。因他不懂礼仪,便被扔在大同殿外习仪。秦乙一向自在惯了,便好奇地四处游荡,正撞上了哥哥,就被赶来偏殿去伺候一个半死的公子哥儿。
      秦乙去时那公子哥儿恰巧醒来,瞪圆了眼直叫唤。分明是半拉子鬼模样,颐指气使的姿态却还挺精神。秦乙封官没几天,不曾听过这人的名头,伺候起来也是爱理不理的。偏偏这公子哥儿不知味,还越叫越凶。秦乙火大之下直接扔去一熏炉,正中他脑门。
      ——于是白灵潜及诸臣风风火火赶来时,霍瑾已经只剩下了小半条命,翻着白眼直哼哼。
      御医检查伤势之后,捋着胡子装模作样说了番高深莫测的话来。秦乙似懂非懂听了老半天,这才明白大意:霍二公子右臂伤重,虽不致命,但就算治好也使不上劲儿;更奇怪的是他脑门上的肿块……
      当然,这之前秦乙早收拾好了物证熏炉。霍瑾神志不清,也没法指证。短时间内,他还是安全的。
      这会子诸臣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文官议论伤人动机,武将议论伤人招数,巫官议论疗法用药,一时偏殿人声鼎沸,好不热闹。白灵潜不胜其烦,将除巫医外的众人全赶出去。
      秦乙混在人群里,斜着眼背着手吊儿郎当地踏出门外,不无意外地见着了郑襄阳诡异的嘴脸。秦乙吹个口哨,掠过他打算出宫,又听身后“秦乙秦乙”的叫,回头来看,却是秦甲。秦甲拖了弟弟到墙角,忿忿道:“说,怎么回事?霍二公子头上的伤怎么来的?”
      秦乙笑嘻嘻地道:“你不看出来了么,还问我作甚么?”
      秦甲气极,指着他哆嗦了半天也没训出什么话来,最后只得黯然回偏殿。哪料一返回,就遭天子传召,让他去长生殿偏门请谢舞师前来侍奉。秦甲一怔:“谢姑娘?这个恐怕……”
      霍瑾半闭着眼躺在榻上,轻轻哼了一声。
      白灵潜不耐烦地招手:“先去传旨。只要国师和二侍不反对,她愿也罢不愿也罢,都得过来一趟!”
      秦甲只得应下,忐忑去到长生殿偏门敲门。谢舞师听明来意后面色微讶,却行回房梳理一番,便跟了他来到霍瑾居所。
      未及入偏殿,便被门口高冠墨服的男子阻了去路。谢舞师驻足垂首,盈盈一拜:“三娘见过圣上。”
      白灵潜默不作声,负手拨弄着拇指上的大扳指,眼神深邃。舞师也不起身,颈项低垂,露出一小片白皙如玉的肌肤。
      早已退至一旁的秦甲甚感奇怪,偷偷瞥了两人几眼。
      少顷,白灵潜终于开口:“谢舞师昨晚见过霍二公子?”
      谢舞师淡淡答:“是。”
      “在哪里见的?”
      “偏殿廊庑。”
      “谈了些什么?”
      “闲话。”
      “好一个闲话!”白灵潜冷冷道,“三更半夜,谢舞师不在偏门好好待着,倒去廊下说了大半夜的闲话?”
      谢舞师抬头,目光坦荡,言辞平静:“圣上是在责问三娘么。”
      白灵潜眸中一动,静了一会,克制地道:“国师大人的人,正怎敢?”
      谢舞师抿抿嘴,淡淡问:“三娘可以进去了么?”
      白灵潜目光犀利地望她一眼,突然间哼出一声,大步离开了。
      秦甲犹豫着轻声道:“谢姑娘不该激怒皇上。皇上今日心绪不佳……”
      “多谢秦公子挂怀。”舞师道个万福,推门入了偏殿。
      秦甲踌躇一会,指派了些人看守殿门,自己也往白灵潜离去的方向追去。

      偏殿中,霍瑾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听得推门声,眉眼笑开了,便扬声道:“你来了?”
      舞师缓步入殿,在小门外顿了顿,还是掀帘入了屋。
      两人说了会不着边际的话,忽然沉默下来,各自懒懒不语。
      霍瑾的视线在屋里来回溜达,最后落在了窗棂的花贴上。“过年了呀!”
      谢舞师淡淡附和了声,目光中蓦然多了分柔和。霍瑾心中一动,似若不经意般道:“不知道渊绿这边的年是怎么过的。”
      “宫廷里的东西大致无二。不过乡间的春节倒挺有趣。”舞师不由一笑,歪着头细想一会,慢慢道,“这段日子,女子应当在忙年画团花、拆洗被褥、打扫院子。男子则置办年货,嗯……还有腌制的酱菜、窖藏的酒水,都该拆封了……”
      霍瑾听着索然无味,他倒不是真对乡间俗事感兴趣,便忍不住挪了话头:“你去过乡间?”
      “二公子说笑了。这些,都是扶苏说与我听的。”
      “哦?”霍瑾懒懒发了个单音,心中不免郁闷,“听说那家伙出身巨贾之家,又怎么知晓乡下事的?”
      “这个说来话长。扶苏虽然出身富贵,但素来欢喜去各地走走。两年前他不知从哪寻来个世外桃源,便拉了明月去玩儿,回来时就说了这事给三娘解闷。”
      霍瑾挑了挑眉:“没叫上你?”
      舞师怔了怔,轻声道:“三娘身为殿前舞师,怎可轻易出宫?”
      “这么说……”霍瑾惊讶地撑起身子,喃喃道,“这五年来,你一直被困在这里?”
      舞师平静地道:“称不上困。两位巫官大人,还有十二公主,常会来坐坐。只是,这半年来,两个去了边关,另一个也有了心事,来的少了。”
      霍瑾盯她良久,突然出声问:“你想离开么?”
      “呃?”
      “如果、如果……我……”霍二公子的脸一下子烧起来,吞吐了半天还是那几个字。谢舞师睁着清亮的眸子疑惑地望着他,眼神专注而温柔。霍瑾不知从哪得了勇气,闭眼一古脑把话倒了出来,“如果我能让你离开,你愿意么?”
      舞师怔了许久,突然摇头笑道:“傻孩子。”
      霍瑾闻言又睁了眼,踉跄着爬起来朝她走去,一步三摇,动作相当艰难。眼见得差点跌倒,舞师连忙去搀,不想腕上一疼,霍瑾的手已牢牢抓住了她的。
      “你能跟我一起走么?”
      霍瑾的眼睛晶亮而执着。
      谢舞师被那样单纯的眼神看得有点心慌,目光闪烁,不知如何回答,慌乱之下一把推开他离开了偏殿。
      没走出几步,耳边风声一动,一支精巧的箭头擦发而过,没入身后高高的宫墙。谢舞师细细回顾一圈,伸手去拔墙中的箭头,头顶上却忽然传来一个脆如莺啼的声音:“二师姐,门主有请。”

      十二月二十八日日上三竿时分,偏殿的部下报告说霍二公子伤势恶化,秦甲大为心慌,执天子手谕请了御医前去救治,又上长生殿拜访国师及二侍。
      长生殿城门高二十丈,朱红色的雕双鹤青铜大门紧紧阖上,展现出威严权势、固若金汤的气派。秦甲在门后等了半晌,终于听到“哐当”一声,门开了。应门的侍卫探出半张脸:“二侍让秦兄弟回去,说是只要如了霍二公子的愿,一切好办。”
      秦甲心中疑虑,但还是道了谢,去偏殿查看情况。未及推门入内,两个部下先将他拦了下来,低声道:“秦大哥,谢舞师在里头。”
      秦甲点点头正想离开,房中动静忽然大了些,想是人已走近。
      “谢姑娘名讳什么?”声音轻巧略虚,正是霍二公子。听这话,语气是难得的温和,精神也十分的好。秦甲暗道奇怪,一时也忘了离开。
      不一会,舞师温婉动听、略显局促的声音响起:“莫兮。”
      秦甲呆在原地,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拔腿迅速回了大同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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