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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禁传 ...

  •   是夜正值商会,夜禁暂除,各处商贾出入频繁,市肆店宇长明灯燃,热闹非凡。城门提前半个时辰关闭,两更后,城内人出不得,城外人入不得。经仔细把关,少有嫌隙者。
      这时候在焉云城外的纹梨斥侯传信:焉云军戒愈密,每日绕城墙巡视的军士络绎不绝,但不曾有人离得城外三里处。而楚怀恭派去的第二拨暗斥也如是说。当然,这些暗斥是验证斥侯说辞是否精确的侯选斥侯,被安置在城外半里处。
      大重府衙驻军三万,交替轮岗放哨。
      一切相安,半分意外事也无。虽说楚怀恭经略使、江附总兵等人戒心仍重,但部下们由于十数天的虚惊折腾,再也无心多顾,多半有些心不在焉。
      ——事实上,城内四千将士已从密道直达大重,只余四千老弱残兵守城,仅几位副将坐镇,几乎可以称得上人去城空了。而城内巡兵不断,却是诸多商贾换了铠甲不断在城头巡逻,以蒙蔽暗斥的耳目;而渊绿近千名精兵一半绕道直达钟城,又去崦嵫山脚下,经“云中道”巨碑下的地道潜入大重城,另一半化作商贾分成百来批进入大重与钟城相通的密道中,与早先抵达埋伏的三千五百将士会合。把关大重的纹梨守将自然无所获。
      及七色鸟捎来信时,钟城方向已谴来军队,聚在大重城的渊绿军士已有八千。
      三更时分,大重城南第一大茶楼“红尖浮绿”发生火祸。这座名为茶楼实为赌坊并金屋的宅子一出事,印天里诸多将士坐不住了,纷纷以“救灾”的名义前往抢救美人与物资。尤其投资茶商做买卖以筹划资财的江附江总兵,头一个带了五千人拎水灭火。这一去,便少了近一万人守府衙。留守的士卒见头儿不在,又经不住秦大官人的盛情邀请,换下岗来就去赴宴吃喝了。如此,今剩六七千不甚留心的守军。
      埋伏在深巷的八千渊绿军趁乱进攻,不到三刻便攻破大重府衙。因他们既不鸣金擂鼓又不打旗喊杀,只直截放倒了事,而占地方圆四里的“红尖浮绿”的起火,又有百姓奔号呼救的掩护,虽然守军放了烟火信号,但闻讯赶来的印天军尚不足三千人。在与之相搏之际,五百渊绿军士脱身入府搜查,很快从府库里搜出纹银三百万两、粮食六七千万石、饮水八十吨,更有军械十万余支。尽数收缴。
      待江附终于察觉到不对劲而领兵赶回,府衙里里外外躺倒九千余人,亡兵不多,但府衙库存全被洗劫一空。
      江附震怒,一路去寻其他军士,却在秦宅里寻得一瘫烂泥,其间有秦宅外的守兵、巡夜的哨兵、府库的守兵,而秦宅大院却空空落落,一夜之间七百人口消失得干干净净。见此状,一切明了。
      江附其人自负阴鸷,哪受得了这份侮辱,一气之下斩杀数十守兵,自己已割发代首,面西指天誓曰:“不去此浊,当世世为人奴而隶使之!”
      驻军幽郡的楚怀恭得知,只道:“天亡我也。”竟自引一路亲兵回纹梨而去。

      三日之后,萧关节度使玉澈榜诏边郡:“夫三郡之地,本我固有。今得其粮,断其水,缴其械,敛其财,以彰天下明德。”
      又两日,江附弃城而走。渊绿遂收大重,因拥大重之地而据小重,又攻幽郡。幽郡纹梨主将已去,部将率一万士卒拼死抵抗,对内则镇压起义,又得原本据守大重的一万军士增派,勉强在萧关立稳。
      一日,纹梨高阁朝会结束,贬江附为舆卒,重又提程心为将军,祝幽郡;复命楚怀恭暂留京都,待职查办。
      十一月十三日,玉澈停止进攻幽郡,全心修改法度,调整关税,以休养生息和恢复正常秩序。一切看上去都很完美,只除了……孤明月不见了。

      是的,早在那夜攻府衙掠库存时,她就消失在了秦宅,连同一个叫亿五的家丁一起,只留下二十三颗珠子。而多日来的搜查并没有任何成效。
      三个月前,他对二侍起誓:“必倾其心力,护右大人周全!”然,一念之间,她却在自己眼皮底下莫名失踪,生死未卜。
      凛冽刺骨的风从窗缝中灌入,烛光随之摇曳不定,沉浸在往事中的玉节度使也随之惊醒,整了整案上大摞文书,定下心神,慢慢批阅起来。

      夫大同之始,混沌尔。上有二神,曰八子绿衣,曰九子痕梨。其一贞静,二而乖僻。人言当立哑然者,莫能辨也。然则九子,天之骄也。叹月盈则亏,一日,以灵石之谕而禁。继百载,举而立于天地,绝世患,曰大同。——《大同本纪·双神记》
      翻到这一段文字时,扶苏费了好大心力才弄明白。第一,这字是古时的篆体刻的。其二,编此书的人说话有够简洁。扶苏当下就把这堆竹简推在一边,继续找有关大同起源的书籍。既然二侍都提到了禁传,那么毫无疑问,自己要找的答案就在上古禁书中。

      时篱纹上仙有灵石,女娲补天之所遗也,以谕后世闻。九子礼成受谕,曰大凶,乃逐。——《上古》
      连看好些卷册,都用“大凶”二字概括敷衍过去,却并没有涉及谕言内容。扶苏连叹奇怪,手指在触着一沓浅紫色绢布时,忽然顿住了。《紫衣小札·上古密本》。

      九子年少聪敏,有绝世之才。……至月老庵,内束三界生灵像,皆手执红绳,而唯双神无。九子怪而触之,双神坠且非完,固乃泥土所塑。九子不解其意,问于上仙扶桑。对曰:“此大成者,非凡人所至尔。”乃笑。
      然,无鸾孤命者无像无绳,此常也。
      因大礼,灵石凶谕,言克亲之煞,以之禁足六百载。至露氏乱庭,乃出。
      既出,曰:“从者谁?”扶桑乃应。因以双神、三子之力,劈混沌于林,曰大同。大同之初始,上谴六子使之。蓝衣使岚、靛衣使甸相之,后得长仙师介、侍者太簇无射二人相之,始定大同之地也。
      白衣使白渊、八子绿衣为渊绿;靛衣使甸治天夕;六子持奉枝事;上仙篱纹、九子痕梨共掌纹梨;而予治逐落,是为散居之地。
      ……四年,九子薨,扶桑亦终。又一年,白渊崩。三月,八子薨。
      合双神之陵,葬于云中道,篱纹亲为修道。此系大同纪五年之传也。

      扶苏目瞪口呆。自大同立后,传记亦戛然而止,对诸神之终随笔带过,这其中肯定有问题。甚至于,这里边连双神反目,痕梨攻打渊绿并屠城十日的传闻都不曾记载。而扶桑上仙,更像是戏班里端茶递水的小角色……
      扶苏有些泄气,扔下绢布,突然又扯着其中一匹布的边缘细瞧。似乎,有人为撕毁的痕迹……就在“散居之地”与“四年”之间。
      这四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致使诸神反目,四位神子的死因又与什么有关?这其间的记载,究竟犯了谁的忌讳,而使得上古诸书被列位禁传,甚至被毁坏?
      扶苏离了禁传列柜,又找了些最新的史册翻看,却意外的没有见到渊绿左右师的记载,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不说紫衣使殿下为小恕立了传么,按照殿下每立一书便传给诸神的惯例,这书阁里却为何不见?再细看,书中近来小到官府小吏大到帝王神子都提过,却惟独不见他们师兄妹俩的任何传本。
      原想上书阁寻些线索,这一趟过来,问题没一个能解决的,麻烦反而愈发的多了。扶苏苦恼地以流风扇敲了敲头正想离开,目光突然瞥到了什么,忙凑过去细看。这一眼,却让他手上一抖,流风坠落在地。
      那是一张牛皮,上头歪歪曲曲地画着路线,标注为小篆体,字迹斗折蛇行,倒与孤明月的笔迹相当相似。隐约可看得出是“云中道”三字。而另一面上,写了七步破阵的起源和新解,附有简图一组,左下角题了三行小字:
      “痕梨恕赠与师父谓之莲花新阵曰梨花阵”

      明月是在木板与沙砾摩擦的颠簸声中惊醒的。眼刚睁开,一股弥天风沙携了滚滚尘埃而来,灌入口鼻耳目之中。明月勉强抬起软绵绵的手掩住口鼻呛咳几声,使劲眨巴着眼逼出沙子。
      这当中,前面的马一个急勒,而后前身凌空虚踢将明月甩去前方几丈,打了个长长的响鼻。明月不可避免地中了招,直被踢得胸腹肺脏打挪移,还得暗暗庆幸没被踩死。
      少顷,马终于安静下来。明月趴卧在破木板上,见一双兽纹的蓝缎布履踱了来。显然,她所躺的木板是用绳子牵了套在马上的,而这布履的主人一路纵马拖了她走。明月意欲抬眼,又一股风沙卷来,便只得眯着眼打量。
      那布履上前踢了踢她的脸,明月只觉脸上一辣,却成麻生生的冷意。原来这布履镀了薄钢又勾了锐刺,幸而不是很长,要不这张脸可真的给毁了。布履转而勾住她的下巴轻轻往外一旋,只听咯噔一声脆响,脖子间某根骨头扭了。
      现在,明月趴在沙砾和木板上,脖子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旋转着,倾着脸被迫与那人对视。
      那是一个银衣人,银甲,银披风,银护腕,银指套,银发箍,银护踝,甚至银面具。每一件银色的钢环都映着明月瞪圆的眼,夜色下凛冽的寒意缓缓渗出,浸入明月的心肺骨髓之间。
      一方鬼。
      这样的杀气,也不枉七合中排行第二的鬼杀。
      七合的名头,明月初入江湖时就听过。一开始只是三教九流的江湖门派,帮中只七人,行暗杀狙击之事,历偷袭盗窃之举,几乎可称得上是无恶不作。关于它,江湖中人提及最少的,却是号称“鬼杀”的一方。
      人人都道玉四千绝艳,七离百事通晓,歧路十三身轻如燕轻功了得,玉涅骄横,半轮钵神出鬼没,就连七合的招牌杀手“毒宗”九佞,人也只道是禁言而不多提。而一方鬼,却是防不胜防的隐患,一个作为传奇的存在。
      众所周知,立足于江湖的各个帮派,都有各自的规矩。譬如山寨不杀掠妇人老幼,漕帮只打压奸商贪官。像七合这样的大杂烩,要守的规矩自然多了去了。因此不论它做的何勾当,帮中弟子还是多遵循道义,唯有这一方鬼犯尽了忌讳。据说半轮钵曾几次出言相劝,均被视作无物。久而久之,也就放弃了劝说。老大都不说,其他几个哪有资格去管?如此一来,一方更是为所欲为。
      按说这样的帮派早该凋败了。但某日奉枝祖帝亲访,不知与其达成了什么协议,竟下旨封七合诸人为上卿,掌天下大小事宜,是以摄政。从此七合平步青云,除去玉涅大闹帝王寝宫被黜,其他人地位、名望、权利愈旺。
      世人私下议论这是越俎代庖的暨越之罪。《大同本纪续•奉枝》上载:“奉枝九百四十四年,上诏乡野七合者,乃拜为上卿,则事无大小悉以咨之。……至九百四十七年,朝野文武皆向,奏不问上,而往离火。章不过殿,而径加印。实七合为上。”更有民谣曰:“君不君,卿不卿,千秋功名身上缴。哪日宫破弧菔变,看汝何时再逍遥!”
      好巧不巧,偏生有一次正让一方碰见了这么个唱民谣的小儿。一方鬼大怒之下挥去一鞭,小儿顷刻间毙命。有好事者去府衙状告,但奉州令怕事不受。又有正直的官员弹劾于殿前,引得百官联奏万民齐呼,奉枝祖帝无奈之下免一方一份年俸赔给受害者家属,另罚五十两白银以充国库。一方的年俸有三百万石粮食,够得上寻常人家好几年的开销,算是比较开恩的补偿。因此众人虽不满,也只得生受了。毕竟这奉枝天下都归七合来管,而为一时之气而落得个诛族的下场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从此,大同诸人对七合都怀敬畏之心。而见神杀神、遇佛杀佛、撞鬼杀鬼的一方,也被安上“鬼杀”之名。
      鬼杀、鬼杀,哪愁无鬼可杀!一方鬼杀人,从来都是随性而为,不问前缘不问后顾。而现在,明月就是被盯上的“鬼”。
      明月蓦然想起江附那句“七合倾巢而出”,寒意直从头顶漫入脚趾。一个一方鬼已经这么可怕,而况七人哉?
      一方鬼的银面上,只在应是五官的位子上有几个洞,其中两眼的孔中还蒙了一层薄片,雾雾的看不见眼。
      明月尚在修行时,无射侍子对她说过,无为而胜才是大胜。一方鬼的面具素银如纸,以纯钢锻造而成,除去耳鼻,其他部位都很平滑。第一眼望去,就像缺少五官的无脸鬼,让人冷不丁打个寒战。这幅面具,便是他杀气的来源。
      兴许摘下面具后,杀气尽去,谁还能认得出呢?明月忽然笑起来。她全身瘫软无力手足麻木,背脊被沙砾磕过后仍有余痛,胸口憋闷,只从腹间发出这口气来,笑声当然也是及其虚弱的。
      “笑什么?”一方鬼的声音飘摇渺茫,有一点点沙哑和空洞,听来不辨雌雄。
      明月止住笑,抬手揉了揉脖子,道:“笑堂堂鬼杀,竟也堪比伶人,唱功一流。”
      一方鬼牵动嘴角,似乎笑了。“你看出来了。”
      “本来只是怀疑,不过现在确定了。”明月挪了挪身子,仰面躺在木板上,一手撑着诡异扭曲的脖子,半开玩笑地道,“亿五小哥,你忘了身形是伪装不了的。”
      “是么。”一方鬼探手在她脸上搓了几把,回手时指上已多了些凝固的琐碎血珠。“可是,不只是玉澈会易容术。”
      明月笑容一僵:“什么?”
      一方鬼不答,反道:“我此番前来,本是嫌你碍事。但怎么说你也救过我,——虽然我并不需要你搭救。你有这份心,一方也不能以德报怨。这次姑且放过你,下次再见,当势如水火。”
      明月苦笑:“我该感谢你么?”说罢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和脖子。
      一方鬼冷笑了声:“相貌就这么重要?”
      “也不是。”明月瞥了瞥他的身量,喃喃道,“只不过若我破了相,回京后定会被汤药大补直至吐血。”
      一方鬼轻笑出声:“又何尝不是乐事。”顿了蹲,似乎终于受不了那肆无忌惮的眼神,咬牙道,“你看甚么?”
      明月连连叹气,视线在他胸部逗留了一会,惋惜地道:“不像啊不像。”
      “……”一方鬼沉默了会儿,道,“彼此彼此。”明月的目光再次落道他……或者说“她”——胸口。真太平……
      一方鬼阴森森地问:“要不要摸一下验证?”
      明月强迫自己收回质疑的眼神,连道不必。眼见一方抬脚要走,忙喊道:“你,你……就这么走了?”
      “你还想怎样?”
      明月咬牙,问:“这是什么地方?”
      一方鬼扯了扯嘴角:“大重城北三十里外的荒漠。”
      才三十里……明月刚放下心来躺平,忽然想起什么,又爬起来喊道:“嗳,哪边是南方?”
      眼前风尘缭绕,早已没了一方鬼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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