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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太簇 ...

  •   扶苏一怔。沉默中忽然闻到一股清淡的檀香,抬头往那径黄花走道望去,见是白发侍子太簇立于当中,也不知在那儿待了多久。太簇慢慢踱了来,扫一眼棋局,漫声问:“小恕好么?”
      扶苏躬身作揖,苦笑道:“似乎破相了。”
      太簇点头应了声,再没多问,拾起无射随手搁在桌上的棋谱翻看。边上无射懒懒倚在廊柱上,拢袖冷眼相看。
      等了片刻不见说话,扶苏终于忍不住问:“师父出关了?什么时候的事?”太簇置若罔闻,收拾妥当寒玉棋,一摊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扶苏彳亍了会,还是坐正捏起了黑子,脸上却不甘不愿。碰上二侍这两个棋痴,任谁都不会好受。在头回见二侍时,扶苏自然亲近成天乐呵呵的无射些,于是便有了被迫与其对弈两日一夜的惨痛经历,而且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其原因,追根到底还是因无射被明月在棋艺上显示的零天赋彻底打击,便转而挑四成天赋的他下手。
      原以为至少跟着太簇只要少点口舌就好,谁料到到头来还是要受这种苦,——或者说更深的苦。如果说无射下棋是慢如蚯蚓的话,那太簇则是蜗牛那型的。更可恨的是,每当扶苏上下眼皮招架不住或是偷空想点琐屑事时,太簇那句冷冰冰的“回神”又强制性将魂招回。
      可怜扶苏这孩子,得投入九成十的精力关注他落子。于是乎,一盘棋足足下了一个半时辰,最终终局则得益于无射那句“灵潜有找”。
      没等多说什么,扶苏跳起来想走,却被太簇按住了肩头。
      “这两盘棋,是我与无射的忠告。你记住了,好自为之。”
      扶苏不由一望棋盘。
      太簇又道:“想做什么尽管去罢,天塌了有我顶着。”一贯冰冷刻板不起波澜的语调,听在扶苏耳里却有如天籁。“太簇!”无射沉下脸来,“你太宠他们了。”
      太簇对扶苏挥挥手,扶苏只得磨磨蹭蹭踏出亭子,一面扯直了耳朵,远远地还听到二侍在争执什么,无外乎宠溺与严格之间的异同。相处多年,二侍虽处处不合,但也少有起争执的时候。扶苏顿觉奇怪,恍惚间又听见“痕梨……扶桑……”几字,下意识驻足再欲细听,一阵雾霭袭来,散去时已没了落叶黄花小径。人已在结界之外,声音自然也被隔绝。
      扶苏莫名地敲敲脑瓜,漫步踱出大同殿门,一辆六人辇车静静置于门口,二十名宫女打着绿绸灯笼侍立其旁,齐声道:“左大人,圣上有请。”
      此时正近子时,星光疏淡,灯火凄然,风动幡布森森而响。
      扶苏当下被这绿惨惨的阵容吓了一跳,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告诉他,我今个儿乏了,没精神去见他。去去去,过几天再说。”
      宫女们小声道:“圣上口谕,有要事相商,让左大人务必去一趟。”
      扶苏并不理会,抬腿正想避开,蓦然脑中念感一闪,想通了棋局之意:无射教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而太簇教的,则是安忍不动。他在京城上有天子国师二侍相护,下有一帮亲近的臣民顶着,自然没什么事儿。那么置之死地的,就是小恕了!安忍不动安忍不动……怎么听都不是吉兆。
      扶苏当即决定回殿再次面见二侍,却被守门的侍卫一句话挡了回去:
      “二侍交代过,让左大人好生休息。”
      扶苏冷笑,几步上了辇车,道:“那便麻烦各位送我回府‘休息’了。”
      毕竟是二侍发的话,众人也不敢违背,只得抬往宫外去。

      这夜扶苏好好睡了一觉,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床,洗漱穿戴后独自一人神清气爽地出了门。沿袭打从跟了明月溜达后养成的好习惯,先去街上逛一圈,抱来一只地瓜两只包子三块酥糕四两瓜子,在城东面馆叫了碗芙蓉面,就着零嘴呼哧呼哧嚼起来。
      正吃到一半,隐约听见有个耳熟的声音喊道“老板,来碗鸭羹面”,一抬头,笑道:“郑老兄,你怎么穿成这样?”
      这位郑老兄年纪不过二十六七,穿着粗麻短袄,大得夸张的灰毡帽下露出一张眉目清秀的脸。兴许是走得太急了,脚上还套着尖头锦绣靴,与这一身贫苦百姓打扮配起来,显得不伦不类。望见扶苏时,他显然吃了一惊,一双挺精神的眼忙四处转了几圈,这才拉低帽檐在对桌坐定,低声讪讪道:“左大人什么时候回京的?”
      “昨个儿我就回了。”扶苏凑过头,笑眯眯地一指他脚上的尖头靴,“郑尚书出门走得急了些吧,这鞋子怎么也没换下?”
      郑襄阳缩了缩脚,干巴巴地笑,眼珠子盯在桌上一堆吃的上。兵部尚书郑襄阳嗜吃成性,因几次食用淬毒的点心差点魂归九天,皇上及诸臣严令禁其嗜欲,并鼓励府吏及下属监督,只每十天搜些好吃的送到尚书府上让他祭祭五脏庙。这回想必是嘴谗了,故意乔装一番溜到街头淘吃食。
      扶苏只当不知,指着零嘴道:“随意买了点吃的,郑老兄将就用一点吧。”
      郑襄阳巴不得他说这话,只待话完,一边伸了手去掰地瓜,一边假惺惺地客气:“那多不好意思……不过我看老弟桌上食物太多,控撑坏了你,就帮忙解决半份吧。”
      小半刻钟后,桌上已是风卷残云后的遗迹。郑襄阳从鸭羹面的大海碗中抬起头来,嘴唇因辣烫而红艳艳的,眼睛闪闪发亮地望着扶苏。扶苏忍俊不禁。
      这边正笑着,街上忽然骚动起来,路间百姓纷纷让出一条道来,紧接着一队侍卫迅速跑来,逮着路边百姓一个个盘问打量。
      扶苏奇怪地叫过摊主来问,摊主道:“能有啥事,还不是兵部尚书又离家出走了。”
      “那不叫出走,是郑大人犯谗,逃出来寻吃食了!”邻桌的小伙子敲着盆钵纠正,“这位大人胆子够大,欺君之罪犯过多少次,偏偏没一次被当场抓着过,也不晓得用甚法子混过去了。”
      面馆里的食客哄笑起来。郑襄阳只当没听见,想走又走不得,急急又把头埋进碗里喝汤。
      扶苏觉得好玩,便向邻桌那人虚心讨教。那小伙子嘿嘿一笑,黑面白齿相映红,煞是有趣:“若说躲,茶馆、戏场、庙宇、勾栏、酒楼、赌坊,哪里不能容人?这地方越热闹,人也就越安全。当然,如果这位大人心思独特,偏爱往偏僻的地方钻,咱也没法说啥。但郑尚书谗嘴,多半是到馆子这鱼龙混杂的地儿去了。”
      扶苏瞥一眼做贼心虚的郑襄阳,摸着下巴半开玩笑地问:“郑尚书连皇帝也管不着,我听这位兄弟说得头头是道,不知有什么法子治一治他的谗性?”
      “其实谗嘴也不是啥大错,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要是让人端了作把柄……”小伙子的话还没说完,那一队侍卫已走得近了,拦着行人挨个查问。
      扶苏趁众人望向他处,抓了地瓜皮上掉下的焦黑渣滓往郑襄阳脸上一抹,顺便替他拉低帽檐遮住半张脸。后者乖觉地把头埋进海碗间。一名侍卫瞧着了点动作,踏上前来展出幅图,一双眼在二人脸上打转,口里问得:“见过这……”那人顿住,瞪大眼道,“左大人?”扶苏细看几眼,只觉得颇为眼熟,偏又记不起人。
      面馆边很快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另几名侍卫也被这边的动静引了来,相互耳语几句后拱手道:“见过左大人。大人可曾见得兵部郑尚书?”
      扶苏想也未想,直接伸出筷子一指城南方向:“方才见过的,说是去南街给老母买寿礼了。”侍卫们望了座上埋头狂吃奇怪装束的人几眼,又往城南瞥了瞥,怠慢不得,道过谢后蜂拥而去。最先发现扶苏的那名侍卫垂头道:“属下殿前六品侍卫秦甲。”
      “大哥。”邻桌小伙子朝那侍卫点点头,又向扶苏道,“你就是国师的弟子?”
      “啊……原来是秦兄弟,瞧我这记性。”扶苏拍拍头,抓了把瓜子兜上,拉了郑襄阳一把,对那小伙子道,“那么这位想必是秦乙了。”
      秦甲皱眉望着自家弟弟,点头告辞也往城南去了。秦乙满不在乎地抓着把茴香豆抛着吃,一双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过郑襄阳。
      扶苏心中一惊,拽住郑襄阳掠起,几个起落后停在一条窄巷子里。
      郑襄阳尴尬地咳上两声,含含糊糊道:“多谢。”见他只是搓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笑,又吞吐着道:“下官、下官只是……”
      “郑老兄,你真让我失望。”扶苏摇头叹气,“你看看,又不在脸上涂抹点什么,打过两回照面的一眼就能把你给认出来。”郑襄阳讪讪地点头。
      “这么着吧,这几日老兄先安分些,我办完事就去搜罗些小点心送到府上,想来灵潜也不会责怪于你。”
      郑襄阳嘴角一咧,亮晶晶的眼睛巴巴望去:“当真?”
      “骗你又没肉吃。”扶苏扇了两回风,懒懒道,“话说城北王家铺炖狗肉味道真不错。”
      “浇上静知时府窖藏的百年桂花酿,口感更佳。”说起吃的,郑襄阳大喜,言语也随意起来,“奈何那时老头子小器。我去讨过几回,楞是给踢出门外。”
      “不碍事。右师同时府上下有点交情,那时小爷又在长生殿呆过几日,我去要的话应该不成问题。”
      “……左大人不知么。”郑襄阳嘟囔道,“时小爷两月前随宁德府郡马爷去了萧关。听说走之前去过第一食坊,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还拜师学了厨艺,做的花椒酱比起刘大厨的来还带劲……”
      “哎,有这等事?”
      “可不,之前我央人去过回信,时老头子代拆的,回信说本来捐了更税免了这孩子的兵役,没想到他借口上我府上坐坐,转头却去了宁德府找玉郡马爷。等老爷子知晓,这早已起程随军北上了。”郑襄阳耷拉着头唉声叹气,“好歹也临走留我一罐花椒酱么。”
      扶苏没说话,心头突突跳得厉害。那小子去萧关做甚?花椒酱,花椒酱是小恕最钟爱的。难道说……思及此不由捏紧了拳头。虽然说他还只十五岁,不过年龄不是问题,老母牛吃嫩草的事儿还少么?虽然说他那小身板还构不成威胁,可万一这小子使坏下药外带勾引,难保不会出什么事儿。此人留之险矣!
      “左大人?”左师御扇面目过于狰狞,郑襄阳连退五步后小心翼翼开口唤道。
      “嗯,啊?”下定决心后的扶苏斗志昂扬激情澎湃地摩拳擦掌,“这样吧你先回,我去办点事儿。”话音刚落,郑襄阳咻的蹦远了。
      扶苏莫名其妙,拍拍额头,转到城东郊外官道上,与驿站借了根手拐,往驿站后头的岔道上走去。前一小段路间,陆续有巡查的官员来查看令牌,之后再无人烟。再走片刻,一道弥天雾障挡在路间。扶苏面左行了一礼,将刻有“巫”字的玉牌一晃,拨开云雾踏入雾阵,一座三四百丈高的林山赫然出现在眼前。
      扶苏深深吸了口气,拄杖攀登,累了就坐地上歇歇脚,嗑几把瓜子。这样走走停停过去个把时辰,这才翻过一个满坡红叶的山头,望见了隐在竹林间的宅子的一角灰檐。扶苏弃了手杖,穿过竹林直奔宅子,推了院门叫道:“师父,师父!”
      堂内并无动静。试着拉了几下窗子,未果。扶苏噔噔退后几步,凌空掠上瓦檐,翻过正堂潜入后院,依次唤过几次仍无结果,只得又翻出院子,回到竹林深处,沿清溪往上游寻去。远远见了一身灰衣,扶苏紧走几步上前道:“师父!”
      灰衣人罔若未闻,既没出声也没回头。一袭灰衣随风而起,打在腰间系着的深灰色念珠带上,又安静地垂下。走得近了,才看得清那人须发皆白,已是迟暮之年。
      扶苏扑过去,一把拽住老者的胳膊,仰着脸嘿嘿直笑:“师父,我回来了!”
      老者这才望他一眼,眼神冷到极点。扶苏倏地惊觉,敛了笑容松开手退了三步,扑通一声跪下,方方正正磕了三个头,头抵在泥地上,闷闷道:“弟子有辱师父教导,请师父责罚。”
      师介收回视线,继续看那对岸的红松林。他不开口,扶苏也不敢起身,两人各不相扰,延续了两个时辰的沉默。
      两个时辰的跪罚,扶苏小时受过不少,按说没被罚跪三天就该偷笑了。可事实是,由于近四年来的“养尊处优”,他膝上自小形成的保护茧已渐渐平滑,加之在大漠啃了半年的干馒头拌酱瓜,手上膝头的肉早掉得只剩一层皮了,磕着怪疼的。即相当于从头开始修炼茧子。这两个时辰就如炼狱一般难熬。
      髌骨和掌骨顶得生疼,尾骨由于长久的凝滞弯曲也已僵硬。扶苏干脆将力集中于额头,缓慢而悄无声息地活动了几下足踝和腕、股处。由于全身仅靠额头支撑,没多久就磨破了皮,慢慢有血渗出,染红一方泥土。扶苏先是暗暗哀号,而后又贼笑不已。
      果然,血腥味很快引起师介的皱眉。
      半刻后,头顶传来天籁的声音:“起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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