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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傀儡 ...

  •   不知被凸起的沙砾磕碰了多少回,待颠簸停止后,明月刚松了一口气,又是一阵昏天暗地的眩晕感。整个人像是被八辆八个轮子的马车轮番压过一般,辣生生的疼。
      懒懒躺了许久,勉力支撑着坐起揭掉面罩,抽出第一桥,挽了裤脚察看脚上伤势。——一根淬毒的羽针深深没入肉中,只留针尾几羽在外。明月小心地拂开上头的沙砾,直痛得抽气。
      针上有毒,不能用手拔;剑尖过厚剑锋过利,一不小心还能切下整只小腿下来,没法考虑;簪上沾了沙尘,也无法使用。
      “沙沙沙沙——”背后响起断续的脚步声。
      “谁?”明月略一扭身,抽剑挥向来者。
      来者矮身绕到她面前蹲下,眨巴着俩小眼,却是失踪不久的圆脸女子玉涅。玉涅一脸惊讶:“还真神了,这么高掉下来居然没给摔死!”
      明月剑微颤几下,最后还是颓然垂下。
      “神了神了……”玉涅一边嘀咕一边从袖里掏东西,摸出一圈细钢针丝往明月腿上一扎,痛得明月当场又下意识挥剑相向。
      “你拿剑指我?”玉涅面目狰狞地在她血脉上再扎入一端针丝,“你居然敢拿剑指我!”
      脚上顿时血柱喷涌的伤患识时务地放下剑,软下身子摊平躺正,任她宰割。
      玉涅满意地另寻了处扎下,揪紧针丝往上一提,连羽针带腿肉全勾了上来。
      明月面容扭曲冷汗涔涔,嘴角抽搐不已,“我说姑娘,有必要剜掉这么一大块肉么?”
      “你闭嘴!”玉涅狠瞪她一眼,摸出一瓶药末均匀撒上,又取一方巾帕为她缠好包扎。
      “等等!”明月凑过眼翻看半晌,问,“这巾帕打哪来的?”
      “哦,这个呀,一个怪男人给的。”玉涅一边答一边小心地收好从她腿上剜下的肉,“兄弟你这肉比起俺家老大的可滋润多了,腿毛都没见几根……”
      “他可还说了什么?”
      “那怪人就强行塞了药和帕子给我,说什么过会儿用得着,没想还真派上用场了……哼,臭男人居然敢抢我的吉祥来威胁我!你给我等着……”玉涅咬牙切齿,一个死结缠上去,拍了拍疼得呲牙咧嘴的明月,跳起来心情大好地跑远了,“喏,这是还你的人情。啊,那肉我带走了,反正留着也没啥用,嘿嘿嘿嘿,老九一定很喜欢……怪人你给我等着,看我慢慢折磨你!”
      明月似未听见,只盯着那方巾帕出神。
      月白底色的纺棉帕子,金蟠绸叶滚边,正中一串绿绣缠绕成“锦衾”二字。
      蓝是奉枝国色,绿在渊绿至尊,黄绸为贵族公卿所配。也难怪玉涅肯捎来。
      明月的眼迅速黯淡下来。
      莫非,他要袖手旁观?
      纹梨轻易弃城而走,且迟迟未派斥候探察,定然有所计量。印天查阅她的生平,置内间,设蛇阵,本是置她于死地的举措,未想临场变卦,有意留条生路,又是缘何?照云中道一行的猜想,有仙者在印天幕后主局,会是洵汐么?既为纹梨祖帝,又为何……为何教她这一渊绿子民破梨花阵之术?
      素来中立的奉枝窥视战况,破军星明目张胆地深入荒漠。邪派千江月插手军事,千里追来仅给她一个下马威?耶离既是渊绿子民,他的仆人七月,立场却暧昧不明。
      又是谁神鬼不觉地,在她破阵时下的毒?
      更令人心惊的是……安插在她身边的内间。
      ——明月惧蛇,仅亲友几人知晓。纹梨布蛇阵,分明是暗示自己早已被盯上。且不管为何纹梨暗地拆台为的什么,现下重要的是,透露此事的人,究竟是谁?
      一时间脑海闪过无数疑问。明月深吸口气,在沙滩上躺平,睁着两眼望星辰闪烁。当初有意惹恼灵潜,除去赐婚玉澈纳兰一事造成的裂痕,更因为她突然发觉,自己已陷入他人圈套之中。
      千江月……明月拳头捏得咯咯响,心头火气噌的窜起。它不是逼她退隐么,她自然不能拂了众美人的心意,一咬牙跑这谁也管不了的萧关来了。想来人微权轻的,应能逃过一劫吧?不料她千般算计,却如傀儡一般,自编自的戏词,洋洋得意于手中花样,待幕帘落下时才发觉自己的言行均在他人掌握之中,滑稽得可笑。
      邪魔主隋旋的二女儿怎样,权倾朝野的右卿又怎样,还不是和普通人一般,一点小伤也能疼上半天,稍大点的伤势就能断送半条命。摸摸右手和左颊上的疤痕,若是当初能多学点养生疗伤之道,至少也能舒坦点……
      师父教的东西很杂,明月为人老实,就有样学样,灌什么就练什么,导致她样样都通样样不精。相比之下扶苏就小人很多,只挑几样感兴趣的学学——当然他感兴趣的都是些诸如爬树翻墙占卜类的小把戏,还自演自练以御赐的流风扇耍出一手飞扇绝活。
      小明月每每累得面色阴暗步履踉跄,而扶苏总一身轻袍绶带,一手拿天下第一食坊的蒸糕,一手掂从树上摘下的野果,蹲在边上笑得阴险无比奸诈非常。
      想到少年事,不免又念及扶苏的欺瞒,又是烦闷不已。
      扶苏定是不会卜卦寻她的。那混蛋自从被先帝赐予“第一巫师”的名号之后,突然转了性子不再触碰龟甲蓍草与卦盘,连盛大祭祀都全推给她,自己只在一边跑跑腿打打下手。
      明月屈起右指试着掐算,什么动静也没有。看来那日云中道受巫术所困,直至今日还未解除。只能等施法的那人哪回心情好了,主动去掉禁法。
      随手撕了一角衣摆,将第一桥绑在额上。
      奉枝、纹梨和千江月绝不会袖手,毕竟它们花费了太多心血在自己身上,肯定不甘心让她就这么横尸荒野。她只需静待援兵就可。  

      渊绿,轩德三年,九月朔。
      长生殿,偏门北,洗碧亭。二侍手执寒玉棋子,盘腿对坐于席上。亭外一径落叶铺就的小道,其中一人拱手以待。
      “难为灵潜念及旧情。”白棋落下,鹤发侍子哼声道。
      “太簇,说话时别吃鱼头,带刺。”墨发侍子脸略一偏,“玉小兄弟,你在边上看了这许久,倒是看出点什么没?”
      亭外那人一俯身,道:“二侍远见,行事周全,心思缜密。”
      太簇又是冷哼:“唱得真好听。”
      墨发侍子摆手笑道:“‘远见’二字我等担当不起。相比我等下子温吞,玉小兄弟看着也心急了吧。”
      亭外人低头不语。
      “那玉小兄弟可知,我二人为何不急于下子?”
      “玉澈不敢揣度。”
      墨发侍子执一枚黑子夹在指间把玩,“不急,急不得。棋局看得越透彻,落棋越安稳,胜算也便越大。你看这副棋子,精巧润腻,无射实在不忍它涉险哪。”
      玉澈弓身行礼,道:“望二侍指点!”
      “灵潜召你为萧关节度使,运送军需、援以兵马,可还说了什么?”
      玉澈略一犹豫,道:“圣上谈起,冬祭将近。”
      “这么说,他想召左卿回宫?时限几日?”
      “连带行程,共二月。”
      “二月?不成,太短,也不知右卿能否捱过这一劫……”无射以指节扣上棋盘,棋罐中黑白子飞窜而起,哗哗散在棋盘上。
      玉澈抬眼望去,瞳孔蓦然收缩。
      ——大凶之兆。
      低眉垂手又道:“冬祭少不得左大人。玉澈必倾其心力,护右大人周全!”
      “好,好!”无射鼓掌笑,“右卿果然没看错人。”
      “为他人作嫁衣裳。”太簇冷不丁道。
      “太簇,积点口德!”
      “每次都这般,输棋便毁局。跟你对弈没半点乐趣可言。”
      无射摸着下巴笑:“师介不也如此?我听他说,线放得越长,磨得越久,计谋得越深远,使人不耐且绪乱,直至甘愿自我弃子,这才是最高明的胜者。倘若哪枚棋子潜伏隐患,倒不如先舍弃它,以保全大局。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居于人上,不也是凭的这点认知么?”
      玉澈俯首称谢,心底却寒意丛生。
      无射又道:“右卿已被虎狼盯上,看来跌得极惨哪。”
      “且听二侍吩咐。”
      “哪,玉小兄弟,依你看,这枚棋子是取是舍?”
      “够了。”太簇冷冷截断他的话。
      无射一顿,另挑话口:“听说玉小兄弟师从圣使殿下?”
      玉澈称是。
      “圣使座下大弟子前去萧关,是么?”
      “家师并未与澈提及。”玉澈神色恭谨。
      太簇凉凉道:“素闻紫衣使殿下亲近天夕、逐落,莫非我记错了?”
      “弟子不敢过问师者意。”
      无射挥袖,道:“嗯,言辞滴水不漏,神态谦而不卑,圣使殿下这徒弟倒是收对了。——玉小兄弟若无他事,就先下去罢。”
      太簇弹去飘落肩头的落叶,自语:“秋尽了。”
      玉澈拜谢而去。行得几步,又听无射低声道:
      “起风了。这天,终还是变了。”
      蓦然一股寒意灌入四肢百骸。玉澈拉紧身上浅黄的锦袍,匆匆离去。

      常平府,东厢日沉阁。香篆袅袅萦于室。
      掌管香炉的婢女轻扣门匪,将手炉和毛毯搁在门边矮塌上。
      “等等。”玉澈搁下笔吩咐,“去库房拿几盒百合香来。”
      婢女应了一声,绞着手帕立在门边,偷眼往里瞅。
      玉澈不耐烦地敲敲桌面:“还有什么事?”
      婢女受惊似的往门外退一步,吞吐道:“郡马爷今日……又不回房?”
      “我做什么,还得向你汇报?”
      阴沉的表情和阴郁的语调一出,婢女立刻缩在门后,只探出一双眼睛,“火火合不敢,只是、只是,郡主问起……”
      玉澈冷笑:“她若问起,你就说你在我房里。”
      “不不,火合这就去拿百合香。”婢女带上门,忙逃似的跑了。
      自矮塌上取过毯子盖在腿上,捧着手炉看桌上摊开的书册。
      夜风灌入,吹散一地书纸。
      南土尚且凛然,何况萧关?
      “玉澈!”随着一声厉喝,门被砰的撞开,一名窄襦宽袖打扮的少妇踏入。少妇杏目柳眉,樱口巧鼻,姿容美若仙子,纤腰盈盈不足一握。蹬一双缀铜铃的丝履,耳上明珠坠,发间步摇晃。“玉澈,你到底什么意思!”
      玉澈头未回眼也未抬,“郡主这话何意?”
      “你问我?你问我何意?”郡主上前几步,杏目氤氲含泪,“你可是堂堂常平府郡马爷!自打娶我进门后,三天两头都呆书房,你还有没有当我是妻子!你知不知道外面传得多难听?我纳兰家颜面扫地三庙蒙羞!”
      玉澈语调平板:“郡主此举,不过更让纳兰家蒙尘而已。”
      纳兰郡主怒气更甚,“是,确实蒙尘,我纳兰盼兮自从与你相识以来,哪天没让族里蒙尘!我知道,你嫌我念的书少,配不起你大少爷。可你休想让我当第二个隋恕,纳兰家的女儿绝不是你利用完就扔也不会吭声的女人!”
      玉澈脸色有点难看,只道:“郡主先回房歇息去吧,别惊扰了下人。”
      纳兰死咬着嘴盯着他,泪水溢出眼眶,打在鞋上铜铃,铛铛作响。
      “郡马爷,百合香来……了。”赶来的火合话到一半便咽下,福身问安,“郡主万安。”
      怒气不便当着下人的面发作,纳兰一袖子抹掉泪痕,声音还带颤:“玉澈,我给你三个月,你可想好了。”
      “火合,扶郡主回房。”
      “是。”火合应着去搀纳兰,后者一甩袖,噔噔闪出书房,足上铜铃清越。火合愣了一会,迈开步子追上去,没几步又退了回来,立在书房门口。
      “郡马爷。”
      “何事?”
      “郑大人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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