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茉莉无旧香》沈栖棠

3、3.冰砖融雪半檐暖，电令催文一案霜

　　唱完一遍，意犹未尽，两人相似一笑，茉莉的“再”字刚冒头，何其明的“来”已追上来"，异口同声道“再来一遍！”
　　何其明俯身调试琴弦时，鬈发扫过茉莉膝头的诗稿。茉莉也正凑的很近看诗稿，本能后仰，后脑却撞上他横亘在床架上的手臂。“小心你的镁光灯。”他轻笑，温热的掌心短轻扶住她肩头。
　　茉莉腼腆往窗外瞧，不觉夜幕已临，华灯初上。
　　何其明将吉他斜倚墙角，暮色在他本就清亮的眼珠子上镀了层金箔：“可愿共赴人间晚餐？”
　　茉莉踌躇道：“那等我几分钟，总得赶在颜姿她们回来前将这纸箱收拾清爽腾出走道来。”她瞥向过道上大纸箱，“否则晚上怕要抱着铺盖，去和廊灯作伴了。”
　　何其明眉峰微挑：“让副市长千金逼到这般境地？”
　　“副市长？”茉莉手中的一相册盒子“啪”地合上，“你说颜姿？”
　　“北方一个小城市，今年退休了，否则你也不会被扔到这间。”他漫不经心掸去一本书上的尘，“一退休，就如日薄西山咯。”
　　茉莉啧啧出声，将衬衫按进行李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我不过一檐下小雀，天天都得在残阳照着的檐下找食。”
　　何其明低笑出声：“明日食堂有荠菜馄饨，□□票加五毛钱，可比屋檐下的冷饭香……我来帮你挪。”三下五除二将茉莉收好的纸箱挪到角落里。两人正打算出去吃饭，走廊电话铃声刺破暮色。她慌忙冲向公用电话时，凉拖在水泥地上打滑，何其明伸手托住她手肘的瞬间，听筒里已传来孙科长的斩钉截铁的命令：“英文手册译文明早八点前放我桌上！党委会急着用！”
　　“可陈主任说电子化期间让我暂停翻译专心做电子化系统……”茉莉攥紧听筒线，墙角爬山虎正吞噬她的影子。
　　“小肖啊，”孙科长语调突然黏腻如梅雨季的墙灰，“上次给你申请用电脑批条，馆里多少双眼睛盯着？”电话咔哒挂断前补了句：“年轻人要经得起摔打。”
　　何其明倚着门框剥开薄荷糖，糖纸脆响惊醒了走廊声控灯：“你们科长倒像台双卡录音机——布置任务用卡带A，邀功用卡带B。”
　　茉莉扯出苦笑，从行李箱底抽出英汉词典：“她女儿在党委会当秘书，我这叫'为领导分忧'。”词典扉页夹着泛黄的便签纸，密密麻麻写着"孙科长交办事项"，其中一条已勾销：替其侄女翻译英文入学申请文书。
　　“包括帮千金写情书吗？你要是这样不懂合理拒绝，事情只会面粉般沾上来！”何其明忽然抽走她指间的钢笔，“走，吃饭去，吃完再写。”
　　茉莉若有所思，但仍抢回钢笔，无奈笑道：“我其实不饿，你自己去吃吧。”
　　木门在身后合拢时，茉莉微笑着目送他走出房门，灯下，茉莉忙完翻译，给留在大学攻读研究生的蜜友文昔写信：“……上海的月光会拆解平仄，把我的五言律诗谱成古调。”茉莉咬着笔杆犹豫片刻，又添上一句：“原来诗里久久独沉的青海湖，真会泛起咸涩的涟漪。”
　　九点过三刻，颜姿的高跟鞋声碾碎走廊寂静。床头台灯将茉莉的影子熨在刚铺好的蓝格床单上，茉莉合上《英汉词典》，便闻到一股香风吹过。
　　小曼和颜姿已经到研究所工作一年了，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出则同行入则同屋。本来局促的宿舍，乍然听说要新加茉莉进来，两人岂肯罢休。所以茉莉报到的第一天，便郑重告知茉莉不要拆行李箱，她们要去房管科反映情况，要求将茉莉调到其他宿舍去。
　　三天来，茉莉守着未解的行李绳结，像守着某种心照不宣的契约。此刻绳结她解开了，契约也能和平解开吗？墨红书桌上，青瓷花纹的保温桶正渗着冷雾——她想用一桶光明冰砖换来和解信号。
　　茉莉对颜姿和小曼露出灿烂的笑容，"科里人都喜欢光明冰砖配雪碧，我特意去买的刚出厂的冰砖，透心凉的雪碧，快来尝尝。"茉莉掀开保温盖，开始拧雪碧盖。
　　颜姿和小曼对视一眼，慢慢围拢来倒了雪碧泡冰砖吃着，对茉莉道：“天气好热，前两天委屈你不能洗澡换衣服了！”
　　茉莉微笑道：“也不委屈，要能将我换出去就值了。”
　　小曼的银匙在杯壁敲出清脆的顿号：“茉莉侬是模子！”
　　“若能把三张床变两张，”茉莉指尖轻叩墙上的住房规定，“你们就能把梳妆台挪到这儿了。”
　　小曼笑着轻叩茉莉的肩：“这房间本就逼仄，去年老葛说好只住两人侬晓得哇？”又指指走廊尽头那个房间说：“走廊尽头那间向阳，早该腾个正经床位。”
　　颜姿倚到茉莉床畔：“茉莉你这般通透，倒叫人舍不得了。”
　　小曼慢捻发尾：“要不咱就此作罢？”
　　颜姿气定神闲：“半途而废，倒显得咱们没个章法。”
　　茉莉微微一笑，递过包着书衣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隔壁何其明来还书。”小曼瞳仁倏然亮起：“他还说了什么？”
　　“夸你眼光独到，正寻《生活在别处》。”话音未落，小曼已轻置书册：“走，去208看《宰相刘罗锅》！”
　　隔壁208宿舍有个彩色电视机，不知是谁留下来的，是这层楼唯一的一个电视机，所里的单身们时常去208，既看电视又能小聚。
　　颜姿慵懒陷进枕头：“乏了，你们去罢。”
　　茉莉拢了拢膝头的英汉词典：“科长布置的任务还没完成。”
　　待足音远去，颜姿忽然轻声说道：“这些时日，委屈你了。”
　　茉莉正将零碎收进饼干盒，闻言指尖微颤，嗓音浸着温茶的滋润：“寸土寸金大上海，安顿哪是容易的事？”
　　颜姿道：“茉莉，我们争的是理，不是人。”
　　茉莉低头摩挲着床单点头：“任谁来，你们都会这般。”
　　“要不上来叙话？”颜姿拍松身旁软枕。
　　茉莉心中一暖，很听话地蜷上颜姿的床。
　　颜姿突然道：“初见那日，我看了你第一眼，就接受了你。”
　　茉莉屈起膝盖笑问：“因我瞧着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