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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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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许柒最爱杨婶烤的红薯,
杨婶推车在大道卖,许柒有零钱会去买,没钱就蹲在杨婶火炉前蹭火,帮着看摊。
许柒随他妈,标准鹅蛋脸,五官圆润,没侵略性,扎双马尾辫,讨人喜。
杨婶之前总爱把烤过火的,或是发育不良的红薯丢给她吃。
许柒不嫌弃,杨婶给,她就捧着。
这回,杨婶没给她红薯。
她把她抱怀里,手指揉搓她脸蛋:“你也是倒霉,你妈给人做小三,把人的正牌媳妇逼走,寨里一传十,十传百,你跟着你妈,注定没好日子过咯。”
脸被揉疼,她的眼角渗出点泪,杨婶捏着她下巴看,嘿嘿笑两声。
“随你妈,狐媚子脸,不知以后会勾哪家男人。”
她双手穿过许柒咯吱窝,提溜着将她抱下,食指弹她脑门,啪的一声,弹出红印子。
“你别来咯,要让寨里人瞧见,我也脱不下干系。”
许柒点头,棉裤厚,她提着小步子回家。
她不懂小三的含义,但听着总归不像赞美的话,然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她还没到家,就被人堵在小巷。
三四个苗寨小孩,打过几次照面,不熟,许柒叫不出名字。
他们拿石块砸她,石块是挑选过的,锋利尖锐,在皮肤上划出口子。
为首人吐出口香糖,扒拉两下,黏在她头发上,接着用脚踢,他知道肚子软,专挑这地方,力道大,许柒被踢得干呕。
积雪没散,地面覆着薄冰,许柒的脸颊与冰接触,冻得通红,有手按住她脑袋,任她扑腾,挣脱不开。
压着她的人说:“我看着,你们把乌年找来。”
乌年腿瘸,走得慢,他到时,许柒与冰相贴的侧脸已经失去知觉。
压着她的手松开,许柒刚打着哆嗦站起,又被踢膝盖骨,砰的一声跪在地上。
“给沈年磕头道歉。”她身后人说。
“为,为什么啊?”
寒气钻进她的心窝,让她牙齿打颤,话说不利索。
“你妈是小三,勾引乌叔,害乌年失去妈妈,你妈是坏人,你也是......”
他扒许柒的棉外套,许柒缩在一团,不让他得逞。
她太冷了,要是没外套,她会冻死的。
那人扒不下来,气得踢她两脚:“这衣服是乌叔买的,可他亲儿子,还穿着他妈翻垃圾捡的衣服,手上全是冻疮,你要不要脸啊。”
他说,你自己没爸吗?要抢别人的爸爸。
许柒听得难受,她又想起埋葬她爸的小土堆,不大,却深,看不见底。
“你不道歉,我们就继续打你。”
小孩正义感总是很强,想赶走坏人,当一回英雄,许柒也想过,可惜她是那个被赶走的坏人。
乌年乌黑棉服打着好几块补丁,线头垂在外边,薄薄的一层,抵不住风寒。
许柒咬咬牙,给他磕三个响头,额头砸在冰面,磕出包。
如果她注定要当坏人,那她也要当个敢于认错,改邪归正的好坏人。
许柒揉眼睛,揉得红肿:“对不起啊,乌年。”
可乌年什么也没说,脸色不悲不喜,远超于五岁孩子的成熟。
他静静盯她看。
正如现在,他静静盯她看。
二十二岁的许柒接过银手链,低头盯脚尖:“谢谢。”
乌年吸一口气,鼻腔发出慵懒的气音。
尴尬气氛蔓延,许柒找借口要溜走,却被乌年抢先:“喜欢银手链?”
银铃铛被风扬起,配合发出声响,许柒手心是汗,胡乱将手链塞进兜里。
“没有,给我妈戴的。”
乌年张张口,还想再说什么,被吆喝声打断。
乌正阳在二楼探头喊:“小柒,过来哭丧。”瞥见底下熟悉身影,一顿,阖了阖眼:“你......”
他也没想过乌年会来,不禁担忧他来的目的,怕他把葬礼弄得鸡飞狗跳,想驱赶,又没有理由,终是敛下眼色道:“上来穿丧服,来了就守规矩,别给我搞有的没的。”
自乌正阳不顾蜚语娶了秦晚后,乌年就乌正年彻底,他是乌正阳的亲儿子,却活得像外人。
他也把自己当外人,与这个家没多少感情基础。
许柒也担心他闹,换做别事都随他,但终归是葬礼,闹起来不好看的。
乌年笑笑,他之前很少笑,板着脸,别人欠他钱似的。
他笑得不假,嘴角微向下,像尽力克制,维持高冷人设后的失败品。
他五指并拢,伸直,掌心落在许柒头顶发旋。
苗人的祝福手势,多在送行或躲灾时用,意味着洗去风尘,手势到这,原本已经结束,可乌年却在她头顶轻拍,一下,两下。
他把她的头当皮球了。
许柒后退半步,避开他的触碰。
乌年又笑一声,握拳收手:“(别怕)”
苗语回荡耳边,乌年重复:“别怕。”
乌年在前头走,给她开路。
他走不顺,右腿拐得厉害,每次落脚,没有力气支撑,重重跌下去。
他腿更瘸了,似乎要拐杖才能走稳。
许柒纠结了下,没去扶。
哭丧只能与死者有亲近关系的人来,可秦晚老家不在苗寨,这没亲戚,乌正阳花钱请来帮哭人,帮哭人拿钱办事,哭得干畅淋漓,跟死了亲妈似的。
真正死亲妈的许柒只掉几滴眼泪,还是强挤出来的,一对比,倒显得狼心狗肺。
芦笙阵阵吹,鼓师傅挽起袖子,伴音点打节奏,每吆喝一声,哭丧人就哀嚎一声,有几分诡异美感。
乌年穿着丧服,也不跪,站队伍正后边和阿幼朵老婆聊。
阿幼朵是寨里有名的蛊婆,不受人待见,苗人也害怕这东西,尤其见着她家圈养蛇、蜈蚣,生怕惹她不如意,能避则避。
阿幼朵未养育儿女,年过八十,方布巾之下满脸皱纹,如树根交错,盘曲生长,她似乎很久没和人交谈,碰着个主动的,高兴,露出稀缺牙齿咯咯笑。
乌年给阿幼朵塞了个东西,脑袋装着雷达似的,有所感应般与许柒对上眼。
黑眸轻颤,乌年勾起唇角,和阿幼朵用苗语聊,顺嘴没转回来:“(别看我,好好哭。)”
她才没看,只是不经意瞥到,哪成想他会偏过头来。
乌年和以前一样,心高气傲,说什么都不听,固持己见,挺烦人的。
哭丧流程结束,乌正阳趴在棺椁不肯离开,他眼睛红肿干涩,缺水,挤不出眼泪,胸口却还在上下起伏,一哽一哽喘粗气。
乌正阳至少在与秦晚这段关系里付出了真心,爱屋及乌,他对许柒也好,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乌年和他前妻。
三人都欠着乌年,可似乎只有她在努力还债,只有她有愧疚心。
其实她还挺希望遗传秦晚的无情,至少不会活得累,可她偏偏遗传了她亲爸,为人温和,不起脾气,又太过善良。
这种人是容易吃亏的,她已经吃过一次了。
许柒轻拍乌正阳的脊背,像小时候他哄她那样,乌正阳见到许柒后才意识到自己是个大人,还有未完成的责任,强撑着站起,揉太阳穴。
“我没事,你再去歇会,下午更累,要守灵。”
所谓守灵,其实就是伴着芦笙吹奏跪地磕头,嘴里念叨送行经,不间断磕一小时左右,磕完才能落席吃饭。
忙一下午,许柒累弯了腰背,洗完澡躺床上休息。
乌年意料之外的留宿,他什么行李都没带,穿的还是衣柜里没丢的老衣服,那是许柒买的,时隔多年,穿他身上显小显破。
乌年倒穿得自在,在大堂晃悠。
许柒给陆询打电话,打不通,又给他发消息,说自己好累,今天要早睡。
一般来说,她的消息,陆询几乎都是秒回,可今天怪异得很,她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回应。
想着可能在忙,许柒把手机息屏,掖着被子盖过半边脸,陷在枕头里睡过去。
92年,乌正阳不顾流言蜚语,给秦晚在苗寨办了场盛大婚礼。
但其实,婚礼冷清,作客席寥寥无几,连乌正阳的爸妈也嫌丢人没来,即便这样,乌正阳也高兴,抱着秦晚转圈。
为了给许柒和秦晚腾地方,乌正阳清出不少杂物,满满两大袋子,被废品站拖走。
等晚上乌年回来,发现家里变天,一愣,随即拐着脚去主卧搜他妈留下的东西。
他打碎秦晚刚摆好的化妆品,踩在床上,发疯似的丢枕头,丢衣服,丢他够得着的一切。
乌正阳拉着他的衣领,青筋暴起,毫不客气蹬腿踹他。
乌年才五岁,吃不饱饭没力气,却不要命似的反抗,有冲劲,直接咬下乌正阳胳膊一块肉,还配合啐一口唾沫,像是咬到脏东西。
“你把我妈东西还给我!你凭什么丢!凭什么!”
他又张嘴咬,被乌正年打一巴掌,门牙给打断,血顺着牙龈,沾染到嘴皮上。
许柒心惊胆战,看到有血溅出来,还以为乌年被打死,鼓起勇气,闭眼拽着乌正阳的手臂阻止:“乌叔叔,他流血......”
就是这么一下,让乌年抓住机会挣开束缚,扑来将她压倒。
乌年随手抓起被他砸碎的玻璃瓶碎片,用最锋利的尖刃对准许柒的脖子:“别动!”
这是乌年五岁就悟出的道理,只有抓住人的命门,才能有话语权。
“把我妈的东西拿回来!不然我杀了她。”
秦晚发出惊呼,险些晕倒。
乌正阳扶她去沙发上坐,他往前一步,乌年的碎片就近一些,眼看着要刺破皮肤,乌正阳停住脚步妥协:“我去找,你别伤她。”
乌正阳披外套出门,让秦晚帮忙盯着。
乌阳单手锢着许柒,空下来那手攥碎片,攥得紧,有鲜血从指缝溢出来,但他好像察觉不到似的,死死看着门口方向。
许柒靠在他的怀里,其实挺舒服的,被人抱着暖和,她眯眼,有点犯困。
她打起精神,稍稍挪动,乌阳瞬间警惕,锢人的手更紧,低头威胁她:“说了别动。”
“我不动。”许柒后仰,看他嘴里断掉的门牙,看得自己牙疼。
舌尖抵住前腭,确认门牙存在后,又安慰他道:“别怕,牙齿会重新长出来的,你疼吗?要不要纸巾擦擦?”
乌年不说话,小孩还没长喉结,但许柒看见他咽喉有吞咽动作,他把嘴里的血咽下去了,他在用实际行动拒绝她。
许柒无语,半天憋出一句:“血不好喝的。”
乌正阳提着两大袋垃圾回来,要乌年自己去找,在他松手的瞬间,打掉他攥着的碎片,揪着他衣领后脱,拳脚并用。
打累了,乌正阳靠在墙边点一支烟,脚底下,乌年蜷缩在地,大口呼吸,身体止不住痉挛。
许柒蹲下,双手环他的腰,摸到肩胛骨,肩胛骨突突的,没有肉感。
她用力把他抱起半边身子,让他的头枕在她的膝盖上,手穿过他的咯吱窝,以后拉的姿势拖拽,将他拖到屋外头。
乌年很乖,没挣扎,或许他是没力气挣扎。
许柒脱下衣服给他遮肚子,秦晚和沈正阳在主卧收拾狼藉,她悄摸放在大堂的行李箱,从里头翻找出止疼片,以往秦晚捂着肚子说疼,吃下这个就能好。
许柒喂给乌年,给他灌水,看他吃下去,又小跑过去给他提垃圾。
垃圾重,还有两袋,等她全部提到乌年旁边,乌年都醒了,黑色眸子一眨不眨,如野兽般警惕。
许柒对他笑:“乌年,我帮你守着,你睡,睡醒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