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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9章(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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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熄灭后的第三天,沈苏在晨雾中被金毛犬急促的呜咽声惊醒。潮湿的水汽顺着窗缝渗进屋内,在墙壁上凝结出细密的水珠,顺着斑驳的墙皮缓缓滑落。她裹紧那件洗得发白的外套,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推开房门时,腐朽的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眼前的景象让她呼吸一滞——陈述倚在院墙边的槐树下,手里还攥着半块未吃完的槐花饼,饼上的糖霜早已被露水浸化,在他苍白的指尖留下黏腻的痕迹。
少年的脸色在灰蒙天色下近乎透明,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额前碎发被冷汗浸湿,一缕缕紧贴在泛着病态潮红的皮肤上,像极了深秋枝头垂死挣扎的枯叶。他的登山服左肩处不知何时裂开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沾着泥渍的白色内搭,衣角还挂着几缕干枯的草茎。雨水顺着他下颌线滑落,滴在脖颈处的伤口上,泛着红肿的皮肉被刺激得微微抽搐。"你怎么在这?"沈苏快步上前,帆布鞋踩过满地湿润的槐花,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金毛犬不安地围着陈述打转,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尾巴无力地垂在身后。
她伸手探向他的额头,还未触及,热浪便扑面而来,掌心瞬间被灼人的温度烫得缩回。陈述勉强扯出个笑,干裂的嘴唇裂开细小的血口,喉间溢出的声音沙哑破碎,像是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板:"...路过,想看看你的伤。"话音未落,少年身子一软,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下坠去。沈苏慌忙伸手去扶,陈述沉重的身体压得她踉跄半步,后背重重撞在粗糙的树皮上,后腰硌在凸起的树瘤上,疼得她眼前直冒金星。她闻到他身上混着槐花香的汗味,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异样的苦涩气息,像是中药熬煮过头后的焦糊味,又混着隐隐的铁锈味。
"阿婆!阿婆!"沈苏大声呼救,指甲深深掐进陈述冰凉的手腕,指尖能清晰感受到他脉搏紊乱的跳动,一下接一下撞在她指腹上,快得如同擂鼓。金毛犬箭一般冲向屋内,爪子在泥地上划出长长的痕迹,很快叼着阿婆的布鞋冲出房门。老太太拄着拐杖跌跌撞撞跑来,缠过的小脚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艰难挪动,浑浊的眼睛盯着陈述泛红的耳垂,布满皱纹的脸瞬间皱成核桃:"这是受了山风伤寒!快,把西屋的艾草褥子铺上!"
潮湿的被褥裹住陈述滚烫的身体时,沈苏才发现他的登山包不知何时扔在屋檐下,侧袋露出半截沾血的绷带——正是那日下山时,他用来包扎手掌的旧物。绷带边缘已经发黑,干涸的血迹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与周围泛白的布料形成鲜明对比。阿婆将煮好的姜汤搁在炕沿,瓷碗与木板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干枯的手指戳着沈苏的额头:"还愣着做什么?去采些新鲜薄荷叶,再烧锅热水!"
沈苏冲进雨幕。后山的石阶在晨雾中泛着青黑色,表面覆着一层滑腻的苔藓,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她踩着满地槐花狂奔,裙摆被荆棘勾出一道道破洞,细密的血珠从刮伤的小腿渗出,在布料上晕开深色的痕迹。记忆突然闪回母亲临终前的模样:同样滚烫的额头,同样汗湿的鬓角,还有那双逐渐失去光彩的眼睛。那时她太小,只能握着母亲的手哭,而此刻,她颤抖的指尖正小心翼翼摘下带着晨露的薄荷叶,叶片上的水珠滴落在手背上,带来一丝沁骨的凉意。山间的风裹着雨丝扑在脸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想着快点回去给陈述降温。
当她抱着装满草药的竹篮返回时,陈述正蜷缩在被褥里呓语。他的身体不时抽搐一下,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苍白的指节紧紧攥着被角,将布料抓出深深的褶皱。脖颈处暴起的青筋随着呓语微微颤动,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浸湿了枕巾。沈苏将毛巾浸在温水中,轻轻擦拭他通红的脸颊,少年睫毛颤动,滚烫的掌心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别走..."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恐惧,让沈苏想起暴雨夜躲在她怀里发抖的金毛犬。
"我在。"她低声回应,用另一只手将降温的毛巾覆上他额头。陈述的呓语渐渐清晰,混杂着零碎的片段:"别碰那盏灯...水...好冷..."沈苏望着他紧锁的眉头,想起灯会那晚,陈述曾独自在河边徘徊许久,回来时裤脚全是水渍,鞋子里倒出的水还带着几片枯黄的槐树叶。此刻他说着胡话,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抓握,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又怕被什么抓住。
阿婆熬的草药汤冒着苦香,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沈苏的眼镜片。她用汤匙轻轻撬开陈述紧咬的牙关,药汁顺着他嘴角流下,在苍白的脖颈划出深色痕迹,滴落在领口处,将布料染成褐色。她笨拙地用帕子擦拭,突然听见陈述呢喃:"妈妈...对不起..."这句话像根细针,扎得她眼眶发酸。原来这个总是沉默的少年,也藏着不为人知的伤口,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那些独自徘徊的夜晚,此刻都有了答案。
雨势在午后骤然变大,雨点砸在窗棂上发出密集的声响,仿佛有人在用力敲打窗户。沈苏守在炕边,数着陈述急促的呼吸。他的体温忽高忽低,高热时浑身剧烈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将下唇嗑出深深的牙印;陷入昏睡时,又安静得可怕,只有睫毛偶尔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每当少年无意识地抓住她的手,沈苏就用温水浸湿的棉布轻拍他的后颈,像极了儿时阿婆照顾高烧的自己。她看着窗外的雨帘,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成河,将世界分割成扭曲的碎片。
陈述突然开始剧烈挣扎,喉间发出含糊不清的嘶吼,双手胡乱挥舞着,打翻了炕头的药碗。褐色药汁泼溅在炕席上、沈苏裙摆上,散发着刺鼻的苦味。沈苏慌忙去按住他,却被他一把拽入怀中,滚烫的呼吸喷在她锁骨处:"妈妈...这次我一定..."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又陷入昏睡。沈苏能感觉到他胸前剧烈的起伏,像是溺水者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她艰难地挣脱出来,重新整理好凌乱的被褥,发现他后背的伤口因为剧烈动作又渗出了血,在白色被褥上晕开一朵朵妖异的花。
暮色降临时,陈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喉间溢出的血沫混着褐色药汁,在枕边晕开狰狞的痕迹。沈苏慌忙扶起他,掌心能清晰感受到他后背嶙峋的脊骨,隔着单薄的衣衫硌得她生疼。阿婆神色凝重地掀开被褥,露出少年渗血的绷带——伤口不知何时裂开,暗红的血渍在白纱布上晕染开,像朵诡异的花。"得去镇上找大夫。"阿婆将油纸伞塞进沈苏手里,"你守着,我让隔壁老周套牛车。"沈苏点头,指尖抚过陈述滚烫的后颈。少年在昏迷中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别开灯...会引来..."话音戛然而止,他又陷入更深的昏迷。
雨声愈发暴烈,沈苏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金毛犬蹲在炕头,喉咙里发出担忧的呜咽。她想起白天在陈述登山包里发现的笔记本,扉页画着盏破碎的槐花灯,旁边用铅笔写着:"第七次,还是失败了。"她轻轻翻开笔记本,里面的字迹凌乱,有的地方被水渍晕染,只能勉强辨认。其中一页写着:"槐花灯会的第七日..."后半句被墨水晕开,再也无法分辨。
沈苏起身添了些柴火,铁锅咕嘟作响,熬着新的草药。她的目光不时扫向炕上的人,生怕错过他任何细微的动静。陈述开始说胡话,声音忽高忽低,有时像是在与人争吵,脖颈青筋暴起;有时又像在苦苦哀求,泪水混着汗水滑进鬓角。"不要...不要拿走..."他突然大喊,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打翻了炕头的药碗。褐色药汁泼在沈苏裙摆上,散发着刺鼻的苦味。
夜更深了,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阿婆还没回来,沈苏守在油灯旁,火苗在穿堂风里摇曳不定。她用棉球蘸着温水,仔细擦拭陈述干裂的嘴唇。少年的睫毛突然颤动,涣散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你是谁..."沙哑的声音带着陌生的警惕。沈苏动作一顿,棉球上的水珠滴在他嘴角:"我是沈苏,你...你在阿婆家里。"陈述似乎想要说什么,喉间发出破碎的音节,最终却只是偏过头去,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消失在枕巾里。
窗棂被风吹得哐当作响,油灯的火苗猛地窜高又矮下去。沈苏重新把毛巾浸在凉水里,拧干时水顺着指缝滴落在陈述的手背上。他的手依旧紧攥着被角,指节泛白,手腕上因为挣扎被绳索勒出的红痕格外刺眼。而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和着他时断时续的呓语,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屋内弥漫着草药的苦涩味、血腥味,还有潮湿被褥散发的霉味,沈苏坐在炕沿,望着陈述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脸,等待着阿婆和大夫归来,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沈苏守在床边,听着窗外渐渐响起的鸟鸣声,看着晨光一点点照亮屋子,心中默默祈祷,希望陈述能熬过这一关,希望这场噩梦般的夜晚早点结束。然而,陈述的病情并未如她所愿般稳定,反而在晨光中愈发反复无常。
他的体温像过山车般忽高忽低,刚有退烧的迹象,转眼又烧得滚烫。沈苏不停地更换着冷毛巾,一盆又一盆的凉水很快变得温热。她的手腕因反复拧毛巾而酸痛不已,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夜喂药时沾染的褐色药渍。阿婆端来一碗稀粥,劝她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却被她摇头拒绝:“阿婆,我不饿,等他好些再说。”
陈述在昏迷中呓语不断,含混不清的词句里夹杂着痛苦的呻吟。他时而紧紧攥住沈苏的手,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时而又疯狂挥舞手臂,将枕边的水杯扫落在地,瓷片碎裂的声响在寂静的屋内格外刺耳。沈苏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捡起碎片,生怕尖锐的瓷片伤到他。起身时眼前一阵发黑,她扶着炕沿缓了好一会儿才站稳。
日头升到半空时,陈述突然开始剧烈呕吐。沈苏慌忙用盆接住,刺鼻的酸臭味混合着未消化的药汁弥漫开来。她强忍着胃部的翻涌,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待他吐完后,又用温水沾湿毛巾,仔细擦拭他的嘴角和脖颈。那些呕吐物弄脏了被褥,她只能再次费力地更换,潮湿的被褥又厚又沉,累得她手臂发软。
老大夫再次赶来时,带来了新的药方。“去后山采些鲜鱼腥草,再挖半袋陈年的灶心土。”老大夫嘱咐道,“这病来得邪乎,得双管齐下。”沈苏顾不上休息,拿起竹篮就往后山跑去。雨后的山路泥泞不堪,她好几次险些滑倒,裤腿上沾满了泥巴。荆棘划破了她的手臂,鲜血渗出,她却浑然不觉,一门心思只想着快点采到药。
鱼腥草长在潮湿的溪边,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沈苏蹲下身子,手指被草叶边缘割得生疼,却依旧快速地采摘着。挖灶心土时,她的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汗水顺着额头不断滴落。当她带着药材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时,整个人仿佛从泥地里滚过一般。
新的药汤需要用三种不同的火候熬煮,沈苏守在灶台前,一刻也不敢离开。她盯着跳动的火苗,看着药汁在砂锅里咕嘟冒泡,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每隔一会儿,她就用木勺轻轻搅拌,生怕药汁糊底。长时间的烟熏火燎让她眼泪直流,喉咙也变得干涩疼痛。
药煎好后,沈苏用细纱布仔细过滤掉药渣。汤药呈深褐色,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光是闻着就让人反胃。她端着药碗来到陈述身边,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试图唤醒他。陈述却依旧昏迷不醒,眉头紧皱,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沈苏只能掰开他的嘴,一点一点地将药汁灌进去,每喂一口都要费好大的力气。
陈述的身体对药物产生了强烈的反应,喝完药后不久,他的皮肤上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红疹,痒得他不停地抓挠。沈苏心疼地按住他的手,阻止他抓破皮肤引发感染。她用温水沾湿毛巾,轻轻地擦拭他的皮肤,试图缓解他的不适。然而,陈述却烦躁不安,不停地扭动身体,嘴里发出痛苦的呜咽。
夜幕再次降临,沈苏已经将近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她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神却依旧坚定。阿婆心疼地看着她,劝她去休息一会儿,她却固执地摇头:“我走了他怎么办?我不放心。”她坐在昏暗的油灯下,守着陈述,听着他时断时续的呼吸声,感觉时间无比漫长。
后半夜,陈述的病情突然恶化。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微弱,嘴唇发紫,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沈苏吓得魂飞魄散,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阿婆也被惊动,慌忙跑进来。两人手忙脚乱地按照老大夫之前教的方法,为陈述按摩胸口,试图让他呼吸顺畅一些。
沈苏一边按摩一边不停地哭泣,泪水滴落在陈述的手上。“你不能有事,你答应过我的……”她哽咽着说,“你说要带我去看最美的槐花,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带着无尽的哀伤和期盼。
在她们的努力下,陈述的呼吸终于渐渐平稳,但依旧没有清醒的迹象。沈苏守在他身边,一刻也不敢放松。她看着他苍白的脸,回想起两人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心中默默祈祷着奇迹的发生。窗外,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仿佛在为这场漫长的煎熬伴奏,而沈苏,依旧坚定地守在陈述身边,等待着他醒来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