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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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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
赵宋皇朝仁宗二十四年三月三上巳节,暖阳融融,万物生辉,两浙路平临城百姓纷纷走出家门,到碧水湖踏青郊游。
碧水湖有近百顷,东边湖堤种满杨柳,枝叶摇摇,远远望去好似片片青烟漂浮在湖面,美不胜收。
西边、北边山峦相连,高大茂密的阔叶乔木褪去冬日苍黄,露出满身春色,山风吹过,翠波流动,流动着,流动着,一艘精美画船在连绵的波浪中飘了出来,慢慢地驶进了湖中。
一个身着红衫的女子立在桅杆下,纤手挡额,举目向湖心眺望。
那有一座八角亭,红柱碧瓦,彩带飞扬,当中立着八个美貌少女,两个一排,一托钱屉一捧花篮,花儿有红、粉、绿、黄四色,拼凑成“撷芳盛会”四字。
平林城自古富饶,风月盛行,每年上巳节前一日举办花魁大赛,上巳节当日花魁坐船游湖,引慕达官贵人和文人雅士到湖心亭“竞艳撷芳”。
八角亭中十余张雅座皆坐满人,连接东堤长余十米的栈道上也挤满人,可却没有她想等的那个。
她双手紧握,眉间浮现担忧之色。
忽地,堤边传来一阵喧嚣声,她抬眼看去,就见四个彪形大汉粗鲁蛮横地把将要登上栈道的人一个个拉开,簇拥身后的男子走了上去。
那男子身着绛紫长衫,腰系鞶革带,下巴高抬,三角眼朝天,气焰极其嚣张,浑然不在意周围人投去的厌恶目光。
红衫女嘴角露出嘲讽笑意,盯着那男子进入八角亭,才扭身进了船舱。
船舱华丽宽阔,舱壁皆用上好白缎子裱糊,中间挂着精巧的兰花烛台,地板铺着极厚羊毛毡子,对向摆着十二张酒几座椅。
尽头是扇拱门,上面挂着珠帘,珠子颗颗莹润,她飞快拨开珠帘,声音欢快明亮,“阿萝,成了,张浑到了。”
里面光线明亮,梳妆台上博山炉袅袅生香。
她走进去,就见阿萝立在窗前,手抓着窗棱,杏眼凝视窗外,身上素锦百蝶穿花广袖裙随风起起落落。
“阿萝,站那里做什么?仔细又晕水。”
阿萝转身坐到软榻上,纤手够下一串流苏,在指尖捻着玩,“我哪有那么娇气,风吹不得,水见不得的,倚红姐你就爱瞎操心。”
“小心使得万年船。”倚红掩上窗,拉上白棉帘子,少了日光照耀,这才看清阿萝脸色苍白如雪,双颊却红得发烫,有些火气上涌之相。
她“哎呦”一声,忙斟了杯安神茶递过去。
阿萝接过来喝了一口,抬手掀开白棉帘子一角向外看,忽地喉咙发起痒来,似有千百只飞虫在里扑腾,她掩唇轻咳,那股痒意却直往外冲,“哇”地一口,将刚喝进去的安神茶全吐在软塌上的兔毛毯子上。
倚红连忙将毯子挪开,余光瞧见上面粘着两粒还没化开的药丸,也顾不上责问阿萝又偷偷服药,将毯子扔到角落,从袖口抽出一方香色丝帕,擦去阿萝嘴角脏污。
阿萝双眼紧闭,额角滚动如珠,脸上红晕不但没消失,反而更艳,对比眉心的朱砂痣都黯淡了光彩。
倚红扶她枕在自己膝头,纤指轻轻按摩她额角,轻声道:“阿萝,我知你复仇心切,可越是紧要关头越要沉得住气。你不是一人,你有我,有梅娘,还有阁中那么多姐妹,我们都和你一起,不要怕。”
阿萝喉咙哽咽,憋了许久的泪水流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她紧紧攥着倚红袖角,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芬香,想起两人初见一幕。
那是家人遇害的两个月后,她到云南向大嫂父母求救,却被他们污蔑成招摇撞骗之徒,毒打一番后丢到乱葬岗。
她浑身是血,右腿断了,只能撑着手臂往山下爬。
十五的月光白花花地洒下来,四周散发着尸身腐败的臭味,夜枭和乌鸦在头顶盘旋,蛇虫鼠蚁肆无忌惮从她身边爬过,半米多高的荒草丛中一双双幽蓝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她抬起头,看着前面望不到头的路,恐惧与无助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哭了,哽咽地喊着父母兄嫂,期待他们会像过去那般来到她身边,保护她,安慰她。可她喊得喉咙失声,回应她的也还是只有凛冽山风,那些将她视作珍宝般呵护的人,都走了,这冰冷可怕的人世间,只有她一人了。
她再也不承受不住,拨开指甲彩绘,从中取出临行前藏在里面的剧毒无味子,正要放进口中,却被一只素白手掌打落在地。
她抬起头,溶溶月光下,倚红一身红衣,犹如九天仙子,“妹妹,你受了什么委屈?不要难过,告诉姐姐,姐姐帮你想法子解决。”
那些痛苦不堪的过往,叫阿萝心头发酸,她起身下塌,双膝并拢在倚红身前跪下,郑重道:“倚红姐,若非你仗义相助,我绝走不到今日。大恩大德,今生无以为报,来世必结草衔环,生死不负。”
倚红从袖中抽出一方锦帕,轻轻拭去阿萝两颊泪珠,双手将她扶起,柔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言谢。若你心中过意不去,大仇得报后,帮阁里做三件事,就不枉这一场相识。”
阿萝道:“别说三件,便是三千、三万件,阿萝都在所不辞。”
倚红点头微笑,“既如此,我先预支一件。”
“倚红姐请说。”
倚红拨开阿萝耳畔发丝,“今日有风,湖波迅疾,容易晕水,不如我扮上你的模样代替你去。”
“不,”阿萝摇头,神情无比坚定,“我知倚红姐为我好,但我在亡母坟前发过誓,会亲手杀了那两个畜生,每一步我都不能错过。”
倚红见她执意如此,只好应允。
船渐渐慢了下来,栈道和八角亭里喧嚣声清晰入耳,一阵锣鼓声后,梅娘的声音传了进来,“诸位大人百忙之中参加雪柳姑娘撷芳盛会,梅娘不胜感激,代她先为谢过。规矩一如往年,黄花白银五十两,粉花百两,绿花二百两,红花三百两,有意者可到亭中购买。下面有请花魁雪柳出来为大家演奏。”
“雪柳”是阿萝进倚翠阁后取的花名,被喊了两年,却仍有疏离。她深吸口气,对着铜镜佯出笑脸,抱起月琴,在倚红陪伴下,步履款款向外走。
两人身影刚在湖面微微浮现,四周就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喊声,原本悠悠流淌的湖水陡然湍急,撞向船舱。
“哐哐”声响中,阿萝听到张浑尖着嗓子的吼叫,她心中冷笑,不断说,“尽情叫吧,今日过后,这世上将再无你的声音。”
她向前两步,敛裙向众人盈盈一拜。
周遭顿时静寂下来,微风轻拂,金光融融,船头花团散发出清甜香气,引来数十只彩蝶翩跹起舞。
阿萝在绣凳坐下,纤颈低垂,素手缓缓拨动琴弦,唱了一首《卜算子》,“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她琴技平平,但音色极佳,甫一开口,空灵的妙音于湛空散开,乘着百顷碧波,直飘到西边群山,转了一圈,又悠悠飘回。在场众人无不沉醉在这如梦似幻的美妙旋律里,难以自拔。
“找死!”忽然,一道尖细嗓音打破这臻美之境。
阿萝分一缕目光望向八角亭,就见一个两三岁幼童站到张浑身前,抬手拿花篮里的红花。
张浑横眉怒目,一把将幼童拨倒在地,臂风带落花篮,花洒了一地,红艳艳地堆在幼童身前。
阿萝盯着那片红,脑中轰地一声,眼前阵阵发花,一会儿是碧水长亭,一会儿又是一道悠长走廊,张浑狞笑着举起她小侄子萱儿,用力向地板一掼,萱儿如一道断线纸鸢,坠到墙角,风帽脱落,头开骨裂,血水汩汩涌出,淹没白色脑浆。
阿萝呼吸急促,手指越来越快,突然平地炸响惊雷,一根琴弦断了,纤细的弦自行盘绕,如毒蛇般贴在她手侧,冷冰冰提醒着她的失控。
阿萝喉咙发紧,眼直直望向八角亭,幼童父母将他抱在怀里安慰,但方才站在他们身边发火的张浑却不见了。
张浑走了?她心猛地一揪,是孙继宗那边出问题了?是她们的挑拨计策被识破?还是她拨断了琴,让张浑失了兴致,故而离去?
她累死父兄嫂侄,三年尚不能为他们复仇,倚红苦心为她筹谋,阁中数十姐妹倾心相助,却全叫她搞糟了,她怎这般没用,难怪母亲每次入梦,都不肯正脸看她,皆是因她太过没用,她没用······
日光明媚,湖水潋潋,阿萝后背冷汗落了一层又一层,清风吹过,广袖裙凉沁沁贴在背心,倒叫她清明了几分。
不可,还没到不可挽救地步,不管张浑走不走,都要继续下去,如此才能为之后创造机会。
她深吸口气,挤出笑意,起身向众人盈盈一拜,正要开口致歉,前方栈道忽地传出清越笛声,吹得正是《卜算子》。
阿萝抬眸凝望,见是个年轻公子,身着石青长袍,头戴银簪,剑眉高鼻,凤眼如星,在拥挤喧嚣的人群中,彷如孤竹迎风而立,清高绰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