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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赵宋皇朝仁宗三十年仲冬初十,开封城骤降大雪,短短半日积雪半尺厚,长街短巷行人绝宗。

      大理寺西北角地牢里,大理寺丞杜规站在东侧中间的牢房前,乌眉沉沉,眼神阴鸷,望着关押在里面的人。

      那是个女人。

      她脸朝内歪倒在稻草堆上,身上盖着灰布薄被,左臂露在外面,五指红肿透亮,中间三指指甲剥落,血肉发黑,据说是她被捕时,意图用藏在指甲彩绘中的毒药攻击巡检使,被他下属拿铁钳生生夹掉的。

      “罪犯罗氏,你还不招吗?”

      阿萝大半张脸掩在苍黄的稻草中,露出的双唇如经年风吹雨打的墙壁,灰突突没有任何血色。

      七年复仇之路,二千多个日夜的殚精竭虑和血腥杀戮,早已将她这具躯壳耗损大半。昨日又孤注一掷,以命换命,此时的她,不过一念心神在强撑。

      “你别以为肚子里那块肉是护身符,他早晚得落地,到时大理寺的家伙什你能撑得住几个?”杜规缓了缓语气,“若你此时供出杀害陆小侯爷、毒害魏王同伙,我保证给你个痛快,怎么样?”

      “我要见吴王。”

      杜规压抑许久的火气直蹿头顶。

      自她五日前被关进此地,每次提审都只此一句,之后便闭口不言。

      他双手攥着铁栏,嘲讽道:“你当初弃吴王殿下于危难,转投陆小侯爷怀抱,叫他成为全京城笑柄。这般耻辱,他恨不得将你剥皮抽筋,怎会来见你。我劝你还是尽早坦白,在黄泉路上向陆小侯爷忏悔吧。”

      阿萝缓缓睁开眼,瞟向墙壁上方的小窗,雪扑簌簌的,将天色染得灰青,一只寒鸦飞过,叫声孤寂凄凉,叫人心里发酸。

      他真的不会来了吗?

      阿萝抚摸着身下一截稻草绳,眼角泛出点点潮湿。

      杜规瞧她神意松动,正要再劝,忽然台阶上方传来开门声音。

      一道寒风涌进来,他抬眼看去,就见大理寺卿裴瑛神色恭敬地引着几人往下走。

      正中那男子脚踏羊皮长靴,身披银毛狐裘,头戴玉冠,身姿如松,面容俊美,但星眸寒意沉沉,让人不敢直视。

      杜规吃惊不已,以至于还是旁边狱卒提醒,才恭敬跪下,“卑职参见吴王殿下!”

      赵澄目光分毫未动,顺着石阶走下去,径直来到关押阿萝的牢房前。

      他透过手臂粗的铁杆缝隙望向里面,四周寒壁凝水,地板上镌刻着经年留下的血痕,稻草不断散发出腐败的气味。

      她素来喜洁。

      赵澄喉咙发哽,盯着阿萝露在外面的那只手,久久移不开视线。

      杜规疑惑出声,“吴王殿下?”

      赵澄不语,黑沉沉的眸子中仍盯着阿萝那只手,许久才抬起手。

      侍卫肖闻风会意,请杜规及裴瑛等人暂且出去等候。杜规心中不愿,被裴瑛抓着手腕,硬生生拉了出去。

      肖闻风在炉中添了些炭火,给赵澄搬来椅子,也退到门口守候。

      四周瞬时沉寂,阿萝转过头,对上赵澄视线,“你来了。”

      “你叫裴卿拿这个去见我,我怎能不来?!”

      赵澄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笛,玉笛乃上好和田玉所制,通体乳白,细腻如脂,油性十足,是他十岁生辰时母后送他的生辰礼,他一向珍爱,又因与她由此笛结缘,便送她做信物。

      但他万万没料到,她竟将他一片真心当做交易筹码。他怒火中烧,手一扬,将玉笛扔向阿萝。

      玉笛在昏暗的牢房中划下一道莹润的光,落到阿萝腹部。

      阿萝双手交叠捂住腹部,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赵澄看着她手下隆起的弧度,到了嘴边的关切被生生咽了进去。在一起的那几年,他曾那般期盼能和她有一个孩儿,四处求医问药都不能如愿,以为是当年没保护好她叫她伤了身子,夜深人静时常常懊恼自责,现在才知,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她不愿要他的孩子。

      赵澄心似刀割,脸色比地上稻草,还要苍黄。

      他稳了稳心神,寒声道:“裴卿说你一直不张嘴,是在等云南王救你吗?你虽是他亲妹,但杀人下毒人证物证俱在,他也不能包庇你。”

      阿萝曲臂撑地,缓缓做起身,寒风从窗口灌进,吹得布衫紧贴身上,更显肩背削薄。

      她缓了口气,“我没想逃脱律法制裁,只是,想见殿下一面。”

      赵澄看着她嘴角笑意,脑中“哄”地一声,滚若沸水。当初他抛下王爷尊严,男人脸面,祈求她不要离开,她呵呵冷笑,留下一句“从没爱过你”,决然离去,现在死到临头,想起他来了?

      “我到底是有多愚蠢不堪,让你事到如今还要做出这副娇柔样子哄骗!”

      阿萝呼吸急促,两颊泛出大团激红,缓了片刻才接上一口气,“不是的,我找殿下来,无关私情。”

      赵澄一怔,眸中那抹刚亮起的光霎时散了。他摇头嗤笑,“我乃当朝吴王,你一个罪大恶极的杀人魔,有什么资格向我呈明罪状。”

      “不,我不信他们,我若该死,宁愿死在你手里。殿下,求求你,别走。”阿萝见赵澄脚步不停,咬牙站起身,捂着坠痛的腹部摇摇晃晃走向铁栏,走了几步便冒了一身白毛汗,紧接着双腿一软,头向前栽在铁栏上,发出“哐”的闷响。

      赵澄听到声响,扭头见阿萝歪倒在地,额头鲜血淋漓,脚步仿佛被什么东西黏住,再不能往前迈一步。

      阿萝目光落在他靴子左侧那朵极小的兰花上,那是他向皇上请旨,监管大理寺时,她亲手给他绣的。她慢慢将身子挪向他那边,问道:“殿下,你掌管本朝司法五年,如今还认为‘王子犯法能与庶民同罪’吗?”

      这话他听过。

      赵澄神情微滞,接着忆起那是永平二十四年上巳节,他到平临府游玩,被平阳侯长子陆昭远带到倚翠阁去参加花魁的撷芳宴。

      那时阿萝是名为雪柳的花魁,他是游戏人间的吴公子,他要她唱曲,她唱了烈女秦女休为父报仇手刃贪官的曲子。

      陆昭远嗤笑那是文人墨客异想天开的杜撰,一弱女子哪来的胆量敢刺杀朝廷命官。

      之后她说官官相护,律法不公,百姓求助无门,还反问他,他如何回答的?对,就是刚刚她说那句,本朝不会有此事,王子犯法定与庶民同罪。

      赵澄望向阿萝,只觉那双眼空空荡荡,仿佛尘事全了,再无任何眷恋,彻骨的寒意从心底翻滚而出,他退后几步,来到铁栏前,眼睛紧紧盯着阿萝。

      阿萝却缓缓转过脸,脸颊瘦可见骨,几缕发丝被血黏在上面,更添凄楚。

      “殿下记得这话,应该也没没忘那支曲子?当初你问我为何唱,现在我回答你,你当我为何唱,因我也要复仇,为父、为母,还有兄嫂、幼侄。”

      阴冷潮湿的石壁泛着白色水光,絮般白雪从小窗飞进来。

      赵澄脑中飘飘荡荡的,脱口道:“你胡说什么?你父王、大哥在云南沐王府活得好好的。复什么仇?”

      阿萝看着落在墙边的一片积雪,眼睛渐渐浮上泪光,“不是,我不是,我大嫂才是沐王府走失的郡主。我是叶青萝,两浙路松月府人氏,家中世代行医。”

      赵澄盯着阿萝久久说不出话来。

      阿萝继续道:“永平二十一年冬至,我去妓馆出诊,大嫂担心我受凉,带着小侄子去给我送斗篷,遇到了孙继宗和张浑。

      孙继宗见我大嫂貌美,生了歹心,我大嫂不从,张浑为逼她就范,将我两岁的侄儿从二楼扔下,脑浆迸裂,当场气绝。

      我大嫂找他拼命,孙继宗拿出刀子,连刺她五十八刀,前身无一块好肉,最终血尽而亡。””

      张浑,孙继宗,撷芳宴,张浑与孙继宗争风吃醋,孙继宗横尸街头,张浑满门抄斩······

      他望着阿萝眉心朱砂痣,那滚圆的殷红慢慢化成线,将一件件事串联一起,才恍然明白他曾以为的巧合全是精心设计。

      那么他呢?他在她的计划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那个极有可能的答案像块巨石压在他胸口,痛得喘不过气,“你家人被害,应去找官府替你主持公道,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利用我?

      赵澄攥紧拳头,用力砸向铁栏,皮肉绽开,殷红的鲜血顺着铁栏往下流。

      “官府?公道?”阿萝大笑,那笑声像刀片划过石壁,在阴冷潮湿的牢房里绵绵不绝回荡,凄厉万分。

      她抓住铁栏,仰脸望着赵澄,“大嫂去世后,我大哥到府衙告状,知府乃张浑父亲张严,他包庇亲子,又在孙家重金贿赂下,反诬我大哥杀妻害儿,处以凌迟。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副骨架并一千四百三十二片肉片。”

      赵澄凛然失色,肖闻风在门口听到,也变了脸色。

      “可我那一辈子只会治病救人的父亲仍相信律法清明,到平临城鸣冤,在半路被一伙伪装成贼寇的侍卫拦截,踩成肉泥。

      我收尸回来,医馆被付之一炬,我母亲受不了刺激,发狂失心,当晚自绝于明月湖。”

      阿萝滑坐在地,泪水满脸。她还以为那些伤痛早已淹没在近十年的时光里,现在才知那些仇恨,早已深入骨髓,死去也忘不了。

      “阿萝。”赵澄眼中泪光闪动,他伸手想扶起阿萝,却被她冷冽的目光中顿住。

      “短短三日,我全家五口命丧于金钱、权势以及放任它们行凶作恶的公道、律法之下,你告诉我,若换成你,你会怎么做?”

      赵澄望着她满是寒意的眸子,满是心疼。

      阿萝冷笑,“看吧,你这种从出生就站在权势顶端,手握生杀大权的人,连试着换位想一想都做不到,又怎么能体会普通百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呢。”

      “不是的,我不是他们。”赵澄语无伦次道,“你若告诉我,我会帮你,会给你讨回公道。”

      “我当初见你,就张浑口中得知你是当朝五殿下,我心想皇室之人或许不一样,我给你讲那个曲子,可你说什么?‘本朝律法清明,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啊。”

      阿萝眼角笑出了泪花,她用力抹去,垂眸看着在稻草上爬行的小蚂蚁,笑道,“故而我也只能用我的‘公道’,去审判了。”

      “所以你对我所做种种,也是出于你“公道”的审判?”赵澄整颗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住,疼得声音都在颤抖,他目光落在叶青萝腹部,“那当年那个孩子?”

      叶青萝冷笑,“你与陆侯、陆贵妃和魏王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我又怎会生一个有他们血脉的孩子?”

      “那不是与他们血脉相连,那是我的孩子啊。”赵澄声音悲戚,泪水滚了下来。

      肖闻风听得实在难受,终忍不住过来劝劝两人,到了近前,看着两人隔窗对望,仿佛世界只有他们彼此,又慢慢退了回去。

      寒风呼啸,飞雪森森,过往甜蜜一短短被四周阴冷潮湿的石壁击碎,化作酸涩痛苦的泪水,爬满两人脸庞。

      赵澄再也待不下去,转身向外走去。

      “不许走,你若走,我便一死了之,魏王的毒别想解了。”阿萝捡起玉笛,按下机关,玉笛柄中忽地蹿出手指长的匕首,她比在颈边,决绝地盯着赵澄。

      “随便你。”赵澄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再受骗,不要让自己更可悲,举步向前。

      “赵澄!”阿萝悲切地喊,见他脚步不停,手下用力,匕首划破肌肤,血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赵澄猛然转身,肖闻风疾跑过来,拿钥匙打开大门,赵澄冲进去,撩起狐裘捂在她脖颈,“你怎么这么狠!”

      阿萝抓着他的手,“不要走,求你了,再等等,等等。”

      “等什么?等你死吗?”赵澄朝肖闻风伸出手,肖闻风打开紫雪丹,赵澄塞了两颗到阿萝嘴里,“你牵涉颇多,不能就这样死了。”

      他抱起阿萝向外走去,忽然,牢房大门打开,一位身披丝锦团花长裘,头戴凤钗的女子,在几个侍女的搀扶下,神色凛然地走下下来。

      肖闻风道:“吴王妃。”

      郑宛竹向赵澄行了个礼,“臣妾参见殿下。”

      赵澄蹙了蹙眉,“你来干什么?”

      “殿下忘了吗?今日是臣妾父亲生辰,殿下说陪臣妾同去,可臣妾等了整整一日,都不见殿下身影,心里担忧,不能来看看殿下是被何人羁绊住吗?”

      郑宛竹说完,目光转向地上阿萝,细长双眼中杀气腾腾,细小纹路顺着眼角蔓延到鬓角,“叶青萝,你一个杀人魔,落到这地步,还要引诱殿下?”

      阿萝攀着赵澄胳膊站到地上,眼盯郑宛竹,缓缓笑了,“我不是引诱他,我是引你啊。”

      她飞扑过去,左手抓住郑宛竹耳朵,右臂高抬,摒足全身力气,将玉笛匕首刺进郑宛竹胸口。

      她速度太快,在场诸人都来不及反应,郑宛竹被刺中胸口,她低呼一声,随即抓住阿萝手腕,抬脚重重踹上她心口。

      阿萝身子纸片似的向后飞撞到石壁,砰地落到地上,身子抽搐两下,蜷缩不动了。

      “阿萝!”赵澄大吼着奔了过去。

      肖闻风看着郑宛竹脸上撕裂一半的人皮面具,大惊失色,拔出长剑,边向她刺去,便大声呼叫求救。

      郑宛竹几个侍女迅速将肖闻风围拢,与她缠斗在一处。

      郑宛竹拔出腰间软剑,向赵澄跑去,“赵澄,我本没想要你命,这都是你自找的。”

      赵澄盯着眼前“复活”的太子良娣陆昭音,抱着阿萝滚到一旁。

      大门打开,赵澄侍卫及裴瑛等人鱼贯而入,迅速将郑宛竹及其侍女制伏。

      裴瑛看到陆昭音也是一惊,“不可能,她杀害太子、太子妃,我亲眼盯着她行刑,怎么可能没死,殿下,这一定有内情。”

      然而赵澄却无暇答复,他紧紧抱着叶青萝,泪水顺着俊美的脸庞不断滑落。

      “对不住,我又,又利用了你,我在,在等她,她是陆家人,也,也得死。”阿萝喉咙里咕咕作响,噗地吐出一口热血,眼珠上翻晕了过去。

      “阿萝,你醒醒,你还有孩子,不能死啊。”赵澄脑海中灵光一闪,伸手摸向阿萝腹部,入触手绵软,他用力一扯,扯下一棉团。

      骗他,又骗他,她这个人,还有什么是真的。

      赵澄抱起阿萝,快步跑上台阶。

      裴瑛吓得声音都变了调,追在后面,被肖闻风叫护卫拦住,奔上去,给赵澄推开门。

      雪不知何时停了,天空开始放晴,铅云散开,太阳露出头,在白茫茫雪地上投下道道金光。一股风吹来,雪花飘到半空,纷纷扰扰的,像极了那年上巳节平临城碧水湖边漫天桃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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