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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接时生回家 ...

  •   温程又给管家打了个电话,也许是因为过年热闹,没人注意电话响,电话响的时间比以往要长,但最后还是接通了。
      电话里的声音闹哄哄的,但管家笑眯眯的声音依旧很清晰:“温先生,过年好。”
      温程难得没有觉得管家欠揍,也笑着回道:“管家,过年好。我往时生手机上发了条彩信,是个放烟花的视频,是我给时生的新年礼……”
      温程“物”字还没说出来,闹哄哄的背景音里突然传出“咣”的一声巨响。
      温程吓了一跳,但听出这是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
      紧接着有个女人喊了句:“这是有心病!”
      这是时家家事,温程不想理会,正要继续说,那女人又喊了句:“为什么不送医院?!烦不烦啊?!死这儿了怎么办?!”
      温程愣了愣,陡然噤了声,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这是说谁呢?
      尽管下意识地有这个疑问,并且知道这很有可能说的是别人,但浓浓的担忧,还是让温程控制不住地怀疑这个女人说的是时生。
      有个男人说了什么,温程没听清。
      女人吼道:“那就找过来!不然就送回去!”
      男声厉声呵斥:“家事找外人像什么话?!”
      管家明显不愿让温程听到时家家事,敷衍着温程,就要挂电话。
      温程已经听不见管家的话,他绷紧神经努力辨认着背景音。
      女人怒喝:“找外人不像话,死了就像话?!”
      另一个男声怒道:“死了也是家事!”
      女人吼道:“这也是你们侄子啊!这条命就比你们狗屁尊严还贱?!”
      男声烦躁:“侄子个屁!爸玩心眼瞎胡闹,你也跟着闹?!”
      之前的男声也怒道:“弃子就是弃子,趁妈去世偷带回来也没用!妈早说了不认他们,妈不认的人跟我没关……”
      没等男声说完,管家挂断了电话。
      但太明显了,这已经足够让温程确定他们口中的人是时生。
      温程止不住地发抖,立即又给管家拨了回去,电话一被接通就问:“时生到底出什么事?!”
      管家这时候竟然还是笑眯眯地:“温先生,小少爷一切安好,不劳您费心。”
      “骗鬼呢?!”温程怒了:“让时生接电话!”
      管家笑眯眯地:“温先生,时间不早了,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挂了。”
      “让时生接……混蛋!”温程还没说完就被管家挂了电话,温程怒不可遏,不断地回拨,但一直是忙音,管家似乎拔了电话线。
      温程愤怒、担忧,坐立难安,但除了一直回拨,他想不到任何办法。
      电话从10点打到12点,终于被接通。
      温程劈头盖脸就吼:“时生怎么了?!”
      电话那边那人似乎愣了愣,随即语气不善地问:“你谁啊?”
      温程听出来这是之前一直吼叫的女声:“温程!我是温程!”
      女人问:“你就是温程?”
      温程忙道:“是!麻烦您让时生接下电话。”
      女人不耐烦:“他现在接不了。”
      温程的心沉了:“为什么?”
      女人说:“他昏迷……”
      “昏迷?!”温程吓得声音都抖了,神经一阵刺痛,声音猛地拔高了,把路过房间门口的温妈吓一跳,“他怎么会昏迷?!”
      女人烦躁地说:“不知道,我刚给他送急诊了。你明天赶紧过来把他处理了吧,我都快烦死这些破事了。”
      温程忍着怒火:“哪家医院?!”
      女人没耐心了:“废话,南郊还有哪家医院?”
      说完,女人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温程听着电话被掐断的声音,又惊又蒙。
      时生昏迷了?!
      为什么?!为什么好端端地会昏迷?!
      神经疼得厉害,身体顿时软得站不稳,温程晃了晃,赶紧扶着窗户站稳了,刚站稳就踉跄着冲出了门。
      温妈被温程的状态和煞白的脸色吓坏了,急忙拦住了温程:“温程啊!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啊?!”
      温程赶紧安抚地拍拍老妈,急忙往外走:“妈,放心,没大事,就是我着急出去一趟,回头再跟您解释。”
      温妈不放心地拽住温程:“你总得说你去哪儿啊!”
      “南郊。”
      “南郊?现在连车都不通,你怎么去啊?”
      温程这才想起过年这两天父母家这边不通车,于是忙问:“我大姨呢?我借我大姨的……”
      话没说完,黎茳从门外进来了,看见温程也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温程看见黎茳,急忙踉跄过去,急得不行:“大姨的车借我!”
      黎茳愣了一下,没再问,赶紧去老妈房间拿了车钥匙,扶着温程就往外走:“你这德行路都走不了开什么车?!我送你去!”
      说完,赶紧回头安慰温妈:“二姨,温程交给我,我给您看着他,您跟我妈说一声,然后赶紧休息,别担心啊!”
      温妈慌里慌张地把两人送到车上,看着车开走了好一会儿才回屋,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黎茳刚把温程塞进车就问:“哪儿啊?”
      温程按着脑袋靠在椅背上:“南郊的医院。我不知道位置,你开导航。”
      “安全带!”黎茳把导航设置好,把车开了出去,“什么事儿啊,急成这样?”
      温程系好安全带,把座椅放平躺着缓劲儿,难受得说话都发抖:“时生昏迷了,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混蛋管家一直不说实话,我真有心打他一顿!”
      黎茳把车里暖气打开:“你打他有什么用?再说他一个管家,的确没权利把主人家的事告诉外人。”
      温程烦躁地不想说话。
      黎茳从储物箱里抽出小毯子扔给温程:“盖上,别着凉了。你说你至于急成这样吗?连外套都来不及穿?”
      温程随意扯了扯毯子盖上:“怎么可能不急?他刚去那会儿状态就不好,现在又昏迷,我刚才接电话的时候心跳都差点吓停了!”
      黎茳放缓语气:“行了,你别瞎紧张了,昏迷不代表病重,说不定时生根本没什么事儿。你就先踏实睡会儿,别还没见着时生你又昏迷了,耽误事儿,懂吗?”
      温程皱眉:“我现在睡不着……”
      黎茳“啧”了一声:“睡不着也得睡!不先把你作妖的神经安抚舒服了,你怎么照顾时生?”
      “我……”
      “闭嘴,快睡!到南郊得8、9个小时,你要是老老实实睡,足够你缓过来!”
      温程叹了口气,黎茳说的没错,神经疼的毛病的确耽误事儿。所以尽管他现在担心得根本没法安心睡觉,也只能硬逼自己睡。
      温程睡得并不安稳,几次都梦到时生昏迷不醒的样子,无论自己怎么叫,时生都再不能睁开眼。温程吓坏了,被黎茳推醒的时候,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黎茳打开温程这边的车门,冷空气一股脑灌了进来,温程顿时打了个寒噤,一下清醒了。
      黎茳给温程让道::“到了,我问护士站了,在二楼203,赶紧走。”
      温程扯开毯子,立刻下车,刚跑两步就晃了一下,被黎茳眼疾手快扶住了才没摔倒。
      黎茳拧着眉:“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没睡好就这样!别跑了,我扶你上去!”
      温程踉跄着往楼上跑,恨不得立马飞上去,黎茳差点扶都扶不住。
      但上了二楼,温程虽然没停,心里却不敢走了,开始忐忑,害怕看到严重的结果。
      病房的门关着,温程神经疼得要命,手抖得握不住把手,还是黎茳拧开锁推开了门。
      “天……”门一开,黎茳最先看到屋里的女人,愣了愣,然后看向屋里唯一的病床,顿时惊得说不出话。
      温程一眼就看到了病床上躺着的时生,时生打着点滴,闭着眼,脸色蜡黄,嘴唇苍白,皮肤没了血色,即使盖着被子也能明显看出身体已经瘦得脱形,全然没了两个月前那副健康的样子。
      就连当初张伦哲和连蔷相继去世的时候,时生也没惨成这样过。
      温程也惊了,心像是被猛地一把揪住,疼得喘不过气。
      他踉跄着走过去,蹲跪在时生的病床边,心里各种情绪翻涌着,差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时生……我来了,我来看你了……”
      听到温程的声音,时生缓缓睁开眼,看见温程时愣了愣,登时流出了眼泪,哑着嗓子吃力地哭了。
      温程顿时感觉心都要碎了,慌忙轻轻拥住时生,颤抖着亲吻时生的额头和脸颊:“我在呢,我在呢,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明知道你状态不好……对不起……我该早点来找你的,我该不顾一切来找你的,对不起,对不起……”
      时生费力地动了动手,虚虚地抓住温程的袖子,哭着,哑着嗓子吐字不清地说:“回……家……”
      房间里的女人惊讶地看了时生一眼。
      温程已经不想再顾忌那些过去小心翼翼顾忌的东西,只想不顾一切满足时生的任何要求,他轻轻握住时生的手亲了亲:“好,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黎茳看了女人一眼,上前一步伸出手:“你好,这是温程,我是温程表姐,他现在状态不好,我替他向您了解一下时生的情况。”
      女人伸手跟黎茳握了握:“我昨天和他通过电话,但情况我不了解,你们应该问管家。”
      黎茳皱眉:“管家要是肯说,我们也不至于等到时生病成这样才知情。”
      女人叹了口气,拿出手机拨了个号,递给黎茳:“管家是老爷子的人,一贯无所畏惧的,不说也正常。你还是问问伺候这孩子的丫头吧。”
      黎茳接过手机,电话接通后,黎茳向小丫头详细了解了时生在时家的情况,然后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了女人:“请问您是他什么人?”
      女人看了时生一眼:“情感上的陌生人,血缘上的姑姑。”
      黎茳“啧”了一声:“你们时家有够没劲。”
      女人皱了皱眉:“既然你们来了,那我就不用再守着了。老爷子之前犯了糊涂,我会让他把决定收回。以后这孩子随你们处置,爱往哪送往哪送,送福利院也无所谓,只要别再往我们时家送就行。”
      “这过分了吧?他好歹是你们时家的孩子。”
      “他不是。”
      女人说完就走了。
      黎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时家人脑子是不是都有病?”
      黎茳转头对温程说:“刚才在电话里,伺候他的小丫头说,他去了时家以后,不吃不喝,不说话、不睡觉,每次都在饿昏了以后拿昏迷当觉睡。营养师做什么好吃的都没用,按你给的菜单做没用,请了心理医生没用,带他出去散心也没用,最后没办法,只能每天给他输营养液吊命。”
      黎茳说着,皱皱眉:“我都觉得难以置信。这要是真的,那时生可真能扛,两个月啊,这谁受得了。”
      温程眼睛自打进门就一直紧紧盯着时生,一刻也没离开过。这会儿,时家人的话他一点也不想信,只信时生和医生的话。
      黎茳继续说:“他有时候昏迷会叫你的名字,所以时家和他们请的医生知道你能帮他。但至于为什么不告诉你、不找你……我总结了一下,理由很简单,也很扯淡,因为你是外人,没必要也资格知道,而且外人比家人管用这种事会显得他们很无能,会让他们觉得丢脸,毕竟对他们来说,他们的尊严和脸面比人命值钱。
      不过刚才这女人和他们不太一样,不然也不会大半夜叫救护车把时生送医院,也不会把时生的情况告诉你、让你过来。虽然她是嫌时生给时家添麻烦才这样做,但胜在算是帮上了大忙。”
      温程一直没说话。
      黎茳叹了口气:“我去找护士来问问时生的情况。”
      “醒了是吧?”护士进来看了看时生的状况,安慰说,“醒了就没事了。这孩子可真能扛,昨晚送过来时把我们值班医生吓坏了,以为他受了虐待,后来发现他是自己不愿意吃喝,应该是心理问题,有心结。”
      黎茳问:“那他现在怎么样?我总感觉他这状态比面黄肌瘦的难民儿童好不了多少。”
      护士说:“是好不了多少。这么跟你们说吧,他现在这状态,不是生病,而是非常不健康,抵抗力很差。
      人想要维持健康,只靠挂营养液远远不够,还得摄入各种食物、获取各种能量。单靠营养液只够维持生命让人活着而已,无法让人活得健康。
      我这么说,能明白吗?”
      黎茳点点头:“嗯。”
      护士接着说:“而且,他肠胃里一直不进食物,消化吸收功能一直派不上用场,两个月的时间不短了,已经造成了应用性萎缩。
      相当于菜刀一直不磨就会钝,切不动东西,得时常打磨才能保持锋利。
      他的肠胃现在就处于“钝”的状态,消化不良,必须渐渐摄入食物,才能渐渐唤醒和恢复功能,进而让身体恢复健康。
      否则,时间一长他肠胃功能就该报废了,会落下病。”
      黎茳问:“那他什么时候可以吃东西?”
      护士说:“现在就可以,但得慢慢来。
      先想办法让他愿意开口吃喝,喝糖水;
      如果没有腹痛症状,可以吃不加重肠胃负担的流食,比如稀米粥;
      如果没有不适反应,可以开始慢慢吃需要咀嚼的食物,尽量吃有营养的、补充能量的。
      但不管吃喝什么,都要一点点来,不然会加重肠胃负担。
      等到进食渐渐稳定了,就可以逐渐减少直到摆脱营养液了。”
      黎茳问护士:“那他现在能出院吗?”
      护士说:“你们要是家里有条件输营养液,现在就能出院回家。但我建议你们最好安安生生住院,他现在抵抗力很差,容易生病,而且生了病不容易好。带出去路上随便一着风、一着凉就容易发烧感冒。身体好的人发个烧感个冒都不好受,你说他这个状态发烧能好受吗?”
      温程听护士说了这通话,总结下来就是饿的,小心养着就能好,心里顿时松了口气,没之前那么慌了,就是极心疼时生受这份罪。
      护士说:“他虚弱成这样还有心理原因,很可能是怕什么或者有心结,你们最好带他看看心理医生,给他疏解疏解。”
      黎茳说:“行,谢谢您。”
      护士走了,黎茳问温程:“怎么办?”
      温程说:“先住这儿,等时生能吃流食了,就转到我家那边的医院。”
      黎茳问:“那他不吃东西,怎么办?”
      温程叹了口气:“得让他吃,实在不行就请心理医生。”
      “行吧,”黎茳去护士站要了杯温糖水给温程,“你试着喂他,看他喝不喝。不喝再想办法。”
      温程亲了亲时生的鼻尖,托着时生的头轻轻抬起来,靠在自己身上,把温糖水一点一点喂给时生喝了两小口。
      黎茳愣了一下:“竟然喝了?合着时生是为了找你,才拼命绝食啊?”
      温程愣了,看着时生没说话。
      黎茳“啧”了一声:“早知道你是症结,当初你们俩就不应该分开。只是一直没想到你在他这儿这么重要,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了,你说你俩上辈子不会是相亲相爱的亲兄弟吧?”
      “别琢磨这个了。”温程说,“这是单人间吧?你问问护士站能不能加张床,你开了一夜车,肯定累,在这儿睡一觉回去吧。”
      黎茳问:“你呢?”
      温程摸摸时生的头发:“我和时生睡。”
      黎茳冲时生抬了抬下巴:“那他呢?”
      温程不解:“他什么?”
      黎茳抱着胳膊:“你说呢?你不和张万丞说一声啊?谁知道那女人说话算不算数,别你刚把时生带走,张万丞又派人来接。”
      温程轻轻摩挲着时生的手背,上面因为输营养液而扎出了密密麻麻的针孔,有的愈合了,只留下痕迹,有的伤口还很明显,甚至结了痂却又被蹭破。
      温程心疼不已,皱着眉:“他要是来找我,我会和他谈。他要是不来……时生痊愈之前我会陪着时生,不去找他,等时生痊愈了我再去。”
      黎茳问:“等时生痊愈了,你打算把时生送去时家吗?”
      温程说:“时生愿意离开我之前,我都不会再和他分开了。”
      “你有把握吗?”黎茳问,“你打算怎么和张万丞谈?他如果坚持要时生,你肯定赢不了他。”
      “没有。”温程捂着额角,皱着眉,“我不知道……客观来说,我根本没资格把时生留在身边。我们不能分开完全是因为情感上舍不下……”
      黎茳摇头:“你小看你们的关系了。这不只是出于情感,时生需要你,这本身就是客观问题,而且是必须解决的问题。
      血缘也好,物质、教育、发展条件也罢,这些都很重要,但对一个生命来说,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是吃饱穿暖和情感依托,这才是能维持生命和填满内心的东西,有了这些,血缘和各种优质条件才能最好地发挥作用。
      而这些最基本又最重要的东西,正是你能给的时生的,也正是时生最需要的。
      没了这些,心就会有空缺,而血缘和各种优质条件是无法填补这些空缺的。
      你想让时生得到良好的教育、游刃有余地生活在优渥的上等社会里,私下里却只能做个心有空缺、感受不到最渴望得到的足以填补空缺的那份满满当当的感情的人吗?”
      温程的手颤了颤。
      他当然不想让时生成为心有空缺的人,但他也不想让时生失去天生就有权享受的那些良好的教育和优渥的发展条件。
      这和出生在普通家庭的孩子不一样,普通人出生时没有这样的条件,一切都靠自己努力争取,没什么可失去的。
      而时生不一样,这辈子能出生在有条件的人家里是多么难得的事,这是个弹性十足的跳板,可以轻易比普通人跳得又高又远,放弃这样的机会,转而变成只能靠自己去吃苦却依然很难跳起来的普通人,时生长大后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怪自己感情用事害他失去了得天独厚的优势?会不会恨自己多管闲事害他失去和亲人拉近关系的机会?
      这是情理之中的设想和担忧,不是阴谋论,而是人之常情。温程没办法跳过这些。
      他没自信,他不相信时生会一生都把自己当成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其他都可有可无,所以他不相信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后时生会不遗憾和悔恨自己因为莫须有的感情而错失了曾触手可及的跳板,不得不一辈子吃苦受累。
      温程担心的是这个。
      而这似乎无解。
      想要内心填得满满当当,就会失去跳板;
      想要跳板,填不满的内心就会有空缺。
      失去哪个,都是一辈子的苦痛。
      而两个都想要,却是无解。
      这就是为什么温程犹豫不决。
      他做不到支持“为了情感抛弃物质”,因为物质对一个吃苦受累的人来说有多重要,不是一句话能说明的。
      他也做不到支持“为了物质舍弃感情”,因为情感的缺失会成为人一生填补不了的缺憾和阴影,遗憾、痛苦、绝望,快乐就在前方却仿佛摸不到,笑着都会觉得累。
      尤其时生是他最重要的人之一,他无法协助甚至替时生做出选择。
      只有时生能,而时生却还太小,没有成熟到可以客观地分析社会的生存现状和自己内心的需求,没有成熟到可以做出一个让温程放心的选择。
      其实他知道,只有时生选择了时家,他才能觉得自己没有拖累时生、没有害了时生,他才能没有深深的罪恶感和担忧。
      怎么选择?
      踏出一步可能就是错的。
      而又不能不踏。
      黎茳说:“想个折中的办法吧。”
      温程问:“什么办法?”
      “既能让时生不用和你分开,也能让时生享受到时家的条件。”黎茳说,“具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但大体思路是这样,你想想吧。”
      黎茳说着,叹了口气:“我实在搞不懂时家对时生的态度是什么。
      张万丞把时生接过去,至少说明他是认这个孙子的吧,但他那些儿子闺女却明显和时生奶奶一个态度,合着时家现在分两派,一派认,一派不认?
      但要说张万丞认时生,却也没见他对时生有多在意。当初他既然和你谈寄养的事,就说明他不是在乎外人干涉家事的那类人,但现在时生健康堪忧需要你的时候,他却不让你知情,甚至可能对时生毫不关心,为什么?难道是因为认归认,但不代表会亲近?
      相比干脆利落讨厌时生的其他时家人,张万丞的态度明显模糊不清,让人捉摸不透,我总感觉张万丞这老头怪怪的。但要是能从他这种模糊的态度上下手,说不定会有转机。”
      温程叹了口气:“不一定有,我斗不过他。他很执拗,和时生一模一样。我连时生都斗不过,怎么斗得过他。”
      黎茳叹息:“毕竟是亲爷孙。”
      温程摇摇头:“算了,先不想了,我想不出办法来,只能努力争取,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我只想先把时生的身体调理好。我看不得他受罪。”
      黎茳点点头:“行吧。那我去护士站加个床,顺便买个早饭。咱俩必须得吃点东西,尤其是你,不然你身体撑不住。”
      温程说:“你吃吧,时生这个样子,我根本吃不下饭。”
      黎茳只有心抽温程一顿:“都这会儿了,瞎整那套同甘共苦的情感戏码有什么劲儿?你垮了,他需要你的时候怎么办?你给他当场表演昏厥吗?!还不够添乱!”
      最终,温程还是在黎茳的逼迫下吃了饭。
      黎茳吃完饭,在旁边加的床上睡着了。
      温程半躺在时生的床上,神经疼得他直想睡,但他硬撑着没睡,一是时隔两月刚见到日夜想念、担忧的时生,他舍不得睡,想多看看时生,多感受感受时生的存在;二是不敢睡,他怕时生需要他时他不知道。
      他轻轻拥着时生,每隔半小时就给时生喂两小口糖水,每次时生喝水,他心里都一阵疼。
      他想不明白,在他面前这么乖、什么都愿意干的孩子,怎么就会在离开以后这么糟践自己呢?
      时生自从说了“回家”两个字后就没再说过话,手使不上力气,却一定要碰得到温程才肯放松,于是温程一直在时生手上、胳膊上轻轻摩挲着,既让时生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也让自己能感觉到时生的存在。
      黎茳睡醒之后,给温程买了份饭回来,然后就开车回去了,临走前问怎么跟温妈解释。
      温程想了想,觉得是时候了,于是说:“实话实说吧,从头到尾都解释给他们听,如果时生确定留下来,我再解释给亲戚们听。”
      黎茳走后,温程打电话给老爸老妈,把时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从连蔷是他前女友的事、连蔷张伦哲去世的事,一直到现在时生生病的事,解释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解释明白,温程叹了口气,自己语言组织能力真是有够差的。
      尤其是得知时生在医院以后,老妈老爸的担心简直能从电话里溢出来,老妈说什么也要过来,温程不想惊动家里的亲戚,而且大过年的,家里一堆亲戚不能扔那儿不管,最后温程和老妈各退了一步,决定等年后亲戚们走了再过来。
      温程在南郊医院里陪时生住了五天,这期间饭都是订的外卖,连自己和时生的厚衣服都是从网上现买了寄到医院的。
      温程每次离开病房前和回病房后都要亲亲揉揉轻声细语哄时生好半天,每次离开病房都不敢超过5分钟,怕时生担心自己又要和他分开,而且自己也舍不得并且害怕时生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这样的陪伴和安抚很有效果,连护士都说时生的精神好了很多。
      从第三天起,时生开始可以慢慢喝一点稀米粥。
      温程从网上订外卖的时候都要备注“最稀最稀的米粥”,刚开始怕备注被漏看,温程还每次都要打电话过去强调一遍“米少一点,有十几二十粒就行”,搞得商家很头疼,因为从没卖过这么稀的米粥。
      温程知道这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于是和商家商量,每次买一碗粥都付三份砂锅米线的钱,商家才同意每天三顿饭单独给他熬稀粥。
      温程谨慎得很,一开始每隔半小时给时生喂两口米汤,一口汤只有一两粒米,这样喂了两天,见时生没什么不舒服的,就每口汤多加了几粒米,然后每隔两天加几粒,到后面每隔一天加几粒,这样喂了半个多月,时生才真正喝上了三秒之内数不过来粒数的稀粥,连护士都说温程太小心了,但温程宁愿花时间长点,也不愿一个不小心伤了时生的肠胃。
      时生的身体在一点点恢复,营养液于是开始逐渐减量了。温程又给时生喝了小半个月的粥,见时生状态还算稳定,在得到护士的首肯之后,把时生转到了离家最近的医院,偶尔时生气色好的时候,温程会带时生回家待会儿,洗个澡、玩儿一会儿、吃几口容易消化的食物、喝杯鲜榨的蔬果汁什么的。
      老妈是在时生每口还只能喝两粒米的那两天赶过来的,也就比温程晚了四天,跟着过来的还有老爸。
      老爸捧着个巨大的飞机模型放在时生床头:“她实坐不住了,前脚刚把最后几个亲戚送走,后脚就赶着末班车过来了。”
      温程无奈:“她着急也就算了,您怎么也过来了?”
      老爸反问:“我不过来能行吗?你那天半夜走得急匆匆的,过年带回去的行李都没来及带过来,再加上你妈她非要给你们带一堆年货,我跟她一起拿都差点提不动,靠她自己更提不了。”
      老妈心疼地摸摸时生的脸,斜了老爸一眼:“你听他一本正经地瞎吹呢。那天下午你刚打完电话,他立马借了你舅的车出去买了一后备箱的玩具回来。”
      温程愣了:“去年我爸不是挺淡定的吗?”
      老妈“嘁”了一声:“淡定什么啊?去年过年我给时生买衣服的钱,有一半是他坚持要出的。天天笑话我想抱孙子孙女,埋怨我催你结婚生孩子,结果他自己还不是也想抱!”
      温程无奈地叹了口气。
      温程陪时生在南郊的时候,老爸老妈就在医院附近的酒店将就着住。等温程给时生转院了,温程依然天天陪时生住在医院,老爸老妈就在温程的公寓住,给温程做饭、送饭,给时生做些容易消化的软食。
      一个多月来,张万丞一直没派人来,温程没心情去想张万丞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反倒是老爸老妈很在意。
      老妈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给时生削苹果,不满地问温程:“时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到现在不闻不问的,管还不是不管?不管我可就领养了。这么好的个孩子,我还愁得不到呢!”
      老爸给时生掖了掖被子,哼了一声:“你领养?领回来给温程当弟弟?”
      老妈不服气:“那就让温程领养!反正他和他表姐一样都是什么不婚主义,不结婚就算了,有个孩子也是好的,况且还是时生这样的小可爱。”
      温程从老妈手里拿过刀和苹果,自己来切:“我还不够年龄。”
      温程把苹果切出五分之一,剩下的五分之四给了父母一人一半:“他不能一次性吃这么多,消化不了。你们分了吧,不然一会儿该氧化了。”
      温程把给时生的那一小半切成小碎丁用牙签插着,每分钟一小块儿地喂给时生吃。
      老妈接过苹果:“那就先养着,等年龄够了再办手续。”
      老爸没忍住笑了,把苹果放榨汁机里榨成了苹果汁,留着给时生喝:“你倒挺会安排。时家不放人,你就只能过过嘴瘾。”
      老妈指着老爸怒了:“温志城你行!你又笑我!温程!你管不管你爸!”
      老爸在旁边学老妈:“温程!你管不管你爸!你爸又欺负你妈了!”
      老妈瞪着老爸,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气得狠狠咬了口苹果。
      温程无奈:“你俩可真能闹。”
      老爸说:“年轻嘛。”
      温程哭笑不得:“是,年轻。”
      老妈气了一会儿,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反正我倒宁愿时家明确说不要时生,别这么模棱两可地吊着时生玩。”
      老爸说:“你说你怎么不盼着点儿好呢?万一人要回去了呢。”
      老妈郁闷:“你傻吧?就他们这态度,就算把时生要回去,他们能对时生好吗。”
      老爸摇摇头:“那倒是。”
      老妈面对温程说:“总之,我和你爸的意思是,只要时生愿意,你就把时生争取过来,不仅是为了给你养个孩子,也不仅是为了给我抱孙子,而是为了让时生快乐。人要过得快乐,不然总会觉得人生不圆满。”
      老爸说:“怎么就是我的意思了?我可还没说话呢。”
      老妈看了老爸一眼:“那你什么意思啊?”
      老爸:“就你说的意思呗。”
      老妈没好气:“那你还说个什么劲儿啊?”
      老妈说完,继续对温程说:“你听着,温程。虽然时家家境不普通,但要是时家不诚心要孩子,与其让时生在没有爱的环境里孤独地成长,倒不如就让时生在咱们家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地过普通日子,咱家虽然不富裕,但至少不会饿着冻着冷落着他,你说对不对?”
      温程在心里叹了口气,说:“爸,妈,这事你们先别管了,等时家联系我了再说吧。”
      就这样,三个大人天天小心翼翼地围着时生转,总算是把时生的营养液给停了。
      营养液一停,时生就不用再住院,温爸温妈放了心,为了不影响温程和时生的生活,温爸拉着千不舍、万不舍的温妈回了自己家。
      不用再输营养液,温程总算能安心地把时生接回家了。
      但这一安心,温程突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答应郑钧的为了跳槽而申请年后重要项目的事忘了跟进。
      年后他打电话跟王昌请假说暂时不接项目的时候,王昌提醒过他一次,但他挂了电话一进病房看见时生就忘了,全忘了,满脑子都是时生虚弱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温程立即给王昌打了个电话,王昌很遗憾地告诉他,那两个项目早在半个月前就被人选走了。
      温程脑海里当场闪过两个字:完了。
      他手上没好项目能应聘上爱浦的几率为:0。
      他没有应聘上爱浦,郑钧不生气的几率为:0。
      自己又要食言了。这是第几次了?好像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因为自己违背了独身生活的诺言,接时生回了家。
      第二次是因为自己违背了一年后回爱浦的诺言,没攒够实力应聘上爱浦。
      而自己两次违背对郑钧的诺言,都是因为自己站在了时生这一边。
      这回郑钧饶不了自己了。
      最重要的是,郑钧好不容易被白翊控制住的情绪和睡眠很可能又会受影响,万一又变回那种糟糕的状态怎么办?白翊是否还能再控制?自己能否原谅自己?
      温程顿觉一阵愧疚和头疼。
      “我记得我提醒过你啊。”王昌边回忆边说,“早在上个月我就提醒你了啊,就你跟我请假那次,你忘了?”
      “嗯,抱歉。”温程靠着墙,揉着额角,“我记得你提醒我了,但项目的事我确实忘了。最近还有吗?”
      “这种质量好的项目又不是说碰上就能碰上的,别说最近了,就今年一年有没有都不一定。”
      温程在心里叹了口气。
      “哎,”王昌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肯定遇到事儿了,不然谁会请两个月的假?但温程知道王昌的意思是表达关心,可这关心涉及到私事,温程心领了,却并不想回答:“嗯,快解决完了,不用担心。”
      “那行吧。”见温程不想多说,王昌便不再问,结束了这个话题:“你还要请多久的假?你复工之前我帮你留意留意,但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王昌说的没错,这种重要项目碰上一次就是幸运,一年内不会再有是正常的,所以温程也没抱什么希望。
      但还要请多久的假,温程也说不清,因为还有一堆事要处理:时生还没痊愈,时家还没消息,爱浦应聘注定失败,郑钧必定发难……在这种让他心乱头痛、应付不来的情况下,别说请假了,就是精疲力竭之下辞职也有可能。
      “谢谢,我尽量在这个星期内结束。”温程头疼地说。
      挂了电话,温程扶着墙缓了会儿,理了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首先是时生的去留。
      时家不主动表态,温程只能上门去找。虽然他现在大可以直接把时生留下,反正时家没来要人,但仔细想了过后,温程觉得这事不能办得这样暧昧不清,因为这涉及到很多必须明确、不可糊弄的法定手续问题。
      而且时生身体恢复之后是要继续上学的,万一刚适应这边学校的生活,又要被时家强硬地接走怎么办?时生的生活该怎么变得正常、安稳?
      时家要时生也好,不要也好,他必须得让时家表明态度,才能逼自己明确自己的态度,因为他实在下不了抢夺时生的决心。
      其次是应聘的事。
      这件事是躲不掉的。年前最后一次通话,他提出保险起见,为申请重要项目而晚几个月应聘的时候,已经让郑钧心里不满了;如今计划生变,重要项目已经被自己亲手葬送,且一年内不会再有,所以短期内自己的作品是不可能有大跨度提升的机会了,再拖时间也于事无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甚至会让郑钧觉得自己拖时间不是为了重要项目,而是为了逃避应聘和欺瞒他,这种想法会比单纯的应聘失败更让郑钧愤怒。为了避免产生误会,倒不如现在立刻就去应聘,好结果是不可能有的,坏结果他只能接受,这不重要,因为这已经无法改变了;重要的是现在立刻得有个结果,才能实打实地干脆结束这件事。
      最后是郑钧的情绪。
      如果应聘失败,郑钧不会好过,自己也不会好过。郑钧盛怒之下甚至可能再次动起卖公司的念头。但依然要尽快把结果告诉郑钧,以尽快解决这件事,因为郑钧迟早会知道,而拖得越久,郑钧就越生气。不过这还不是最艰难的。
      最艰难的是,如果与此同时,时家态度明确地表示让他把时生带走,那他很有可能会忧心忡忡地带走时生。但这一次和一年前那次性质不一样,这次要是真的带走,就等同于永久带走,永久在自己身边留一个人,郑钧是真的会疯的。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自己一年前亲口答应郑钧一定不会留的人。
      这件事要是真的发生了,那自己就对郑钧违背三次诺言了。
      在不到一年半的时间里,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新人,三次失诺于自己珍视了十几年的旧人,这样白眼狼的行为谁受得了?他自己都无法轻易接受,更别说郑钧。
      可这种让人无法接受的事他都快做尽了,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迷茫和失败,既做不到两全其美,也做不到选择一方;想要顾全大局,却只是乱搅局。
      这说明他有很多问题——态度问题。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想怎么做,所以优柔寡断,一次解决不了就一再地只想逃避问题,不够坚强,不够果敢,不够坚定,也不够强硬,所以下不了决心,做不了决定,解决不了矛盾,化解不了纠纷。这是他对生活和事情的态度。
      他对人的态度也很有问题。
      以前总有人说他对郑钧太过纵容娇惯,处处护着郑钧就算了,郑钧想做什么都依着郑钧,实在溺爱得过分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话是对的。
      他不擅长交际,甚至可以说害怕交际,这也是他喜欢独身生活的原因之一。因为不擅长,所以潜意识里不想交际,导致和人相处时,他常常很冷淡。但交际是不可能避免得了的,这让他在半情愿半不情愿间和很多人都有过或多或少、或深或浅的交情。而很多时候,对待有交情的人,他却就算想冷淡也很难冷淡,仿佛被植入了无法违抗的程序,常常变得优柔寡断,难以拒绝。例如被连蔷拜托抚养时生,就算他觉得这事荒唐至极,令他极度愤怒、反感、不情愿,但犹豫再三后还是把时生领了回来——这还只是普通的交情;交情深到郑钧这样的,他几乎会毫无意识地投入全身心,无条件地满足对方的要求。他会舍不得伤害,一丝一毫都舍不得伤害。郑钧疼,他也疼;郑钧开心,他也开心;郑钧蛮横无理,他无条件地依着;郑钧惹他生气,他从来不会真的生气……例如郑钧不让他身边有人,他就真的不在身边留人、不和任何外人过于亲近。能和他有这么深交情的、能让他做到这份儿上的,只有郑钧一个。
      可他还是伤害郑钧了。
      绝大多数情况下,“普通交情”和“不普通交情”相矛盾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正如:连蔷和郑钧同时提出要求,就算郑钧提出的是无理的要求,他也会优先满足郑钧。但这次情况不同,这次他们提出的要求里牵扯到了另一个人——时生。
      这就不是“绝大多数情况下”的矛盾了,这关系到一个无辜孩子的生存和未来。
      尽管这个孩子和他无关。
      时生恶劣悲惨的过往、近乎举目无亲的现状和冰冷沉默的模样,像一口回声恢弘而凝重的撞钟撞响在他心口旁,震得他久久回不过神,而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无法离开不管了。这种轻而易举的震撼和悲悯显得他的怜悯毫无原则,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怜悯了,而且不甘心——至少不能让一个刚目睹了亲人离世的孩子被送去孤儿院,至少不能让眼前这个孩子误以为自己的生命里只有被抛弃的孤独和绝望,他当时是这么想的,所以答应了张万丞代养时生一年的条件,换取了不送时生去孤儿院的结果。
      这是他第一次没满足郑钧的要求。
      现在想想,郑钧在他这里越陷越深,越来越得寸进尺,越来越肆无忌惮,或许也有他十几年来一直纵容娇惯的原因。
      但仔细想想,比起纵容郑钧,他纵容更多的其实是自己:纵容自己迷茫、失败,纵容自己优柔寡断,纵容自己不够坚强、不够果敢、不够坚定、不够强硬,纵容自己迟迟下不了决心、做不了决定,纵容自己逃避纠纷和问题……这是他对自己的态度。
      他对生活、对他人、对自己的态度都不完美,甚至因此从过去到现在遗留了很多棘手的问题,比如郑钧对自己的感情问题、自己对郑钧的纵容问题、自己无法化解郑钧和时生等“入侵者”之间的对抗问题、自己对时生的去留举棋不定的问题……如果不做出改变,他的这些人性的弱点还要困扰他多久?还会带给他多少问题?
      恐怕会很久,而且不会少。
      他不想再做连自己都无法接受的事了,不想再迷茫了,不想再失败了。他想改变了。
      “咚——”敲门的声音响了一声。
      温程回过神来,打开了卫生间的门:“上厕所?”
      时生站在卫生间门口没有动,只抬头看着温程。
      温程反应过来,赶忙把时生抱了起来,轻轻揉着时生的后背往床边走:“抱歉,我打完电话想了点事,让你等久了。”
      时生一直沉默着看着温程,温程感受着怀里瘦了一大圈的小小身体,心疼地亲了亲小小身体主人的脸:“这几天我们找时间去时家找你爷爷吧……”
      怀里的身体僵了僵,开始发抖。
      温程心想坏了,赶紧解释:“听我说完!听我说完!不是为了送你走!我只是想去和你爷爷谈清楚,不谈清楚你永远没办法踏实安稳,我也永远没办法安心,明白吗?不是为了送你走!你刚走了一次就成了这样,我怎么敢再送你走啊?我就这一颗心,疼坏了就没了。”
      “你听着,时生,你想走就走,不想走就不走,要是想,再也不走了都行。所以不害怕、不生气了,好吗?”
      时生还是在发抖,温程放轻声音继续哄着,着急地在时生的前额、脸颊和头发上落下亲吻,希望时生能感觉到自己对他的在意:“以前你答应过我不陷入情绪里,可你现在又陷进去了。陷进去不难受吗,里面都没人心疼你,我们不在里面待着了,出来好吗?心疼你的人在情绪外面,出来看看我有多心疼你,然后回我一个拥抱,好吗?”
      时生瞪大眼睛,大哭起来。
      除了年后在南郊医院第一天见面时说的那句嘶哑破碎的“回家”,时生没再说过话,也没再哭过,连声都没出过,又变回了一年前那个安静沉默冷冰冰的样子,甚至比那时更严重。
      温程和父母费尽心思给时生调理了一个多月,可没想到如今发出的声音还是哑的,听得人心惊,生怕再多出声一秒,他的嗓子和声带就会被扯坏。
      温程心疼得快喘不上气,差点话都说不上来,忙轻轻摸摸时生的脖子:“别哭了,嗓子会疼……忍一忍,忍一忍,就这一次,好吗?”
      时生哭得让人心痛,嘶哑的哭声里满是迫切的渴望和浓浓的惊恐和愤怒。
      温程捧着时生的脸,轻轻地吻着时生的眼睛和鼻尖:“哭坏了以后没法说话了。你说不说话我都喜欢你,可我也想听你说喜欢我,嗓子哭坏了你怎么对我说?”
      时生睁大眼睛,红着眼眶看着温程,渐渐止住哭声。
      温程又边亲边揉地哄了时生好一会儿,等时生情绪稳定了,温程抱着时生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然后倒了杯温水一点一点喂给时生喝:“睡完午觉我们去医院看看你的嗓子,我很担心。”
      时生没说话,被温程喂着一点一点喝着水。
      温程知道时生这是答应了的意思,等到时生喝完水,温程把杯子放了,抱着时生靠坐回床上,亲了亲时生的额头,有些严肃地说:“时生,睡之前我有些话要对你说,我希望这次我说完之后,你能明白我的心意,不用再害怕我会再不经过你同意就让你走。”
      时生趴在温程的胸口。又恢复安静。
      温程摸了摸时生的头发,说:“上一次我让你回时家有两个原因。一是你知道的,当初在你爷爷病房和白翊诊室里约定好的一年期到了,当时你也在场的。因为你知道,所以你走的时候才没有哭闹,是吗?”
      想了想,温程摇头:“不止上次,好像每一次和我分别你都不哭闹,冷漠安静得离奇,但在我们初见和重逢的时候却有较为强烈的情绪波动。”
      时生静静地听着温程的心跳,心里的情绪渐渐平息。
      温程柔声说:“继续说第二个原因,这是我让你回时家的原因,也是我想让你回时家的原因。我希望你回时家,不是因为想和你分开,而是因为想让你在时家过上本就属于你的,而我给不了你的,那种更好的生活。”
      “客观来讲,这不是一代人的距离,而是几代人创造和积累的家业,积淀到如今,时家随口一句话能提供给你的发展资源,我这辈子都提供不了;时家习以为常的这些那些,我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接触到……你还小,可能不懂这是多么可怕的信息断层和资源断层,等你长大参加工作了你就会知道,站在层顶有多重要。你有幸一出生就有权接触到相对更好的条件,我希望你不必浪费这难得的机会也能生活幸福,毕竟这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幸运。”
      “所以我迟迟下不了决心把你从时家要到我身边,因为你现在阅历还太少,容易感情用事,而且常常考虑不到未来,不足以做出成熟独立的判断和选择。但我是独立的成年人了,我没有丰富的阅历,但目前暂时比你多些,你考虑不到的东西,我考虑得到,我得为你的未来着想,我不想在你不够成熟独立的时候耽误你从小行使与生俱来的权利,不想你在成熟独立却被我错失权利以后后悔当初和我在一起。耽误你,我会悔恨;你后悔,我也会悔恨。但我的悔恨弥补不了你被我错失的权利,也补不回你因和我在一起而被耽误获得更优教育发展资源的那些年,所以我不愿自以为是地替你选择,不想明知故犯地对你犯错,不敢感情用事地把你留下。”
      时生没有动,温程叹了口气,摸摸时生的头发:“以前我很少和人说话,也很少给人做解释,所以我的表达能力很差,也不知道这些长篇大论你听懂了多少?总之,让你回时家的原因、想让你回时家的原因以及下不了决心留下你的原因我现在都解释完了,现在你明白我的考量了吗,嗯?小家伙?”
      时生听着温程因为情绪波动而有些并不平稳的心跳,呼吸着温程身上熟悉温暖的气息,渐渐闭上眼睛。
      这是他在时家那两个月每时每刻都想做的事,但他必须忍耐,忍过这段日子,让温程再也狠不下心让他走。
      他迫切,他不愿离开温程,他下意识凭着自保的本能在赌温程是不是真的像嘴里说的那样心疼他心疼得要命。如果不是,他也会迫切地另找方法,让温程像一年前那样再度回来找他。
      结果他赌赢了。
      “那两个月我知道你难受,但我没想到你这么难受。”温程摸着时生的头发,看着时生,几度说不出话,“这是我们这些大人之间做出的一次次选择和决定给你造成的伤害。我后悔得要命,心疼得要疯。如果能重来一次……”
      温程顿了顿,脑海里闪过无数的念头: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一定阻止你妈妈自杀,一定阻止你爸爸下海,一定拼尽全力让你父母尽职尽责,一定阻止你妈妈和你爸爸在一起,一定阻止你妈妈生下你……
      一定……一定……一定……
      就算不让你来到这世上,也不愿让你遭受这些苦。
      温程沉默着,心里抽着疼,最终说道:“如果能重来一次,就算当初一年期满,我也一定不让你在不愿意走的时候走。”
      顿了顿,温程说:“以后也不让。”
      时生把脸埋在温程左胸口,闭着眼。
      “在你生命中的许多关键时刻,我们这些大人权衡利弊时做出的选择和决定给年龄差过大的身为孩子的你造成了各种各样轻重不一的伤害,这是大人的失败之处,但我希望你不要过分苛责,也不必刻意原谅,原因有二。”温程认真地说,“一是最重要的原因:过分苛责容易让你陷入仇恨,刻意原谅容易让你耿耿于怀,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伤害,你受到的伤害够多了,我不希望你再承受这些。”
      “二是最普遍的原因:有生命的地方就会有冲突,这是正常的,也是普遍的。植物之间会争抢水源和光照,动物之间会争抢食物和领地,人类之间也会有各种利益冲突,每个生命体都想让自己活得更好,但资源有限,每个人的想法又不尽相同,所以冲突无比正常且难以避免,理解这一点,你就不会因为拘泥于过去的伤痛而放弃以后的路。”
      温程继续说:“大人和孩子之间也是这样。大人和孩子之间的伤害和痛苦,大多是因为无法相互理解,又不去相互体谅。
      不能理解,不代表不能体谅。
      但很多人弄错了这里面的逻辑,他们因为不能理解,所以不去体谅,以至于产生矛盾纠纷。
      大人和孩子之间的理解问题,往往也是因为这样。
      大人和孩子要走的路和要肩负的担子有时是不一样的。
      路途很辛苦,经常会不尽人意地丢掉很多东西、忘掉很多东西,一路走来,有些大人已经渐渐忘了自己曾经身为孩子时的感觉,他们长高了,长大了,难以再用孩子的视角看世界,难以体会到孩子的感受和需求;
      同样的,有些孩子没经历过长大成人、背起扁担的辛苦,理解不了大人的感受和需求。
      所以大人和孩子难免会根据一路走来的经验和经历分别做出不同的选择和决定。而这些决定,因为难免不同,所以难免冲突;难免冲突,就难免伤害。
      这让矛盾和伤害普遍存在、普遍正常。
      不过,这并不代表伤害是无需被责怪和弥补的,恰恰相反,正因为普遍存在、普遍正常,所以更容易频繁发生、积少成多。不重视,量变到一定程度就会质变,积羽沉舟。
      所以谴责和弥补,是理所应当的,也是必不可少的,但就像我刚才说的,不可以过分,过分会反过来再次伤害到自己。”
      顿了顿,温程轻轻抚了抚时生的额头,顺着侧脸向下,在瘦小的肩膀上微微使力捏了捏,像是在压抑什么情绪,又像是在表达关怀,最后他拉过时生的手,开口前咳了咳,把自己哽咽的情绪咽下去,然后说:“我们这些大人给无辜的你造成了很严重的伤害,我们应该被谴责,也应该对你进行弥补。
      被伤害的地方无法还原,我就一直抚慰它们;以前的损失难以按原本的样子补偿,我就用你想要的方式弥补,好吗?”
      时生看着温程,许久没有动作,最后收了收手指,轻轻握住了温程的手。
      “我会努力,不再让这种不好的事任意发生在你身上。”温程认真地轻声说,“你也要努力,把自己生活里的主动权和决定权握紧,谁要也不能给,谁抢也不能松,明白吗?”
      时生看着温程,没有动作。
      温程低头亲了亲时生的手和额头,然后一把搂住时生,翻身躺进被子里:“我知道你明白了。坚持到现在真是苦了你了,听累了吧,睡觉。”
      时生在温暖熟悉的怀抱和气息里渐渐进入梦乡。
      温程亲亲时生的头发,“睡吧,午安。”
      下午起来,温程带时生去医院检查嗓子,好在有惊无险,只是长期不说话导致的嘶哑,一点一点开始说话,常喝温水,慢慢会恢复。
      医生说吃药会好得快,但时生肠胃还很脆弱,温程怕药物会给脆弱的肠胃造成伤害,思虑再三之后决定还是不给时生吃药比较保险。
      “不吃药了,只喝温水吧。恢复慢点就慢点,至少不会加重身体负担。”温程抱着时生从医院打车回了家,“你以前肠胃就不好,我辛辛苦苦养了一年才给你养得没再疼过,结果两个月就给我糟蹋了!”
      温程想起来这事就生气,快步走到床边,俯身轻轻一把把怀里的时生仰面放倒在床上禁锢住,威胁着问:“给我说,那两个月是谁让你饿肚子的?这账我一直忍到现在还没算呢。”
      时生愣了一下,没把温程的气愤当回事,可有可无地挣扎了两下,没挣扎开。
      “是你吗?”温程的声音依然很温柔,但语气很严肃,“白翊说时家只是严格,但不至于会虐待孩子,我也是这么觉得,时家既然把你接回去了,就没必要虐待你。但你却弄成了这样……你老实告诉我,是你自己弄的吗?”
      时生挣扎得有些剧烈了。
      “时家和医生都说是你自己不愿吃,本来他们的话我不全信,我只信你的,但我自己多少也知道是你自己不愿吃。”温程说:“虽然多少能猜到,但这一个多月我一直没问过你在时家那两个月是怎么度过的、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等你身体恢复了再问。现在你已经好转了、出院了,我问你,你告诉我。”
      时生沉默不语,只是挣扎。
      “是你吗?”温程又问了一遍。
      时生不说话。
      温程严肃地绷着脸看了时生一会儿,最后偏头叹了口气:“为什么不说话?你从上次说完‘回家’就没再说过话,平常我不逼你说,也从没逼你说过。但现在医生嘱咐了,嗓子要恢复,得一点点开始说话,所以你得说话,明白吗?”
      时生依旧不出声。
      温程见威逼、劝说都无果,无奈地松开时生,起了身。
      压迫着自己的力道突然松了,眼前也没了温程的身影,时生怔了一瞬,顿时慌了,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他立马爬起来,惊恐地看着温程离床越来越远,冰冷的眼睛里溢满恐惧。
      温程走到餐桌边倒温水:“你饿肚子弄坏身体,我这一个多月一直很生气,想起来就生气,现在也一样。我忍到现在你身体恢复了才问你,你不说,我以后不再逼你,但不代表你可以永远都不说。这件事事态严重,身为你的监护……”
      温程说着顿了顿,有些恍惚,突然意识到一年期到了,他现在已经不是时生的监护人,最多只是养过时生一年的一个叔叔。
      这种和时生没有直接关系的身份让温程心里突然开始没底,总觉得和时生没有个合法的关系,做很多事都没了底气,莫名有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感觉,心里很不踏实。
      他心里空了空,感觉说话都没气势了,只能咬着牙,努力忽略心里那些名不正言不顺带来的心虚,强行理直气壮:“我已经不是你的监护人,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直接又明确的合法关系,但在这件事上,我是你的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感情互相之间都没有结束,因此从情感上讲,任何有关你安危的事,你都有义务让我知情。尤其是饿肚子这件事,我很担心你,不了解清楚我不安心,你不说我还会伤心。所以你好好想想以后怎么跟我解释。”
      温程语气严肃地说完,这才发现水早就溢出了杯子。他愣了一下,连忙放下水壶,把溢到桌子上的水擦干净,这才舒了口气。
      但端着水杯转过身时,他却怔住了,眼睛瞬间睁大,心脏骤然一缩,所有的其他负面情绪顿时都被心慌冲走。他吓得匆忙放了水杯,水杯在桌沿上晃了几下才堪堪维持住平衡,没从桌上掉下去。
      “怎么了?”他两步冲到床边搂住时生的肩膀,心疼地摸着时生的脸和头发,声音都颤了,“怎么了?”
      怎么倒个水的工夫就这样了?
      看着时生眼里的恐惧,感受着怀里剧烈颤抖的瘦小身体,温程心疼地亲了亲怀里人的脸,焦急地问:“哪里难受?还是吓着了?”
      没见过时生哪次难受时是这样的,应该是吓着了。
      但他起身倒个水的工夫,前后不过一分钟,这么短的时间,时生被什么吓着了?
      时生眼睛瞪得大大的,浑身抖得厉害,温程又急又吓又心疼,连忙把时生抱起来,又亲又揉,一边心肝儿宝贝地轻声哄着,一边像往常时生每次情绪波动时那样猜时生被吓着的原因。
      下午睡完午觉起床时还好好的,去医院的时候也好好的,从医院回来、进门、甚至被自己生气地按在床上逼问的时候都好好的,怎么就起身离开倒杯水的工夫就……等等,起身离开?
      温程愣了,不会吧?这也能想到一块儿去?
      温程低头看着时生,和时生额头碰额头地问:“你是因为我突然起身离开,所以以为我生气了要离开你吗?”
      时生顿时眼圈一红,哭了出声,哭着哭着把脸埋进了温程肩窝里,看上去可怜又委屈。
      “还真是?”温程心疼又无奈,叹了口气,“我离开床边是为了给你倒水喝啊,就算水壶被我挡住了,你总能听见倒水的声音吧?何况我还站在餐桌旁说了快一分钟的话,难道你都没听?”
      是没听,吓坏了,外界的声音根本听不见了,以为自己心里恐惧的事才是真实的。
      “是吓坏了吗?我不是说了吗,我不会主动离开你,以前是我不确定,是我没想明白,但以后不会了,你什么时候才会相信呢?”温程叹息着揉揉时生的后背,柔声说, “我一直以为你只是有一些敏感,现在才知道不是‘有一些’,而是‘特别’。对不起,这次是我没注意到,以后我干什么都提前跟你说,让你放心地知道我不会走,好吗?”
      时生哭着抓紧了温程的衣服。
      “好了,不哭了,嗓子该疼了。”
      温程心疼地哄了小半个小时,稳住了时生的情绪,赶紧给时生重新倒了杯温水,倒水的时候看见一半杯底都悬空的杯子,愣了愣,都不知道该惊讶自己技术好,还是该感叹杯子命真大了。
      “中午吃完饭那会儿,我跟你说要跟时家谈谈,把你要到我身边,”温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时生的状态,为了避免时生再误会,语速飞快地说:“等你喝完水,我给时家打电话试试约见面的时间,好吗?”
      时生被温程喂着,一口一口地喝着水,喝得很专注,神色并没有什么异常。
      温程悄悄松了口气,等时生喝完水,没再去卫生间打电话,而是直接当着时生的面给时家去了个电话。
      电话依旧是时家管家接的,一个多月没联系,时家管家还是一副笑眯眯的虚伪欠扁样,温程没打算多纠缠,开门见山道:“管家先生,我得和张万丞老先生见一面。”
      管家笑眯眯地欠揍地说:“好的,温先生。”
      温程皱眉:“事关时生,请您务必帮……”
      说着说着,温程猛地愣了,惊讶道:“您刚说什么?”
      管家笑眯眯地说:“我刚才说,好的,温先生。”
      温程感到很震惊,本以为管家又会拒绝,怎么这么快就答应了?
      温程突然想起一年前和连蔷家小区居委会大妈们一起去时家那次,管家也是突然就告诉了他们张万丞在哪儿,原因是张万丞善心大发同意见面。
      这次必然也是张万丞授意的,所以管家才会同意温程和张万丞见面。
      温程顿时明白了,张万丞故意不来找时生,这是在等着自己主动求见面。虽然不知道这么做的原因,但这行为让人感到不适。
      温程皱眉:“什么意思?如果我不主动来找他,他是不是打算一直等下去,或者干脆撒手不管了?”
      管家笑眯眯:“老爷不出面,是因为不想影响时生的治疗和恢复。时家对他的治疗并没有帮助,不是吗?”
      温程眯起眼睛:“所以你们觉得我对他的治疗有帮助?但你们现在放下自尊说这些有什么用,该受的不该受的罪他都受完了!他输营养液之前你们干什么去了?”
      而且,时生?不叫小小少爷了?一个多月不见,这就又不把时生当时家人了?
      管家笑眯眯:“温先生,听您的话音似乎对时家颇有微词,但容我再次提醒您,时生遭受的任何事都与时家无关。他是个不被时家承认的孩子,时家好心将他接回来,和少爷小姐们小时候一样养在老宅里,好吃好喝供着,营养师医生伺候着,天天身后有听候差遣的小丫头跟着,少爷小姐们有的他也有,从没慢待他,正常孩子都知道这有多享受,如果不是暗中受了挑唆,那就是他并不正常,时家何错之有?”
      温程脸色顿时冷了。
      下人的态度往往代表主人的态度。
      说他暗中耍心思挑拨离间,他忍了。他理解,毕竟拥有的东西越有价值,越容易被人惦记,所以一些有钱人的确会遇到这些糟心事,所以有钱人有被害妄想症很正常;
      但说时生不正常……是不想活了吗?
      温程冷声问:“一星期内能不能见面?”
      管家笑眯眯:“周五下午三点,时家老宅。”
      温程没再出声,直接挂了电话。
      “时生,”温程放下手机,缓了缓心神,抱起时生,斟酌着措辞问,.
      00“如果,我是说如果,我陪你去时家住,你愿意吗?”
      时生的身子立刻绷紧了。
      温程忙说:“我的意思是我陪你一起住,一起的意思是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那儿,我不离开你,我去哪儿都带着你……”
      但话没说完,时生已经抖得很厉害。
      温程只好赶紧改口,轻轻揉着时生的后背让时生放松:“好了好了宝贝,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去,不去,不去时家住,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就在这儿,你想在这儿就在这儿,我听你的,好吗?我听你的……你想想,我刚刚说的是如果啊,如果是假设,是一种方案,是我在询问你的意见,对吗?不代表我们真的要去这么做……我知道这吓着你了,对不起,对不起,但仅此一次,以后我再也不做这种会吓到你的假设了,好吗?再也不了,对不起……”
      虽然管家在电话里出言不逊,但温程相信,时家不会虐待一个孩子,这一点白翊也曾说过,所以可信度很高。
      那么时生对时家的排斥,可能就不是时家对他不好,而是怕自己再把他丢在时家不管。
      本来温程想陪时生一起住在时家,但看时生的反应,这个方案是不可能行得通的了,只能想别的办法。
      好不容易哄好了时生,温程说:“周五下午三点,我们去时家老宅见你爷爷,和他谈谈。”
      时生没什么反应,窝在温程怀里闭着眼小憩。
      温程叹息着亲了亲时生的头发。
      晚饭前,温程往爱浦投了简历,第二天傍晚一看,果然被刷下来了,连初试的资格都没达到。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觉得心情复杂。
      周五,温程先是带着时生去了连蔷家所属的居委会,找到了上次的两位大妈,请大妈们一起去时家作见证,以便办监护人证明。
      下午三点,温程带着时生和两位大妈准时到了时家老宅。
      张万丞身体有所恢复,比去年在白翊家疗养院见面时好了不少,但面容看上去有几分孤独和落寞,想来受妻子去世的打击不小。
      温程不由得放缓了语气:“时老先生,请节哀。”
      张万丞坐在书桌后面看了温程一眼,没说话。
      温程看着张万丞:“您精神不太好,我就开门见山了。我想了解时家对时生的态度。”
      张万丞说:“我以为你应该很清楚。”
      温程摇头:“其他时家人的态度我多少能感觉到,但您的态度暧昧不明,我猜不透,我有判断,但不确定。这关系到时生的未来和接下来我们要讨论的事,所以我想先了解,好心里有个底。”
      张万丞说:“时家不认他。”
      “您也不认?”
      “我是时家一家之主,你说呢?”
      温程抬头:“那您当初为什么同意接他回时家?”
      “一时兴起,没那么多为什么。”
      温程皱着眉,突然从张万丞的话里捕捉到了什么,沉默着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实力至上、严格治家的时家家主会一时兴起,我不信。我认为您这不是一时兴起这么简单,而是出于谨慎的考验。
      您是有心认他的,毕竟是亲爷孙,而且,您慧眼识人,不知怎么看出了时生是个有天分的孩子,值得您考虑把他认回来。”
      温程顿了顿,继续说:“但您只是考虑,毕竟他天资聪颖却后天误入歧途的父亲曾让您和夫人伤心失望,您不想重蹈覆辙,所以谨慎起见,您只是把他放在了备选里,等他经受住了考验,您才会松口认他。
      所以您当初同意把他接回时家,是为了给他个机会让他在时家长大,并借机考验他,看他未来的实力会不会有变化、够不够格继续留在时家甚至被时家认回来。等他长大成人,凭实力过了这一关,您才会明确表态认了他。”
      温程问:“这就是您的态度,以及您态度暧昧不明的原因,我的推测对吗?”
      张万丞看着温程,过了一会儿说:“对。我认不认他,要看他有没有那个能力。”
      温程有些意外自己灵光一现的猜测竟然是对的,也没想到被戳穿心思的张万丞没有被冒犯的恼怒,反而坦然承认了。
      但他悄悄松了口气,如果张万丞想考验时生,那后面的谈话或许会稍微顺利些。
      “谢谢您的表态,我了解了。接下来我想和您讨论一下时生的生活问题。”温程说:“作为一个外人,不管是一年前还是现在,我都更希望时生在时家生活,一年前主要是因为我不想给自己招惹上麻烦,现在主要是因为我给不了时生更好的生活条件、教育资源和发展前景,这些是他天生在时家有机会享有的,我给不了,也不想毁了他的机会,所以我更希望他能在时家生活、被时家认回来。”
      温程正说着,时生突然猛地抓紧温程的衣服,急得发抖。
      温程下意识搂紧时生,忙止住话音,低头着急地安慰:“听我说完,宝贝,听我说完……”
      张万丞不动声色瞥了眼时生。
      此时身处时家,时生的情绪变化比在家时更为激烈,温程一时哄不住,只能抓紧时间和张万丞谈完,好尽快争取机会带时生回家。
      温程赶紧抬起头和张万丞继续说:“但最近几个月以来,您也看到了,时生暂时没办法离开我。
      我尝试过和他商量陪他一起在时家住,但可能是因为前几个月他在时家时我失信于他、对他不闻不问,给他留下了阴影,所以他不同意。
      也许是受从小的经历影响,也许是因为共同生活了一年有了些感情基础,也有可能是我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没能让他情感上独立,总之时生对我的依赖有些过于强了,我会疏导他,并且改变我的教育方式,但现在让他离开我、在时家生活暂时还有些困难。
      所以我想和您商量:既然时生暂时不能离开我,时家也还没有认下时生的打算,那在时生能离开我之前,我希望能暂时由我来抚养时生,让时生和我一起生活。
      当然,如果您要见他,我会带他来见您,我也希望您能多见见他,好让他能放下防备,和您建立感情基础,这对他有好处,是我希望看到的。
      同时,我希望和您共同担当时生的监护人,我在我能力范围内负担抚养时生的一切费用,您在我能力范围外给予时生同其他时家人一样平等的教育和未来发展上的帮助。
      另外,也希望您能让时生入时家的户籍,不要让他继续按照孤儿政策落户。
      这三件事,您看您能接受吗?”
      张万丞笑了,但马上变得严肃,不答反问:“谁说时家的孩子天生就有资格享有时家的资源?”
      温程蹙眉:“您的意思是不会给他提供帮助?”
      张万丞说:“时家不要闲人、无能人,这是时家家规之一,是他父亲被逐出时家的原因。
      生无可避免,生在时家,时家的资源与生俱来,但能不能得到各凭本事,这是时家家规之二。时家人从小活得艰苦,没本事享不到好,无一例外。
      让时家给他提供帮助?凭什么?拿出实力、本事来。”
      温程了然:“所以,如果时生留在时家,他只能得到最基本的生活、教育所需,想要更好的资源,得和其他时家人一样凭本事得到;
      如果我把他带走,您会对他不闻不问,连最基本的生活、教育所需您也不会再管,但他仍可以凭本事从您这里得到更好的资源?”
      张万丞说:“是。没本事,他就不是时家人,得不到时家的一分一毫。”
      “那遗产继承呢?”温程问:“不管时家认不认他,他都依法平等享有继承权。”
      站在张万丞一旁的管家笑眯眯地说:“温先生,这是时家的事,不是您该过问的。”
      温程看向管家:“我是要成为时生监护人的人,为了时生的权益,我有资格过问。”
      管家说:“请您拿到监护证明以后再来问。”
      温程问:“我会拿到监护证明,但现在一次性摊开了谈清楚不好吗?再约一次见面,你不觉得费事吗?”
      管家还要再说什么,张万丞冲管家微微抬手拦了一下:“享有继承权,不代表享有份额。资源方面,他或许可以凭实力得到时家的帮助;但遗产方面,没能力被时家认回来,他就没资格享有份额,没有份额,他就一分也得不到。但如果他运气好,或许能得到必留份。”
      温程皱眉:“那户口呢?”
      “被时家认回来,自然落户时家;否则,落在哪里时家都不会管。”
      “时家是否有他的监护权?”
      “没有。在他凭实力被时家认回来以前,时家不会去办理监护证明。”
      “如果我不带走他,时家也不认他、不留他,会把他送到福利院吗?”
      “会。”
      虽然早就料到,但温程的心还是颤了颤,隐隐发疼。
      “最后一个问题,时家对他有感情吗?”
      “时家不用感情解决问题。”
      “那就是有。”
      张万丞没说话。
      “谢谢,这些,尤其是最后一个问题,对时生来说很重要。”温程抱着不停颤抖的时生起身告辞,“如果您没什么要问或嘱咐的,我这就带时生走了。”
      温程说完,看向管家:“走之前,我要求管家为三天前电话里的不当言辞道歉。或者,等我拿到了监护证明,管家再来我家道歉也无不可。”
      张万丞看了温程一眼,又看向管家:“你又说什么了?”
      一个“又”字让温程冷笑了一声,看来管家贯是口无遮拦,一个多月前那个叫救护车把时生送到医院的女人在病房里说的没错,管家还真是无所畏惧。
      和张万丞说话时,管家笑眯眯的神色才有所收敛:“忘了。”
      温程捂住时生的耳朵,冷笑:“那我来帮管家回忆回忆。你说我挑拨离间,说时生不正常。前者人之常情我忍了,后者恶意中伤,我可忍不了。”
      张万丞皱着眉看向管家。
      管家对张万丞说:“我不记得我说过这些话。”
      温程拿出手机,找出通话录音,按下播放键,把进度条往后调,手机里传来温程和管家的声音:
      「所以你们觉得我对他的治疗有帮助?但你们现在放下自尊说这些有什么用,该受的不该受的罪他都受完了!他输营养液之前你们干什么去了?」
      「温先生,听您的话音似乎对时家颇有微词,但容我再次提醒您,时生遭受的任何事都与时家无关。他是个不被时家承认的孩子,时家好心将他接回来,和少爷小姐们小时候一样养在老宅里,好吃好喝供着,营养师医生伺候着,天天身后有听候差遣的小丫头跟着,少爷小姐们有的他也有,从没慢待他,正常孩子都知道这有多享受,如果不是暗中受了挑唆,那就是他并不正常,时家何错之有?」
      张万丞皱着眉听完录音,看向管家:“自己负责。”
      管家面向温程:“对不起,我失言了,向您和时生赔礼道歉。”
      温程看着管家:“你失言已经不止一次了,你应该庆幸你说的那些话没被时生听见,不然后果就不是道歉这么简单了。”
      说完,温程没再看管家,向张万丞告了辞,迅速出了时家老宅的门。
      刚一出了时家老宅,温程立马亲了亲时生的头发,急忙安慰:“时生,不怕了,不怕了,看,我已经带你出来了,对吗?我没有食言。我们办完监护证明就回家,从今往后,你想和我在家住一辈子都行……”
      温程边走边柔声安慰了很久,直到上了车,时生才不再发抖,但依旧紧紧抓着温程的衣服不撒手。
      温程心疼地又亲又揉了一路,和两位居委会大妈去了居委会第二次办了监护人证明,然后迅速打车回了家。
      直到进了家,时生才渐渐放松下来。
      没过多久,时生当初带到时家的行李被时家送了过来,温程感谢完之后,把大包小包的东西像以前一样收拾了妥当。
      温程的衣服很少,郑钧大批大批的衣物也早已拿回了别墅,只留下了少量偶尔过来换着穿的,整个衣橱几乎都被腾了出来,把时生的衣服放进去刚刚好,放不下的一小部分和反季的衣物放进了床下的收纳抽屉里。
      简易衣柜早在郑钧的衣物被拿回别墅后就收了起来,现在也没用上,所以公寓里的空间没什么变化,但感觉上却让温程久违地舒心和踏实。
      “以后只要你不想离开这个家,我就再也不会让你走了。”温程弯腰亲了亲时生的脸,看着时生:“以后有关你去留的问题,我都听你的。”
      时生靠坐在床上,没动也没说话。
      温程揉了揉时生的头发,起身去厨房给时生做晚饭。刚一转过身他就在心里叹了口气,接下来就剩最棘手的问题了——郑钧。
      自从三天前想明白自己要留下时生以后,温程就没再睡过安稳觉,今晚尤其不安稳,连带着时生也没能睡着。
      时生对他的事尤其敏感,他睡眠不佳的时候,不多久时生也会很快跟着醒来,直到他重新睡着时生才能再睡。
      但今晚他费了很大劲才睡着,中途醒来后再也没能睡着,导致时生也没能再睡着。
      第二天早上,两人的身体状态都不佳,温程神经疼得险些要了命,时生因为身体还没养好,熬一宿也没能吃得消。
      最后,温程去程露家店里向程露家一个经常失眠的员工借了两片安眠药吃了才终于能睡了一觉,见温程睡了,时生也才跟着睡了。
      温程一觉醒来已经晚上7点多。时生早已经醒了,醒了以后一直坐在温程旁边看着温程,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温程本来心情很忐忑和沉重,但时生这副模样却让温程没忍住笑了,手从前伸到时生脑后揉了揉:“好看吗?”
      连续几天没睡好,这会儿尽管睡了很长的一觉,温程的脸色依旧带着些憔悴的苍白,笑也显得有些疲惫,但就是勾魂摄魄,会让人心跳连着乱好几拍。
      时生一时愣住了,半晌,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在温程的唇上印下一吻。
      唇上小小、柔软又微凉的湿润触感让温程先是一愣,随即整个人都僵住了,手臂都僵在原来的高度忘了放下来。
      “好看。”
      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静的气氛,让温程猛地清醒过来,整个人都沉浸在了带坏了孩子的自责和恐惧中。
      他立即撑起身体坐起来,无比郑重地正视着时生,紧张不已,险些语无伦次:“好看也不能亲嘴巴,我亲过你头发,亲过你脸颊,但从没亲过你嘴巴,对吗?因为嘴巴是个特殊的地方,是和相爱的人在成年以后才能亲的地方,和其他人不能亲,再亲近也不能亲,即使是父母兄弟姐妹也不能,小胖不能,我也不能,明白了吗……”
      温程如临大敌地一连串教育着,说着说着突然反应过来时生刚才说话了,顿时难以置信地看着时生,激动得话都差点说不出来,“你……你刚刚说话了?!”
      时生脸上没有丝毫情绪地坐在那里,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动。
      温程生怕自己刚才听到的是没完全清醒时出现的幻听,忙道:“再说一次,再说一次,好不好?”
      时生依旧没动也没说话。
      “随便说点什么,什么都行!”
      “我想听,让我再听听你的声音,一次就好……”
      温程满怀期冀地说了半天,但无论怎么说都没用,苦恼地回想着刚才时生说话时的情景,但依然觉得高兴。
      “你终于肯说话了……”温程笑了半天,时生时隔一个多月第一次、第二次开口,让温程沉重了多日的心情好了不少,精神也跟着好了些,“医生说,以后慢慢开口说话,过不了多久嗓子就会好的。饿坏了吧?我不是说了吗,不要等我,饿了就向程露家烤鱼铺订餐先垫垫肚子,等我醒了再做饭?以后不能这么倔地等我了,要按时按点好好吃饭,不然我会担心的,明白了吗?”
      温程说着,在时生头发上亲了一下:“你坐着吧,我去做好吃的,庆祝你开口说话,庆祝你彻底回归这个家,庆祝我不再优柔寡断而是意志坚定地把你留下,庆祝我再次获得你的监护权,庆祝我们再次拥有合法关系,庆祝我们历经困难还能在一起,庆祝……要庆祝的事好多啊……最后,庆祝你来到这个家第500天!”
      温程压着心底的忐忑,做了好吃的,和时生一起庆祝着吃完了晚饭,然后心情复杂地盯着手机,考虑着什么时候把应聘失败和时生被接回来的事告诉郑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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