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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去往城外的路上,与小莲买糖糕时,偶遇一人,帽檐下那双细长的桃花眼,头发一改往日风格,几许碎发散额间,衣服上少了鎏金镶嵌,一身钛白衣。周胤盛不知何时出现在侧,同老板要了一块与我一样的糕点,放进嘴边细嚼,夕阳下,他的侧脸渡上流光,竟这般好看。
      见我盯着他,便溺笑地问我:“苏荷姑娘再这样看下去,本宫可不敢再吃了。”他言笑晏晏。
      可我怎么不知,他这一笑让我记了一辈子,乃至日后再未敢看夕阳。
      在外呆了许久,周胤盛并未问过我原由,亦不多言,仅差人于太子府近旁的小巷口为我觅得一住所。那处栽种着几株桃花,恰似他的性情,豪放不羁却也敛于内而不事张扬。
      居于那小院之中数日,桃花绽蕊盛放,满院花瓣纷扬飘落。他不时遣人送来诸多吃食,那般关照,也不知他心中所思几何。
      待至九月底,夏末秋初,凉风瑟瑟,桃花依旧飘零。彼时,外面热闹异常,鼓乐之声震天动地,街衢之上人潮如蚁集,皆惊叹丞相府那盛大至极的娶亲仪式。小莲扶着我,我头戴轻纱,思绪飘飞,仿若又回到长姐出嫁那日,她的迎亲队伍亦是如此。长姐若还在人世,定不忍心她最疼的小妹如此受苦。
      那迎亲队伍之首,本是我曾倾心眷恋之人,只是今日他迎娶却非是我。轿辇之中,黄意汝身着正红嫁衣,艳丽明媚,好似一朵盛开的娇花。凛冽的风吹拂面庞刺痛了我的眼,苏奕安乌发头顶梳成整齐发髻,一袭红袍于马上微微飘舞,看着当真举世无双,他眼神空洞虚无,径直从我面前一骑而过。
      “这便是兄长所说的妾么?瞧着这身正红的衣袍。兄长,可是还要再欺瞒小妹吗?”,只感觉心脏刺痛,身体摇摇欲坠。一双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我,抬眸看,那张面白似玉、墨眉如剑的脸庞,周胤盛身着青色刺绣长袍,青玉缎带束身。他未曾多语,眼眸之中满是对我的怜惜之情。
      “既知结局已定,不如斩断这虚妄之情,皆为上策。”此话一语成谶,我久久难以释怀。
      回屋后,那夜我辗转反侧,终夜未能成眠,唯有静待天光破晓,此时新婚燕尔的两人应当是双栖双宿。屋外灯火璀璨,待二更时分,我起身去寻周胤盛。只见他正执笔画那副山河图卷,见我前来,竟邀我一同绘制。我但取笔增色几笔罢了。他目光清润,宛如一泓清泉,我别过脸颊,面上悄然泛起丝丝滚烫之感。
      辞别太子回府,已是他们成婚七日之后。苏意汝偕同兄长现身在我跟前,话语之中隐含些许责备之意。兄长眼眶淤青,满面尽是掩饰不住的憔悴之色。一月未见,落寞之意仍浮现在脸,得望见我时,眼眸之中复又银光闪烁似星辰。见我目光冷然以对,他伸手将欲揽住我,似有不妥,终又止住,只道让我好生调养休息。
      此时,宫里太监传旨前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苏丞相嫡女苏荷,品行端雅,柔顺合德,朕闻之颇悦。太子正值适婚之龄,理当择贤女相配,与太子堪称天赐佳偶。为全此段良缘,一应礼仪,着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筹备操办,择良辰完婚便是,钦此。”
      那道圣旨欲递到我手时,父亲已笑逐颜开。我却止住身形,未曾前迎祗领。太监公公面露不悦之色,责令我速速接过。我呆立原地,决然道:“我不愿。”此三字既出,又思及艳阳高悬之日对周胤盛的拒斥,他黯然神伤的面容于脑海之中久久难以消散。
      我自是知晓抗旨的后果,身后,父亲趋近身旁,于耳边切切逼问:“难道你要让全家皆为你陪葬吗?”母亲也挪动身躯扑在我身上,拥住我而泣:“你长姐已经走了,你难道要你兄长嫂嫂一起被满门抄斩吗?苏家就你哥哥唯一一个血脉,难道你要苏家上下满门皆随你而亡?”
      我泫然欲泣,回首望向苏奕安,兄长面色如死灰般黯淡,似早有所悟,竟无丝毫动容之色。他身后背负着众多将士的冤魂,身担无数使命,自是不会因我而擅作决断。
      “如此甚好,觅得良人归。”他此一言,使我心中多年对兄长寄托之情感尽皆毁于一旦。颓然接过那道圣旨,失魂回到自己庭院。望着那一池秋水,回房将那十余支荷花簪尽数抛入水中,独独留下及笄那年的那支木簪。那是最后一次见到阿胤时,兄长托他带来送我的礼物。
      我出嫁那日,嫁衣上绣着凤凰精致非凡,十里红妆,也是那样的雪天,周胤盛搀扶住我,纷纷扬扬的白雪宛如漫天飞絮,落满盖头。周胤盛动作轻柔,为我轻轻拭去。
      入了洞房,他挑起红盖头,眼眸迷离沉醉,手持交杯酒时,我看着他手心不稳微微颤动,仰头饮尽之后,竟不敢碰我。他双颊绯红,只言得我答应,再行亲近之事。当晚他拥我入怀,问道:“荷儿,桂花蜜好吃吗?”
      我心生疑惑,幼年时,我常常病恙缠身,母亲哄我吃药,我执拗不肯,小脸紧绷不理会旁人。口中被塞入一勺桂花蜜,抬眼看去,阿胤眉眼弯弯含笑。我尝试饮一小口药汤,竟这般神奇入口没有苦涩味。我以为此乃兄长托他带来的,后面他离去数年间,兄长常常带来桂花蜜,那香甜之味甚是开胃,口舌生津喉头满是甜意。我遂点头,他轻抚我披散的秀发,悠悠言道:“母妃在世时,最擅制作此物,所以我也会。后来那几年实则是我做好,托你兄长送与你的。”
      “你八岁那年,本宫曾携你去赏灯会。”他于醉意朦胧之中低声呓语,“那数年间,我时常戴上面罩,带你赏这京城的烟花盛景,带你买好看的灯展,花簪。”言罢,他那双宽大的手掌为我掖好被褥。许是饮酒之故,不一会儿他便沉沉睡去。我凝视他这张面容,幼年之事,仿若走马灯般脑中放映。每至年关,兄长未能归来之际,便差人来带我去观赏烟火,赏灯会,那时我以为他是府中的小厮,未曾料到,原来竟是他,我们二人原来早已相识。
      半月之后,回家省亲,不见兄长身影。问询方知,他已请缨前往镇守边关,恐是难再轻易归来。
      当黄意汝满面悲愤地向我泣诉,她轻抚腹部,说她已有身孕,何其可笑,何其讽刺。
      黄意汝行至我院内,但见院里景色甚美,荷叶尚未凋零,然湖面已蒙上一层秋霜。她满脸尽显得意之色,轻抚腹部,言道:“妹妹,日后此子若呱呱坠地,这取名之事,可还得劳烦妹妹。”她那双丹凤眼渐起雾霭。
      “妹妹且猜我在夫君房中寻得了何物?”
      “乃是妹妹的画作,还有手帕。”她伸出手指向我,眼底满是不甘与嫉妒。
      “为何是你?你可是他的亲妹妹啊?为何他濒死之际,新婚之时,喊的都是你的名……”
      黄意汝面容扭曲狰狞,言语之中尽是痛恨之情,双眸腥红一片。我沉默以对,不知如何诉说。见我不语,她忽然恶狠狠地拽住我的手,寒霜凝结,道路湿滑,我这院子又久未修缮打理。她狠狠甩开我,身子重重撞于栏杆之上,摔倒在地,身下的鲜血渐染那已然有些消融的薄雪。
      兄长快马加鞭自边塞赶回府中,已是第三日。听府邸小厮言说,兄长为赶路跑死三匹马方才回。黄意汝悠悠醒转,哭啼着从床榻上起身扑入兄长怀中,满脸皆是委屈之态,“我与妹妹只是说了几句体己话,为何妹妹忍心推搡我?那毕竟是你兄长骨肉啊。”
      我只觉锥心,内心已然麻木,脸上未有丝毫情绪涌动。小莲在身后急切解释:“是她自行上来推搡小姐的,将军,您定要相信小姐啊。”黄意汝却在苏奕安怀中哭得愈加哀戚。苏奕安欲再去开口说些什么,黄意汝泣声道:“夫君,我父亲为救夫君命丧黄泉,难道夫君连妾身的话都不信吗?”闻此,苏奕安眸色黯淡,望向我时,神色竟比外面纷飞的大雪还要凛冽。
      “我定要罚你,罚你于外面跪着。”他冷冷吐出此言。
      天地之间,一片苍茫,皑皑白雪纷纷扬扬而下,如芦花飘舞,簌簌落于身侧。我于屋外屈膝跪下,冰冷之感透骨而入。他怀中揽着她,细语温存,声声入耳。
      周胤盛来的很快,疾奔而至,他怒目圆睁,呵责侍从不周,旋即解下自身长袍,披在我身上。那袍上犹存温热,让我得以些许暖意,僵硬的身躯方得稍许舒缓,口中也终能轻呼出气。随后他有力的臂膀将我扶起,使我不至于再受这冰雪践踏。
      苏奕安闻得屋外动静,大步出屋。周胤盛不与他虚与委蛇,双眸之中盛怒难掩,厉声质问,声若冷铁相击,直斥苏奕安何以罚太子妃之举。那语调冰冷至极,仿若凌迟的刀,悬于苏奕安首上。
      我轻拍太子手背,摇摇头示意他莫要躁动于心。太子欲携我回府,我制止了他,要他在外头稍作等候,只因心中尚存一事,定要问个分明。
      徐行至苏奕安身前,他面若秋霜,冷峻依旧,然那眉眼之间的温润,似玉石藏于幽林,初见时叫人一见倾心。我眸中满是恳切,直直看进他眼底深处,问道:“我但求一问,你可曾有一丝爱意于我?”
      他抬眸望向我,双目无神,幽井深潭,水波不兴,声音传来,一字一句犹如冰珠响炸耳畔:“从未。你我乃是至亲,不当有僭越之思,莫要再作妄想了。”
      见他如此绝情,我心中了然大悟。抬手拔下头上那支荷花簪,簪尖对着帕上所绣荷花愤力刺去,那簪划破肌肤,血如红梅坠雪,滴滴洒落那碎帕之上。我将那支染血荷花簪递还给他,他身形微微一抖,伸手接过簪子,帕子随风落地,如我和他以往旧情散落一地,再无重拾之时。
      我睨眼再未回首,行至前院,步履匆匆且决然。周胤盛牵起我手时,瞥见我那尚在滴血的手,唤来小莲,令其取药箱来,且不许旁人为我料理,唯恐他人照顾不周。他为我包扎伤口之时,动作甚是小心。看他一袭雪色长衫在身,那墨染般的发丝于凛冽朔风之中肆意张扬地飘舞着,脸庞之上挂着一抹淡然清雅的浅笑。
      6.
      自我与他成婚后这一载岁月,他常为我画眉簪发,城中诸般甜点铺,皆被他逐一探寻,而后买得各式点心与我品赏。他不时称赞我,说我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这府内,我房中丫鬟之数为最多。他从未纳妾,独以我一人。平日政务冗杂,我不去叨扰,而他商讨政事结束便会前来寻我。他遍寻天下良医,誓要将我顽疾治好。每夜拥我入眠,等我同意,才有亲密之举。圣上虽有意给他纳妾,他决然不肯依从,宁违圣意,被留置宫中数日之久。我前往探视,他虽言在宫中境遇尚佳,我分明瞧见他眼中血丝遍布,知晓他日夜辗转难安。
      我心疼不已,忙抱住他说我自是愿意的。他闻此欣悦非常,亲昵地蹭蹭我的脸。成亲一年有余,我俩才得以圆房,自此成了真正的夫妻。
      几月后太医诊断出我有了身孕,他愈发怜惜我。只是我身体孱弱,难以诞下孩子,早早小产。我泪眼朦胧,他抚慰我道:“荷儿莫怕,莫怕,无子乃是命定之缘,无妨。”
      我本以为能与他相伴此生,直至黄意汝入府求见。她说兄长身处边关,音信杳然,多日不见书信传回。她长跪哀恳于我,请我求太子出兵寻他,我无奈应承下来。
      我前去见周胤盛,他听闻是为苏奕安的事,面显为难之色,告知我道:“近年庄稼收成颇差,国库空虚,实再难轻动,恐出兵作战也难持久。圣上又为此事忧形于色,逢敌寇来犯,陛下所余皇子尚幼,皆未成年,如今陛下出兵只能仰仗于我,要出兵,我须以太子之身出兵,以定军心。”听此一事委实令我棘手,实则是我本心不想他涉险。
      周胤盛离去那日,日头高悬,烈烈骄阳倾洒而下,他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他长身而起,飞身上马,那双桃花眼里满是似水的柔情蜜意,他应许我必于元宵之前归来,相伴我生辰。我伫立原地,静静凝望他扬鞭驱马,那矫健的背影渐次消逝在视野的尽头。微风轻拂,脸畔的发丝纷扬飞舞,迷了我的双眼。
      月复一月,我皆会收到他的信函。他的字迹清隽,恍若人在身前,我总是将那信函紧紧搂于怀中,不舍得放下。直至有一日,门外传报之声传来——大将军归返。
      我心花怒放,急匆匆奔出门外,心中念想周胤盛定然也是平安归来。我心切欲见,好像又瞧见他剑眉下那桃花星目,笑意盈盈且满是宠溺,唤着我的小名,继而拦腰将我抱起。
      奈何,此皆为虚幻的臆想。遗体被抬置安于我跟前时,我久久难以回神。素白的布帛遮掩着他的容颜,时值夏末初秋,可为何我只觉身子冷的厉害?我吩咐小莲去温一壶热水,以与太子暖身,小莲忍不住掩面悲泣。我缓缓揭开白布,只见他面容苍白如雪,瞬间,泪夺眶而出。往日那雄伟高大的身躯,今时竟如此赢弱,他无声无息地躺着,我颤抖着抚上他冰冷的脸庞,大颗的泪珠滴落在他的脸上。
      “再过几日便是荷儿生辰,你怎还不起身与荷儿说话……”我将脸贴近他的胸口,寒凉之感透彻心扉,妄图以己身的温热去暖和他。
      周胤盛,你还尚未为我酿制香甜的桂花蜜,数月已然未曾为我描眉插簪了,那许我共度元宵的承诺呢?
      只见他颈下尽是大小纷杂的创口,我心中满是疼惜。他是怎样忍受这诸多利箭划破身躯?又是如何经受那剑尖洞穿胸膛之苦?“周胤盛,你疼吗?”我轻声低唤,心底祈求他不过是与我戏耍逗弄,还能再次醒过来。然而,我终是不肯信他已离去的事实。落叶飘扬,我未曾纵声悲哭,唯那风声仿若呜咽的箫声,凄凉幽婉。
      皇帝以厚礼葬了太子,予以追封。他出殡当日,我卧病在榻上,未能前去。我的病症越发沉重,每一日皆咳血不止。仿若梦中见到长姐,父母亲前来探视我,我自知大限将临,婉拒不见,我不知对他们还有情,还是恨,再也不想看见他们的人,让小莲将人赶走之后,让她下去歇息了。
      我独自于窗畔赏景,薄暮的景致宛如画卷。晚霞似一片赤焰的落叶,飘坠于铺满黄尘的地上,斜阳下的墙垣化为暗色,透着幽微的静穆。我轻轻阖上那扇透着夕照的窗扇,不敢再抬眸瞻望。温一壶酒,入口苦涩于喉间蔓延。此时的心中,千头万绪缠绕纠葛,周胤盛未尝入梦与我相见,不知是何因由,竟然这般狠心不肯见我。
      此岁的冬日来得迅疾,我已届二十岁,而周胤盛永远留存于二十三岁。我早早交代小莲后事,又陆续遣散走府中的下人。思绪惚恍间返归往昔,初见周胤盛时,是在公主府。那时的他神祇下凡,风姿绰约。他轻咬一口糕点之时,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他身上,那侧面轮廓如梦如幻,美至极致。当我遭诬陷时,他愤然地将我护在身后,悉心为我包扎伤口。那样一个心性高傲之人,为我折腰数次,到头竟不能与他相偕白首。
      周胤盛,我好遗憾。
      空中的雪花飘舞纷扬,似白羽,又若凋零的桃花瓣,纷散零落。夜里,雪粒簌簌而落不绝,朦胧之中,我见床头坐有一人,睁眼细看,竟是周胤盛。他身着初见时的那件墨绿色长袍,疼惜地轻抚我的脸庞,怪我何必如此。我泣不成声,泪眼迷蒙间伸手欲揽他入怀,可他却如烟云般消散于无形。眼底的困意愈发浓重,阿胤,若有来生,唯愿我们早早相逢。
      那一夜,我从未感觉如此疲倦,死在没有他的第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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