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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苏奕安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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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幼记事起,父亲便延聘武师以授武艺。个中缘由,我却懵懂不知,初时我下甚是不愿,然父亲之意坚如铁铸,从我三岁之时,已然殷切督促我习练武技。
小妹降生那年,母亲怀胎时为毒气所染。待到临盆,毒邪遂传给小妹。妹妹是早产儿,其身形瘦小伶仃,似幼猫般哭声娇弱无力。满月那日,母亲怀抱着小妹,目光慈爱而殷切,问我取名之事,眸中所盛,皆是对小妹的舐犊深情。我举目望向庭院之中的池塘,见那荷花亭亭静植,安然绽放,低声道:“便名为荷,荷花的荷。”言毕,我趋近榻前,踮足而观,真是一个惹人怜爱的粉嫩小团子。奈何她福泽浅薄,恰似那柔弱荷花,一经摧折便香消玉殒。若我早晓其命运坎坷若斯,必不予此等命途蹇滞之名。
待荷儿渐渐长大,我怕她日常寂寥无趣,遂命人于其屋前池塘广植荷叶,惟愿岁岁年年同她赏鉴荷塘景色。荷儿全无苏樱的绮丽娇妍,她身具一种清逸出尘的韵致,素日里总是倚于栏杆畔,青葱纤指轻撩那池上清波,宛若一位谪落凡间的净尘仙子,半点淤泥不曾沾染。
因她体弱难以外出游玩,故而每逢佳节,我即差人送去糕点聊表心意。初入宫中陪读那几年,身份尚浅,那糕点乃宫中御赐糕点,出自御厨之手,每日仅供宫里娘娘公主皇子食用。我便日日拜求太子相助,太子念及从小与我结下的深厚情谊,明晓我的拳拳之心,于是每日将糕点替我从宫中送来。我深知荷儿并非贪嘴,常常只是轻咬几口,余下的便都留给小莲享用。荷儿每年生辰,我会精心挑选上好的樟木,亲手为她打造物件,每回送去荷花样式的发簪,都能瞧见她嘴角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我自是内心与她一般喜悦。
太子并非皇后亲生,乃是后宫妃嫔所出,后妃嫔病故,当今圣上将他过继给了皇后,皇后尚在世时,对太子管教极为严苛。曾有番邦使臣进宫赴宴,皇帝要求太子应答一些古籍中的诗词,彼时太子年幼,这些典籍尚不能熟读。众人闻之,无不掩口窃笑。当日皇后面色极为难堪,却又不得不强撑颜面。宴席结束后,便带着太子返回宫中。那日我与他约好一同去宫外山林狩猎,直至夜深时分也不见他赴约,我悄悄推开宫门去寻他,远瞧见树荫之下有一小小身影,太子看见我走近时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口中被强行塞满污秽泥土,嘴唇又被涂抹上胶脂,他狼狈倚靠着树,我无法将他带走,只能轻轻为他洗净嘴角,将他嘴里的东西都拿出来,在他唇边涂上药膏。自那日之后,太子便变得沉默寡言。
后来皇后薨逝,太子尚未成年,自此常常戴着母妃留赠他的面具。我明白,他心中的悲凉苦楚无从宣泄排解。
荷儿八岁那年,咳疾未见好转,时时呕出鲜血,双亲为此忧心忡忡,四处访求天下名医,然而竟无一人能妙手回春。我一时暴怒,喝退诊脉的医师,举起手中利剑指向从宫中请来的太医,太医惶恐至极,颤声道:“听闻黄将军家世代与云长医交好,若得云长医相助,二小姐或许有望治愈。”
“此言当真?”我眼眸中燃起希望,太医点了点头。荷儿面色惨白地躺卧榻上,我望着她那瘦小的身躯,既觉心痛又有无能为力之感,为她掩上靠床的窗扇后,坐在床边,荷儿抱着我轻声慰藉道:“兄长安心,荷儿定会长命。”
荷儿年满十岁那年,我奉圣上诏令,出征西北。那几年朔风酷烈,寒凛刺骨,日常饮食之中,皆杂有冰渣。居于此地久矣,手上冻疮密布,累累然若繁星悬布。然圣谕未下,不得归返京都,也不敢传书回府,只得早早备下荷儿生辰之礼,托太子代相送,惟愿她莫要怪我。
军营商议练兵时,遥见一女子红衣似火,策骏马疾驰而来。待其渐近,我竟误认作荷儿,那眉眼间与荷儿颇有几分相似,只是气质却和荷儿之温婉柔顺迥异,此女身姿矫健,眉目间英气凌人,明艳不可方物,执马鞭在手,指我而问道:“你可是苏奕安?”我厌她这般骄纵目中无人之态,未加理会。“看来爹爹所言不虚,你果真俊朗非凡,年少有成。”听下属说,我才知道她是大将军的独女黄意汝。
自那日过后,军营内,常见此女身影。那黄意汝似对我暗生情愫,我毫无此念,只得竭力躲避。
归京之日,大雪纷扬,似鹅毛乱舞于空。长姐新婚未久,却闻副将言我们不久后又将远行。见荷儿久病难愈,我将她妥善安置,她身体状况已不容再耽搁。我去找黄意汝,与她达成一项交易,黄意汝微微挑眉应许,待我出门后,背后传来她阵阵嗤笑声。
临行前一日,我约见了太子周胤盛,见他身着云缎锦袍,宛如天边流云飘逸,唇畔含笑,仅缀一枚白玉佩饰,披一件白色大麾,风帽之上那雪白狐毛夹着雪花随风飘舞。此次出征凶险异常,我难保自身会平安归来,唯有嘱托他照看好荷儿。“你舍得吗?”他抬眸问我,眼中带着几分兴味。昔日他与荷儿曾有一面之缘,然而荷儿并不知晓此人。我知晓他对荷儿有意,日后定能够护荷儿周全,他也着实配得上她,若我回不来,他代我娶荷儿,未尝不是一段天赐良缘,他眼中满是温柔之色,含笑应允。
二次出征,我军兵败,敌军埋伏,数箭贯穿过身边众将士胸膛。大将军奋勇当先,冲锋在前,他两鬓染血,血迹沾满衣衫,年迈之躯摇摇欲坠,临终前托我护好黄意汝,言毕便闭上眼。我躺在他身躯之下,将他的血涂抹于面上,佯装丧生。敌军离去之时,割下大将军首级,又狠刺穿我的右腿,我忍痛不语,直至敌军远去。身下血透衣裤,强忍着剧痛,从地牢里带出黄意汝,待援军到来时,我已昏厥在地。黄意汝为我梳洗擦拭伤口,数日相伴守护,她说只要我娶她,便如我所愿,会派人寻访云长医医治荷儿,我遂点头应允,比起情爱,我更愿荷儿长命百岁。
次年我领黄意汝回府,父母亲早已于门口相迎。未等我开口,意汝已将来龙去脉告知双亲,黄意汝颇得母亲欢心,二老欣然接纳。前厅忽有一人奔来,是荷儿,披发着便衣,久别未见,面容憔悴许多,我心怜,仅轻声抚慰,后独自去与她说只娶意汝为妾。
夏末九月,皇帝召我入宫,将我与意汝婚期定于月底,封我为一等大将军。我提出让黄意汝为妾时,陛下面露不悦,斥道:“黄将军乃朝中重臣,忠心耿耿,你怎能让其独女为妾?”遂拒绝我的所求,命黄意汝为正妻,我唯有跪地谢恩,唇角泛起的苦涩蔓延至全身,那种婉转纠葛之痛布满全身,此生不曾辜负天下,只辜负了一人。
回府后,听下人说荷儿外出散心,想必是不愿再见我了。
大婚那日,诸侯王爷纷纷前来道贺,我却无心理会应酬,唯盼早毕此礼。黄意汝一袭红衣似火,那时我暗自思忖,若此身着红衣之人是我意中人,该有多好?此生妄想罢了,拜过天地之后,送入洞房,我仅挑开她的盖头,未行周公之礼,黄意汝眼含嗔怒质问:“为何?”“无他,我心中有一人,胜过世间万千。”我侧卧于床榻之上,闭目假寐,那夜身后抽泣声断断续续直至天明。
第二日下床,天一亮我便起身去寻太子,一见到他,跪地重重磕头,求他娶荷儿。“我知殿下真心倾慕荷儿。”我垂首,眼底情绪晦暗难明。周胤盛许久未应,方命我抬头,问我真的舍得吗,我自是舍得,我已负她太多,碍于人伦,我自知给不了她名分,不如遂他人之愿。
周十二年,太子向皇上求娶丞相次女,那道圣旨由皇上近侍太监宣读,宣毕,荷儿身板僵直跪地,她性格倔强,不肯接旨。转头那道炽热目光投来,我便知此生再难得她原谅,“如此甚好,觅得良人归。”我面若死灰,催促其接下圣旨。她僵直的身躯终难再支撑,双手颤抖着接过圣旨后险些倒地。
清寒那日,荷儿出嫁,我躲避在庭院中。寒风呼啸而过,似刀割颜面,漫天风雪忽然而起,芦花般的白雪覆于身上,脸上微微湿润,已难辨是冰雪融化之水,抑或是泪水,手扶腰间宝剑,此雪冷到极致,我将手中雪絮握住,片刻之间,化于无形。
次日,我请令奔赴边关。
当麾下兵卒前来传信,初时我实难相信,赶忙快马加鞭疾驰而归。
荷儿也在此处,只见那黄意汝嘤嘤啜泣。她诉及自家父亲遭遇时,我听闻不禁眸中阴霾顿生。趋近黄意汝,瞥见她手中所持的药,心陡然一紧。她竟以荷儿病情相要挟,悄声言若我不断了与荷儿的念想,荷儿的病则永无痊愈之日。众人面前,万般无奈下,我只得厉声呵斥荷儿,罚她于院外长跪。
荷儿抬眸睨视于我,眼底仿若死水一潭。那如雪镀银之裙下,银带紧束纤纤细腰,恰似杨柳之姿,白嫩如玉的面庞,不见喜怒哀怨,亦无娇嗔之色。我不知如何面对,只得背对,不敢再视。幸尔太子来的及时,满脸愠怒,质问我为何这样,又小心翼翼扶起荷儿,我心中竟莫名欣慰,思忖终为她觅得一良婿,可托终身。
就在她夫妻二人离去之际,荷儿止步,让太子去外头等候,向我走来。她双眸暗沉,宛如尖针刺痛我的心,想必她此生再不会喜欢她的兄长了。
当她自袖中取出那方帕子时,往昔恍然浮现眼前。犹记她弯眉似蛾,又黑又细,宛如天然绘就,水汪汪双眸,映着粉嫩肤色,尽显娇柔姿态。那时她挽着我的手,娇声问道:“兄长可喜爱荷儿?”我回她:“人间之最。”言罢,她面若红霞,我也跟着欣然浅笑。
她拔下头上荷花簪,此簪我认得,是我在她及笄那年,选精良樟木精心打造,而后托人送给她的。
然而此刻,我却无言以对,“不曾。”待到那两字艰难吐出口时,她把帕子刺破,沾着血渍的荷花簪递还给我。我故作镇定接过,她决然转身离去,消失在漫天大雪中。我院前的荷塘覆满白霜,她身影全然消失,我仍呆呆立于她离去之地,雪中直至夜幕降临。
自那以后,我常借酒消愁,饮得酩酊大醉,醉生梦死间,往日里与她的点点滴滴屡屡入梦。
从黄意汝那取到药后,一刻也不敢耽搁,匆忙赶至太子府。我不敢入内,在府门外,将药交给门口小厮。此时,天边风筝映入我的眼眸,我向内张望,却不见人影。小厮见我伫立张望,遂笑言:“殿下正在陪伴太子妃放风筝呢,将军可要小的入内禀报?”
“不必了。”我摇头,转身背向府门。府内传来欢声笑语,宛如莺啼婉转,我心甚慰,许久未闻荷儿这般欢笑。如此也好,便这般罢了。
岁月实在寡淡无味,我主动请缨前往边关镇守。此地,实在不愿再回。
于边关戍守数月之后,一日外出之时,不慎坠入陷阱。那巨大冲击力让我昏死过去。敌军擒住我后将我捆绑作为人质。太子率兵前来营救我时,我眼睁睁见那长箭射入他胸膛,箭上染有剧毒,无药可医。回京城尚需多日行程,他苦苦哀求我取他性命,不愿让荷儿见他毒发身亡的惨状,我并未答应。他猛然单膝跪地,我只好握腰间佩剑,颤抖着刺入他的心脏。他临死之际,对我言谢,我眼眶酸胀,只能吩咐军医上药时动作轻柔些,让他少受苦痛。他将腰间令牌置于我的掌心,言若荷儿责怪,便以此为凭。言毕,终是于那阴冷之处阖上眼。
我安置好他的尸身,到了京城已是四五日以后了,荷儿满心欢喜前来迎接,从我身旁走过,向后奔去,待瞧见棺椁中的他时,唯默默垂泪,捶打我的手臂,质问我为何我安然无恙,偏偏太子却遭不测。我心知百口莫辩,此生一再负她,且再无法弥补。
太子辞世半年之后,凛冬将至,小莲哭哭啼啼入府,说荷儿已于昨夜故去。我令众人退下,两行清泪自脸颊滑落。夜已深沉,皓月高悬如明镜。这般夜晚,不知已历经几何。
次日晨,侍从端来梳洗之物,见我额上有几缕白发,不禁惊呼:“将军,您……”我将众人皆打发走,取出怀中那块缝补好的手帕,紧紧抱于怀中,视若稀世珍宝。那几日癫狂之态,府中下人皆以为我已疯魔。
皇上以厚礼安葬她们夫妇二人。母亲骤失两位爱女,心感无力悲从中来跳了塘,父亲悔不当初,辞了官,皇上重赏了他,携一腔悲戚,离了这京城伤心地。
我送父亲至江南安置妥帖,而后独自回来。伫立在荷儿曾经居处的院前,只敢远望,不敢稍近,唯命下人日日殷勤洒扫。彼时我已过而立之年,满腹无力之感。我书就一纸和离书给黄意汝,她虽跪地哀求,我意已决,不为所动。她与人私通之事,我已禀明父亲,将她遣回黄府。
自此每至夜临,月色恰似一泓清泉,往日之事仿若汹涌潮水,将每一根神经浸透。悲痛渐息之后,唯余麻木,僵持于思绪罅隙。
周三十年,荷儿已辞世十余载矣。父亲传书一封,书中示我身世。惊悉我与荷儿并非亲生兄妹,我乃前朝罪臣之后,本姓元。幸得父亲与我生父情谊深厚,方收留于我。
我面无波澜,久久徘徊,辗转至一糖糕铺子前,向店家买得一块荷花糕。身旁有纤纤细手伸来,也要此糕,熟悉的声音传入耳际,我抬首,但见一女子,那双墨绿色的丹凤眼,眸若秋水,未加铅华却美若惊鸿,脸若羊脂,似稚嫩幼童。我眼前迷雾渐起,她则满是疑惑地看着我,恍若故人重逢。“公子我们可是认识?”
我回神,侧首,艰涩地吐出二字:“不曾。”心中苦涩难抑,紧攥手中糕点,疾步回府,那日的雪,扬扬洒洒落于枝头,恰似与荷儿初见一样。
周三十余年,我已届中年。再临沙场时,我身先士卒,率众冲锋,终获大捷。此役耗时十数载,直至今日,方将敌军尽皆剿灭。
“得胜又有何益?”袖口那朵荷花已褪尽华彩,洗得发白,线口也有散脱。昔日欲托人修复如初,可修复如初又有何用?早悟今日,当日她苦苦求告之时,我真当带她远走高飞才是。
麾下众将皆去饮酒庆贺,我托辞醒酒,踱步至城墙之上。但见云霞相偎落日,天边酡红如醉,暮色渐浓,寥寥落叶于荒漠随风飘舞。夕阳余晖洒在剑身,我握剑,手猛力一抹,颈间温热溅于城墙。只觉寒意渐侵肌体,脸上笑意却愈发浓烈。在夕阳没于山岗之际,我好像听到荷儿轻唤:“兄长,院里荷花开了。”我回首遥望,她正立在池畔相招,池中的满塘夏荷,如那年景致。困意渐浓,终是死在这满是荒芜的寒凉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