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剑客

5、五

　　新鲜露水沾在枇杷果，深绿叶片一堆一堆，恰好露落地，嗒，被他接住，流入心里。他微微一笑，几乎看不明了他的心思。枇杷他没有摘，安然无恙，到老、到死去，掉落同泥供奉老树。沉木的娘来这处求缘，获得一个他——老树的魂灵。一个生灵，在凡胎落定，行了此生。
　　第二世，与他有缘的参相净为什么无有转生，反而依用曾经模样，好像永远恒定，生生灭灭与他无关。
　　触上老树自然掉落的叶，沉木心思清明，忽间拥有些不可思议的想法。那是什么，他心惶恐。他还有一世么？居然……
　　“这是什么树？”沉木问。
　　“一棵生死树。”
　　参相净率先回答他，可他语气内感情似从遥远、古远之空忽忽吹缓而来，吸引他的心“咚”地重跳。
　　他到底是什么。
　　“参先生所言属实，此树亦为耳语树，听往来人叨叨倾诉。真不知为何，它吸引人将心深私语诉尽与它。哦，并非真以口说出，而是不由自主于心言语。感觉……玄妙非常。”
　　剪空微语调缓和，说最后四字时令生缥缈，一层看不透的水。
　　剪空微继续说：“我每在这站会儿，心念净无，得到抚慰。导致一来再来，念念不舍。”
　　沉木静思无言，久道：“得到抚慰并非安宁，也许仅是给你舒心感受。有引诱意味。倘若玄道行之，不会教人丧失自我，不受自我控制。你说‘心念净无’，看似近心道主旨，实际魔修者炼控心术亦需心念净无。魔修之‘净无’指消灭我心，同失神无异。不过此失神为永久，除非自主复苏，意为自悟觉醒。”
　　“那么破解法便是‘悟’？”剪空微恍觉。
　　“对。悟需有灵，心内徘徊灵意且充盈时，醒悟自来。”
　　“如果还是无法醒悟，该作何？”参相净声音突生。沉木转复视他，观察片刻后，说：“放下吧，无论执着什么。现下想做什么无需考虑，照最触动你的选择来，无论正与邪，无论恰当与否，无论世人如何说，不管不顾。欲望，如同静净，无止无境，消灭不了。为何不另寻他法，反其道而行之，容纳正视。邪正黑白，其实缺一不可。原因……我尚未明了。”
　　最想做的，是弥补遗憾。也许遗憾消逝时，我能脱离苦痛。现下想做，吻你。
　　参相净走向沉木，抚发垂面，触吻。
　　抱着你尸体，我吻你，便是这般，先轻覆着再紧紧缠绕。我不放手，然而只敢在你死时。也只在你死时，我深深后悔。
　　参相净眼睛直视沉木，沉木尚未清明。
　　不久，参相净的唇移离。
　　“我想吻你。”
　　“你……”
　　奇怪的，沉木苦闷又高兴。这高兴从何而来，令他不解。
　　“参先生……你……”剪空微站离几步，内心大骇，实在没想到状况突然至如此地步。他实难接受，何况他第一次知道男子也可以亲吻男子！
　　“我，我需要……我们该回住店，准备解决几日事宜。”沉木想了想，“你我的事，今夜前解决。走。”
　　说罢，沉木行至剪空微处。三人复返住店。
　　丹若痣，一滴祸乱。代表扯不断的月线，神丝，牵起那刻，二人缘起。
　　沉木久凝枚痣，几乎浸忘。参相净正侧对他，推窗扉看望底下境况。他看得认真，没有回问沉木为何久盯他不放。底下确有意外情况，参相净发觉人群内一名坤道独自闲游。
　　行三梨。
　　参相净欸叹，若叫师叔知道他行踪，必然遭遇麻烦，再想安宁隐居便成痴妄。正巧，参相净察觉沉木略不寻常的注视，笑道：“竟不知你对我有如此兴趣。”
　　沉木闻言神回，正色道：“我感兴趣的唯有你面庞一点丹痣，别的生不出一丝。”
　　“是么？为何不反感我吻你。”
　　“因为……”沉木回忆当时，要将感受都翻腾出来。
　　参相净神色犹豫，终道：“你觉得自己喜欢，对不对？”
　　沉木停下回忆，蓦然抬眼：“你知道原因。”他心生警惕，音肃冷。
　　“能告诉我这一世，你接近我的目的吗？”沉木说，“喜欢你的大概是上一世的我，与我无关。而且，我不喜欢你。亲密行为还是用来对待上一世的我将好。”
　　参相净目中神远，恍离稍待后呼出话语没了气：“怪我悔迟，活该生生受疼……”他声小，自顾自似只说给自己听。半晌，才回：“接近你是为弥补，我做下的悔事。”
　　“悔？先前爱憎生说欲念重之人除不净他，我直觉你便是欲念重之人。悔为欲一境，称悔欲境。依照你灵体之躯，恐怕留日稀微。需我帮助可开口，愿献绵薄之力报答师恩。”沉木抱拳正视。
　　意料之外。参相净拖扶沉木抱拳的手臂，显现笑容：“心意心领。困境须由己破才算真正，对否？”
　　沉木了然：“对。”
　　“破欲行重重，留待真心人。”
　　入夜晚，参相净邀沉木留室续话。他摆齐食碟，取一油包置沉木那面，道：“买了些咸食，盐酥、柳片儿。”沉木拆解麻绳，先一块盐酥咬品，细细磨来，舌跟着尝味。油香裹咸，颗粒由大渐小，碾至香将尽、质糜，沉木才肯歇。拣一条柳叶状油果子。青绿颜色，些微盐制，混同艾草汁和面，削片丢炸，脆听掰枝。这等寻见小食贩夫们常卖，因着简易、亲平。
　　沉木觉得，参相净的两包咸食正合他心意，未免巧。
　　沉木垂头，湖鱼远游只有一两尾肯呆在原地转动，他笑几声，眼光上抬，楼栏处男子正看他。
　　他想喊他的名字，这么笑着失了语。沉木突觉自己是否太过奇怪，怎么近日一见着参相净便欢喜。
　　待他下楼雅步至来，湖中鱼散尽。
　　沉木一眼相中他面颊丹痣，一尾红线从中穿射破空，直直飞他目内心底，碰一下就要泣泪，鼓转在周围流划面孔，淌下巴处。一滴一滴，泣血。
　　参相净靠近，他的眸也是混沌雾笼，茫不可清觉。二人之色，亦同朱玉，那清滢透秀的玉仅因红浸便差离几分，几分纯粹。可它是天然的红玉，虽不及清玉澈。当日，参相净的无视情态于沉木而言，是羞亦是辱，这份情绪现今涌回，控制不住的，想回身离去，离他愈远才快意。
　　他要转身走了，一只手生来。参相净声随风至：
　　“莫要走。”
　　声音轻却切，惶惶秒时语复常音：“回看我一眼吧。方才，你是否重拥前世忆？我知道，你记全所有。你的眼……和那时一模一样。”
　　“为什么还会找我？你不是当面与师父说清此后再不睬我，断绝情谊。后搬离他处。说来，我死前都没见你半影。你就那么厌我。为什么？”
　　从前感情一点点回来，喜到郁，渐阴冷。
　　“你让我回来逢青观，应不止好意。恐怕，我已着落你的道。”沉木暗哼，偏不回头。
　　参相净未松手，出神观他青丝发：“我生便循规蹈矩，迟悟仅为后果之一。初闻男子示爱，免不了一番困纠。我不知如何待你，待你……的衷情。你可以视我为一个不知表清意图的拙人，实际如此，我现已明认。早前我还琢磨不清时，伤你……我有机会弥补，对吗？”他说完眸仁存曦，持续瞬息。
　　被沉木投射过来的目光打断。
　　“机会有无由你决断，问我有何意义？若你不由你掌握，你岂能是你？这般问话不用再说。包括，我如何待你，由我决断。”他丢下话语，脱手入群。
　　沉木打定主意，不受其诱惑重堕自我。那等滋味，尝一遍算罢，岂敢重蹈。非我者，净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