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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02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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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太液池畔千盏华灯次第亮起,整个上林苑浸在光海中,恍若星河倾泻。
千波阁上,朱栏纱幔尽数卷起。
最上层的皇室家宴设了寥寥数席,只坐了淑宁妃和睿王一家三口。
从上俯瞰太液池全景。无数粉白相间的荷花灯,随湖波荧荧晃漾。
三艘朱漆描金的画舫泊在水中央,其上舞姬水袖翩飞,极尽为此夜灯彩华宴添姿增色。
景易眼神迷离,一杯接一杯酒酣豪饮。一旁的云氏掩不住担忧,轻扯丈夫衣袖。
“王爷,晚宴未开,你这样喝下去,很快就会醉了......”
景易仰头饮尽杯中残酒,将酒樽重重搁在案上,不悦拧眉:“本王欣赏乐舞正得趣,你絮叨扫兴什么。”
嗓音冷冽,字字刻薄。
云氏见此,瑟瑟抚弄怀里稚子熟睡的脸庞,低头不再多言。
“王爷何必如此动怒?王妃只是关心你罢了。”一道柔媚嗓音传来。
景易闻声,乜眼打量上座一身胭脂色宫装,肚子高隆的淑宁妃。
她若安安分分不出声还好,他尚能碍在父皇的面上,敬她一分。
偏这女人要来触他的霉头。
景易轻声呵笑:“许久未见。本王依稀记得淑宁太妃伴驾父皇病榻时,常常梨花带雨,哀表衷肠,憔悴得很。”
“那时本王还以为娘娘会受不住打击,随父皇而去呢。未想娘娘这般快便振作了起来,容色较父皇在时,甚至更神采焕发。想来,倒是本王多虑了。”
一番话就差没指着淑宁妃的鼻子,唾她只会惺惺作态,媚君惑上。
淑宁妃精心描绘的柳叶眉高挑,饶是菩萨脾气再好,好心好意惹一身骚,也有三分气性。
她沉脸正欲发作。
王有福噔噔噔奔进席间,一声尖细唱喏打断两人暗涌交锋。
“陛下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圣驾当前,容不得放肆。
淑宁妃压下心头恼怒,拂袖剜了景易一眼,敛衽参拜。
景易则面色复杂望着帝妃相偕而来的身影,微微一滞。
延熙帝和纪沉星方才在承天门上燃放御灯,与民同庆。此刻礼毕回銮,各换了身常服赴宴。
抬眼望去,一个着玄纹龙袍,一个着烟粉色宫裙,并肩立于华光之下,亲密相偎毫无不谐。
他们和好了?
容不得多想,千波阁下响起山呼海啸的恭迎声。景易收起怔忡之色,敛眸携云氏恭敬起身。
视线低垂。
只见玄纹龙袍飒踏掠过眼前。
延熙帝登临阁顶露台,双臂微展,朗声叫起在场众人:“此间千灯,映照景朝江山,四海光明,亦映万国邦谊,升平和乐。”
“愿良辰永续,天下久安——”延熙帝接过王有福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振臂高呼:“今日大家勿拘虚礼,尽兴方休!”
宣罢开宴信号。他姿态亲昵揽过纪沉星的腰,转身步入皇室家宴。
这一幕如同热油滚入沸水。
女眷列席区域。
张玉瑶目露憧憬道:“淮月,陛下同你姐姐真恩爱啊,我以后的夫君要能这样待我,哪怕顿顿粗茶淡饭,我也愿意。”
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对于烂漫恩爱的情景,总免不了朦胧遐想。
纪淮月噗嗤笑出来:“得了吧。就你这馋嘴劲,真给你吃粗茶淡饭,你怕是头也不回就跑了。”
两人窃窃打趣,脆生生的笑声落在其他年纪相仿的贵女耳中,却是愁云拂面。
当年淑宁妃得宠时,同期入宫的秀女,黯然者数不胜数。
无数人花一般的人生,未及盛开,便幽困深宫。
随着先帝驾崩,那些无宠无子的妃嫔,悉数被送入净慈寺,至此青灯古佛,命运彻底凋零。
这如何让人不害怕?
纪沉星得宠的架势,俨然就是第二个淑宁妃。
不过也不妨碍有人暗忖,帝王恩宠朝夕幻变。若有机会得蒙圣眷,将来一步登天的,未必不是自己。
这厢年轻的贵女们心思迥异。那厢命妇们围着郑氏姐妹恭维不绝,笑面之下也无不藏着审度与掂量。
百官列席区域,气氛则是摆在明面上的微妙。
郭凤嬛虽说入主六宫在即,到底差了临门一脚。比不得纪沉星在宫中,近水楼□□占恩宠。
后宫之势素来牵动前朝。
眼瞅着宣阳侯一帮人,深受延熙帝倚重,一路水涨高升。站队郭家的人,不免处处不满。
两方水火之势,在延熙帝不惜剜心取血救纪沉星之后,愈发剑拔弩张。
谁也不知道,下一次皇帝会为了纪沉星,做出何种事,做到何种地步。
只是,皇帝的信重和宠爱,究竟是蜜还是毒。不到最后,谁又说得准?
郭越麟收回落在千波阁上那袭烟粉裙裳上的视线,似笑非笑,朝对座宣阳侯道:“贵妃娘娘此前玉体危殆,着实令人揪心。”
“好在今日一见,娘娘气色红润,实乃上苍庇佑之万幸。”
“不过,娘娘身子骨刚见好,便劳神操持千灯节诸多事宜。可千万要注意,别伤了好不容易养回来的根基。”
“否则恐怕花期难盛,硕果难结。侯爷您说是不是?”
郭越麟武将出身,素来狂傲。宣阳侯一般不屑与其见识,没想到他挑衅至此。
他正满面红光与人推杯换盏的脸一沉,毫不客气嗤回去道:“不劳郭将军费心。小女有天恩润养,康健得很。”
“倒是郭尚书,因章员外案抱病卧床休养,连千灯节都未能来参宴。郭将军有闲心关切小女,还是多关心尚书大人吧。”
宣阳侯所说的章员外案,乃是震惊帝京的兵部员外郎灭门案。
一夜之间,章府数十口人,连同护院、仆役,皆被屠戮殆尽。
事后,凶徒不仅焚尸灭迹,还嚣张的将兵部员外郎章琰的尸身,剜目拔舌吊在堂屋下。
延熙帝闻讯大怒,当即责令三司大臣联手彻查。
奈何凶徒犯案手段老辣,三司勘察数日,方从章府残垣灰烬中,找到一块因搏斗崩落的特制兵器碎片。
之后,刑部追踪溯源,迅速抓获一名铁匠。那人却在看守眼皮底下,离奇暴毙狱中。
刑部尚书张正谦由于御下监管不力,致使员外郎案线索断绝,日前连带不少部下,都被延熙帝问罪革了职。
冷不丁听宣阳侯提起此案,充满谈笑声的宴席,顿时一静。
满座朱紫公卿面面相觑。
不对吧。
那郭尚书,不是因为钦天监观帝星有异兆,皇帝准备推迟大婚气倒的吗?怎么和员外郎案扯上关系了?
一些官员则在瞬间便有所顿悟。惊疑望向郭越麟时,只觉一股子寒意从脊背窜起,酒意顷刻醒了大半。
郭越麟对此视若无睹,没事人一样掸了掸袍角,“承蒙侯爷酒兴正酣,还惦念着家父。”
下一瞬。
他露出一口白牙,道:“待末将归府,定将侯爷这番‘殷切问候’,一字不差带给家父。”
话说到这,已然图穷匕见。宣阳候呵呵冷笑,两人都懒得再装面上功夫。
旁人见状,纷纷低头喝起闷酒。生怕老虎打架,猴子遭殃。
无人留意,不远处池畔柳影下,一名玄甲侍卫,一瞬不瞬,紧锁着千波阁上的动静。
景晏曾无数次幻想和纪沉星执子之手的画面。
而今,渴念的一幕就在眼前。
他望见“自己”将她揽入怀中,步履成双,亲密相偎,温情美好的仿佛一卷画。
可真正的他,连向前多迈一步的资格都没有。美梦成真,却是镜中花、水中月。
浓烈的荒诞感,犹如穿肠毒液,近乎沤烂景晏肺腑。
攥着剑柄,他垂下眼皮,深呼吸咽下喉间翻涌的血气。安慰自己,离她就只差一步之遥了。
思虑着今夜的计划。
忽然,他察觉使臣宴席方向,有股阴冷视线,带着审视的意味逡巡而来。
景晏心头一凛。迅速收敛情绪,同周遭侍卫一样,化作沉默的影子,面无表情侍立在夜色里。
阿舍兰原本只是漫不经心扫过太液池。她不喜景朝的酒食,更憎恶一旁粗野斗酒的赤羽族人。
这帮侵占夜刹领地的景朝走狗,和道貌岸然的景朝权贵,令她从心底厌恨至极。
她摩挲着腕上的骨铃,凝着肖似族地圣湖的湖面,冷冷避开喧嚣。
忽地,腕上由她亡夫乌邪尸骨制成的骨铃,异响了一下。
阿舍兰面色阒变。
她来回打量值守池畔的一众侍卫,眉宇无尽疑惑。
同样疑惑的还有纪沉星。
不知怎么,她总觉得延熙帝今天心事重重。
尽管人前,他始终维持着帝王应有的威仪。无论在承天门还是千波阁上,颔首应对臣民,乃至应对她时,唇畔都噙着一抹春风般和煦的笑意。
但纪沉星能感觉到,他身上隐隐有股沉郁的情绪。
王有福大概也察觉了。在延熙帝落座御席,命他斟酒满上时,眼抽筋似的朝纪沉星眨了又眨。
纪沉星端着的笑容差点没裂开。
不是。皇帝借酒消愁,特么你想进谏关爱皇帝,你带头冲锋你自己上啊,cue我干嘛?
不知道我俩现在的关系高危易爆着呢吗?
纪沉星心里万马奔腾。
虽然一点也不想给延熙帝她关心他的错觉,但她记得他的酒量和酒品......
权衡三秒。纪沉星认命夹了块山楂酥,命内侍呈给上首的延熙帝。
“陛下,空腹饮酒对脾胃不好,用些点心先垫一垫吧。”她规劝道。
延熙帝拧眉觑了眼杯中酒。
酒液轻晃,一张清隽卓然、眉峰微蹙的脸跃入眼帘。
被一把枪骇得方寸浑噩,韩昱想,他也是活回去了。
他现在是这个王朝的最高统治者,无数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揣度,猜疑。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景朝是否存在其他穿越者,来者善或不善,他有千百种方法,执棋将之围猎,不急在这一时。
宁定心绪,韩昱颔首对纪沉星说了声好。落在外人眼里,颇有你侬我侬之意。
正待夹起玉碟里的山楂酥,往口里送。
景易的声音突兀响起:“六哥,你不是不喜酸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