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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02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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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上林苑,垂柳拂岸,芙蕖亭亭正艳。
纪沉星携众命妇一路沿九曲廊缓步游览太液池湖光荷景。
这些皇帝臣下妻女难得进宫参宴,她这个“女主人”少不得礼数周全招待。
只是盛夏骄阳属实难顶。好在撑到千波阁下,早有宫人设下锦席,女眷们轻摇纨扇,按品阶入座,不一会儿便有内侍奉上冰碗点心,供贵人们消暑。
纪沉星总算是喘了口气,面上依然端着得体的微笑,接受命妇们或关心她身体气色,或殷勤吹捧她的奉承话。
张玉瑶望了眼上首执着一柄泥金芙蓉团扇,从容谈笑的纪沉星,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少女。
“淮月,你可记得答应我的事啊。”张玉瑶是刑部尚书张正谦的小女儿,在家里排十二,和纪淮月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手帕交。
因她庶姐九娘嫁给了纪淮月的大哥纪承禹做继室,两个小姑娘亲上加亲,更是无话不谈。
纪淮月晓得她惦念父亲的事,塞了块琥珀糕进张玉瑶嘴里,“哎呀,你放心,我又不是纪崇烨那不靠谱的家伙。”
“等晚上宴席散了,我和母亲单独见大姐的时候,一定会想办法帮你爹求情的。”纪淮月用纨扇半遮脸小声道。
张玉瑶点了点头,愁兮兮的圆脸一下子溢满笑容。她素来贪嘴爱吃,要不是心里压着事,头次尝宫里的点心,早吃得像两腮鼓鼓偷粮的仓鼠了。
太液池畔,衣香鬓影,笑语盈盈。另一边的太极殿,延熙帝正设仪接见番邦使节。
景朝立国之初,百废待兴。太祖为安邦定世诏谕设千灯节,举国同庆的同时,特许番邦使团商队随行来贺,大开朝贡互市之门。
此举乃太祖深谋远虑,暗抚边陲隐患的一时之计。目的是休养生息,免边境操戈之忧。
之后经数代君王励精图治,积蓄国力,陆续收服侵扰边境最桀骜凶悍的漠北三部。景朝富强日盛,四夷莫不宾服。
时值延熙帝登位首个大节,东海岛国、西域、南疆、漠北三部,一众使节皆携重礼来朝。
太极殿内礼官宣读贡品名单贺表之声不绝于耳。直到宣召夜刹族参见,殿内骤然一静。
一袭黑色祭袍、面覆黑纱的女子缓步踏入太极殿,袍上环坠的森白骨铃,随步伐发出玎玲玎玲渗人的声响。
殿上朝臣见她全身阴黑异服,只露出一双幽紫眼瞳,纷纷鄙夷别过目光。
生怕多看两眼,沾染这不详异族之人的晦气。
女人对此漠然置之,微微欠身,自报家门道:“夜刹族祭司阿舍兰,参见陛下。”
她的声音,断续而生硬,十分磕巴,显然不常说景朝语言。
眼神却很从容,丝毫没有其他人面圣的惶恐和敬畏。话音落下,便挺直脊背,望向金銮宝座上的延熙帝。
从头到尾,未行跪拜之礼。
两列臣工为首一侧的宣阳候,见此皱眉大呵:“大胆蛮女!尔等此番前来归顺我朝,觐见天子,岂有不跪之理!”
阿舍兰下巴微扬,幽紫的眼瞳闪过冷光,“夜刹一族,生来只跪天地、先祖与亡亲。”
“今日阿舍兰以身为契,携族中圣物献于陛下,永留上国为质,既求两族盟约庇佑——”
她直直盯着延熙帝,不卑不亢道:“亦求夜刹与景朝互敬互重、永结同好。”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
区区景朝铁蹄下苟延残喘的异族,也配蹬鼻子上脸和他们妄谈礼待?
一些记得她丈夫,夜刹族上代祭司乌邪是谁的朝臣,摇头嗤笑不已。
那人可正是四年前同延熙帝交战,将延熙帝重创堕马的罪魁祸首啊!
亏她还敢得寸进尺,当真可笑!
以宣阳候为首的文官当即跳出来,唾沫横飞指责阿舍兰蔑视天威,狂言不逊。
宣阳候也双手高举笏板直言,阿舍兰姿态轻慢,毫无敬畏之心,恐非真心实意臣服。
这话倒不是宣阳候凭空而来。
夜刹一族,世代盘踞南疆和漠北边关瘴林交界深处。其族人因瞳色幽紫,终年黑袍覆盖全身,擅行诅咒、占卜、活祀等邪怖之事,被人视为不详之族。
传闻太祖起兵时,夜刹族大祭司曾以秘传血祭之术,数度助其逆转战场危局。
太祖破敌立国后,念其功劳划了片领地,准许夜刹族圈地自治,永不纳赋税。
然而夜刹族恃功骄恣,贪索无度。百年来,不仅屡借异术袭扰边境,要挟朝廷索要米粮盐茶等物。
至元和年间,其行径更加猖狂,竟传出劫掠边关商队、血祭活祀的恶行。
一时边民纷纷内迁避祸,南疆漠北周遭势力更是蠢蠢欲动。消息传至帝京,元和帝大怒,当即派兵镇压。
只不过,因夜刹族邪异非常,边关不少将领败其手下,朝野上下畏缩观望之际,六皇子景晏挺身接过众人眼里的这烫手山芋,领命率兵远赴边关。
那一仗打得十分惨烈。夜刹族人狡兔三窟,六皇子率精锐追踪数月,才得以摸清他们腹地所在。
不久两方在夜刹族祭坛圣地外的迷雾峡谷兵戎相见。就在景朝将士以数倍兵力,形成合围之势将夜刹族人一网打尽时。
夜刹族祭司乌邪用圣物之一的鬼哭笛施展异术,操控景朝将士调转刀枪,癫狂互相残杀。
与乌邪正面交锋的六皇子,虽深受异术影响,被其乘势偷袭身负重伤。却不知是否因为精通音律,勉强在鬼哭笛操纵下留有一丝清醒。
他竟在力竭坠马前,强撑伤势连发数箭将乌邪射杀于马下,成功破除异术,令陷入迷障的将士恢复清醒,扭转危局。
此间种种说起来,他可是阿舍兰不折不扣的杀夫仇人。
如何能让人不提防她包藏祸心?
宣阳候满面肃容谏言。另一列臣工为首之人,却朗笑站出来说他言重了。
宣阳候声音一沉:“郭将军此言何意?此女既入我朝疆土,便当遵循我朝礼法。她言行如此傲慢不臣,若四方人人效仿,我朝上国威仪何在!届时又当如何统御万邦!”
郭越麟抱拳朗声道:“侯爷所言甚是。”
“只是千灯节设立之初,太祖皇帝曾特许使节觐见可行本族之礼,以示我朝包容四海之胸襟。”
“眼下侯爷揪着这蛮女不放,似乎把太祖圣谕当成了一纸空谈。传出去,未免叫人笑话我朝,连这等容人之量都没有。”
郭越麟一副有理有据的模样,眼中笑意却未达眼底。
宣阳侯一时被他用太祖噎住话头,面色由红转青。他身后几位文官见状,纷纷出列声援:
“郭将军此言差矣!彼时番邦诸国诚心而来,我朝以礼优待,乃天经地义、仁德之政。”
“然而这夜刹族桀骜猖狂,屡犯事端。此一时非彼一时,岂能同一论处!”
“正是!况且这蛮女黑纱覆面,藏头露尾,其心叵测谁可保证!”
闻言,武官队列跨步站出几位将领,与文官针锋相对:
“你们这帮腐儒,可知边关将士埋骨多少,方换来今日诸多番邦的俯首称臣?”
“张口闭口拘泥旧事,怎么,是要撕破将士血战换来的太平,你们才满意吗?”
“就是。戴个面纱怎么了,难道我朝以纱遮面的闺阁女儿,都会掀翻天不成?”
两方朝臣在殿上宛如市井泼妇吵闹,争论不休。
“够了。”
一道沉肃声音从金銮高台传来。音量不轻不重,却足以令互呛的朝臣齐齐噤声。
宣阳侯和郭越麟冷冷对视一眼,碍于天子威严,恭敬退回班列,垂首不再多言。
延熙帝的目光缓缓扫过文武官员,落在静立殿阁中央的女人身上。“诸卿心系社稷,忧思拳拳,朕心甚慰。”
“不过,驭夷之道,如执千钧之秤,过刚则折,过柔则废。”
“阿舍兰祭司跋涉千里,献圣物护我朝国运昌隆而来,赤诚可鉴。”
“朕听闻,这些年来,夜刹族残部溃逃南疆瘴林深处,族中领地尽遭赤羽族吞占。”
“正好此次赤羽首领也亲来朝贡。”延熙帝含笑的面容倏地一凝,目光直刺阿舍兰,“朕可以从中斡旋,助你们一族重回故土,不再畏首躲藏。”
“前提是你们,无一人再有异心,惹出事端。”
“若有那天......”
延熙帝冷冷敲打阿舍兰道:“朕即便焚尽你们避居的南疆山林,也定诛灭你们全族。”
阿舍兰垂下眼皮,毫不犹豫躬身应是。只要族人安好,此生她已别无所求。
至于两方朝臣,见皇帝恩威并施发了话,自不敢再异议。
随着礼乐声起,礼官接过阿舍兰奉上的三件圣物。延熙帝微微颔首,殿上气氛为之一松。
王有福高唱一声礼成,紧接着便召了赤羽族使团觐见。
阿舍兰步出太极殿,迎面而来一队头顶赤红羽饰的勇士,昂首与她擦肩而过。
阿舍兰和为首的赤羽族首领赤烈狭路相逢。仇敌目光相接,眼神皆冰冷无比。
但碍于在景朝地盘上,不便交锋。两人只对视一眼,便收敛杀意,错身而过。
此时已近未时末。再过不久,日轮西垂,延熙帝便当率朝臣使团移驾上林苑。
奈何赤烈一进太极殿便大拍延熙帝马屁。什么“上国恩德如日月普照”,“赤羽部众永世不忘”的阿谀话,说的比一众朝臣恭维皇帝时还滑溜。
也不怪赤烈那般趋奉延熙帝。
他们赤羽族是和漠北三部角逐草原领地失败的流亡之族,生性剽悍却穷困潦倒。辗转多年流窜至南疆漠北交界地带,才得以安身喘息。
因为纳不上贡,赤羽族从未受景朝朝廷待见。
元和帝在时,甚至倒霉的,差点被同一地盘上的夜刹族惹事牵累,遭景朝军队顺带灭了。
幸好当时的六皇子景晏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阖族免于战祸,赤烈已然感恩戴德不尽。哪想这六皇子登基后,竟源源不断赏赐精铁钱粮给他们。
只要他们想办法逼隐匿踪迹的夜刹族现身。
这等好事,形同天上掉馅饼,怎能不叫赤烈百般热情敬谢延熙帝?
口水滔滔陈情结束,他郑重奉上一只木匣。
匣中所献之物,景朝君臣早获悉大概,据说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神兵利器。
然而,谁也没期待穷得叮当响的赤羽族能上贡什么稀世之宝。
他们要真有好东西,百八十年前藏着掖着干什么去了?怕是早献出来换实在的好处了。
朝臣们不以为意。
延熙帝倒显露出几分兴致。主要是迎来送往使节团,只有献宝环节聊以解乏。
可当赤烈打开匣子下一秒,延熙帝瞳孔骤缩,猛地攥紧龙椅扶手,神情剧变。
匣中红缎上呈放的金属器物,通体光黑,形似短铳。竟是一把不属于这个朝代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