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听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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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六年二月，春风轻柔，莫愁湖畔的垂柳刚抽出新芽，嫩绿的枝条在风中轻轻摇曳，宛如女子的发丝。侯方域身着一袭青衫，独自站在孙楚楼边，望着一江春水，满心忧愁。他的青衫被春风吹得鼓鼓的，身形显得有些单薄，恰似一只落魄的仙鹤。自去年壬午年在南闱乡试中落第后，他便一直侨居在这莫愁湖畔的小院里。如今烽烟未靖，路途阻隔，他与家中的书信已断绝半年之久，思乡之情愈发浓烈。
“朝宗兄，又在忧国忧民呢？”陈贞慧摇着折扇，迈着轻快的步伐从花影里钻了出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身后跟着抱着酒坛的吴应箕，吴应箕的眼神中透着几分爽朗与不羁。三人之前约好一同前往冶城道院赏梅，可刚到道院，侯方域的家僮便匆匆忙忙地赶来，神色焦急地禀报道：“相公，来迟了，请回罢！魏府徐公子要在这里请客看花，一座大大的道院，早就被占满了。”
侯方域一听，眉头瞬间拧紧，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正要发作，吴应箕赶忙上前一步，突然压低声音说道：“不如去听柳麻子说书？听说他的技艺绝妙，别具一番风味。”
“柳敬亭？”侯方域的眉峰骤然蹙起，眼中满是警惕与厌恶，“那厮不是投了阮大铖，做了他的门客吗？这种人，他说的说书，不听也罢！”
“正是为此！”陈贞慧神秘兮兮地从袖中掏出一张揭帖，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们刚写了《留都防乱公揭》，把阮大铖那厮的劣迹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公之于众。听说柳麻子看了揭帖后，当场就摔了阮家的茶碗，义愤填膺地带着苏昆生连夜出走了呢！这样的人，值得我们去结识一番。”
侯方域听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心中的厌恶之感稍稍减轻了些，他微微点头，说道：“竟不知此辈中也有这般豪杰，倒是该去见识见识。”
三人一路打听，终于寻到柳敬亭的寓所。此时，老艺人正蹲在院门口，专心致志地修补着渔网。他头戴一顶褪色的方巾，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满脸麻子在阳光下泛着油光，可手里的针线却灵活得像条游鱼，在渔网间穿梭自如。听见有人通报，他动作麻利地把渔网往肩上一搭，咧嘴大笑起来，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热情地招呼道：“三位公子来得可真是巧，老汉我刚从湖里捞了尾鲈鱼，正想着找几位知音一同品尝呢！”
侯方域盯着柳敬亭那补丁摞补丁的青布衫，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去年在阮府宴席上，这个身影在廊下谦卑执壶斟酒的模样。可此刻眼前的柳敬亭，神色坦然，举止洒脱，全然没有了昔日的谄媚之态，不禁让侯方域心中暗暗称奇。柳敬亭手脚麻利地搬来三条板凳，又转身从灶膛里掏出煨熟的栗子，一时间，满屋子都弥漫着香甜的气息。
“列位公子想听点什么？”柳敬亭拿起醒木，轻轻敲了敲桌子，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是说《三国》里关云长单刀赴会的英勇故事，还是讲讲咱们南京城那些鲜为人知的老故事？”
“就讲讲你在阮府的见闻吧。”侯方域微微眯起眼睛，目光紧紧盯着柳敬亭，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故意刁难。
柳敬亭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突然压低嗓音，身子往前倾，手指蘸着茶水在石桌上迅速画了幅金陵城防图，神色凝重地说道：“那阮大铖的书房暗格里，藏着江北四镇的密信，不知在谋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有次我给他唱《精忠记》，唱到岳飞被秦桧陷害，惨死在风波亭时，他竟对着岳飞的画像冷笑，那笑声听得我脊背发凉，这人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啊！”
众人正听得入神，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铜锣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三人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只见三个锦衣卫押着个戴枷的书生缓缓走过，书生的衣衫破旧，头发凌乱，锁链拖在青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每一声都仿佛重重地敲击在众人的心上。柳敬亭的手指猛地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石桌上的茶水被震得溅出星星点点。
“列位且看！”柳敬亭突然站起身，用力拍响醒木，声音激昂，“当年孔圣人正乐，那些乱臣贼子的戏班便如鸟兽般四散而逃。如今咱们复社诸君，不正像那击磬的乐师，要把这乱世的靡靡之音、歪风邪气敲个粉碎，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说到激昂处，柳敬亭情绪激动，抄起靠在墙边的渔叉当鼓槌，用力敲得石凳咚咚作响，那声音仿佛能穿透墙壁，传向远方。侯方域只觉眼前仿佛浮现出千军万马奔腾厮杀的场景，战火纷飞，硝烟弥漫，恍惚间竟看见柳敬亭身披铠甲，手持长枪，在硝烟中横槊赋诗，威风凛凛，气势非凡。
“好个‘暗红尘霎时雪亮’！”吴应箕忍不住拊掌大笑，眼中满是赞赏，“柳先生这说书，表面上讲的是古人古事，实则句句借古讽今，针砭时弊，分明是刺向那些乱臣贼子的锋利匕首！”
不知不觉间，暮色渐浓，天边被染成了橙红色。苏昆生抱着琵琶，迈着沉稳的步伐归来。这位善讴的老艺人鬓角染霜，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可眼神依旧明亮有神。他看到侯方域时，眼中突然一亮，像是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老友，快步上前，从怀中掏出半阙残词，递了过去，说道：“这是香君姑娘昨夜新作，托我转呈侯公子，她还说，盼着侯公子能去媚香楼一叙。”
侯方域双手接过宣纸，缓缓展开，见上面写着：“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墨迹未干，还带着点点胭脂痕，像是美人的泪痕，透着无尽的哀怨与相思。侯方域看着这词，心中泛起层层涟漪，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李香君那娇美的面容和温婉的笑容。
柳敬亭突然从怀中掏出个锦囊，轻轻一倒，几十枚铜钱滚落出来，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拈起枚崇祯通宝，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神情有些落寞，缓缓说道：“这些年我走南闯北，攒下些前朝旧闻。这枚铜钱，是从煤山老槐树根下挖出来的，当年崇祯爷……”
话还没说完，窗外突然传来梆子声，巡城士兵的灯笼在暮色中明明灭灭，像鬼火一般，打破了短暂的宁静。柳敬亭的话语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他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侯方域起身告辞时，柳敬亭趁人不注意，迅速往他袖中塞了个纸团。侯方域有些疑惑，下意识地握住纸团，走出几步后，悄悄展开一看，竟是幅《桃花扇》的绣样，扇面上墨迹斑斑，隐约可见“溅血”二字，透着一股神秘而又不祥的气息。
“明日此时，媚香楼有雅集。”柳敬亭走上前，意味深长地眨眨眼，凑近侯方域耳边低声说道，“香君姑娘新谱了《□□花》，说是要唱给懂兴亡的人听。侯公子，可一定要去啊，说不定，在那里你能找到你一直在寻找的答案。”
侯方域心中一动，他明白，这看似寻常的雅集，或许将成为改变他命运的关键转折点。三人走到巷口，回头望去，柳敬亭的茅屋已隐入夜色之中，唯有窗棂上的渔火明明灭灭，像是在为某个注定要改变历史的夜晚默默守灵，又仿佛在诉说着即将到来的风云变幻。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听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