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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涩果(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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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小道上,晚归的村民多起来,覃胤远沿原路送安繁回学校,在校门口刚好碰见吴柏舟在一辆邮政快递车上搬东西。
“覃胤远,过来帮忙抬下。”吴柏舟朝他喊。
安繁也跟着跑过去帮忙。
吴柏舟拦住安繁,让她在前边帮忙开门。
八箱沉甸甸的订册纸,全是托老同学给城里学校复印来的中考复习资料。覃胤远和吴柏舟费力搬回教室。
弄完后,吴柏舟让安繁抱着自己的石头回宿舍休息睡觉,覃胤远还回工具收始下书也准备回去。
“覃胤远,明天见!”
安繁冲他笑,转头跑回宿舍。
“明天见。”覃胤远举着手,回应她。
他家离学校不远,走几步路,就住在下边村寨。
“阿远,等一下。”吴柏舟关上教室门,喊住他。
覃胤远回过头:“您还有事吗?”
“过来。”
覃胤远走过去,端正站着。
吴柏舟从上衣口袋里陶出钱,数了四百给人。
“揣好了,这个月营养费和药费,别又搞丢了像上次一样背着我偷偷去镇上打工还骗我说是家里又出事。”
覃胤远没有犹豫接过,鞠躬感谢。
“你怎么又知道我去打工了?”
“安繁告诉我的,你前段时间一送完笔记就跑得人影都没,她从窗口见你走镇上那条路去,就跑来问我你去干什么。”
覃胤远愣神,安繁盯他......
“行了,回去吧,今天辛苦你了。”
覃胤远回过神:“不辛苦,谢谢您。”
吴柏舟又费神告诉他:“奶奶的低保我上星期去问过了,你们村委会那里还是死卡着资料不给审过。”
“下星期六,你来早点,趁赶场天有车,你带着你和奶奶所有资料证明跟我一起去乡政府。”
“另外还有事。”吴柏舟骄傲告诉他,“我把你引荐给了我在省一中的老同学,你好好准备下,他会带你去参加一个数学竞赛。”
“为什么不是您?”覃胤远疑惑问他。
吴柏舟停顿了会儿,脸上全是因长年疲劳留下的皱纹,他拍拍覃胤远的肩,有力鼓励。
“你是个有天赋的,只管去就行,别问太多。”
“剩下半年,我说什么你做什么,我不会害你。”
吴柏舟叹气,招手:“回去照顾奶奶吧。”
他感激看着人,喉咙溢出酸涩。
覃胤远再次鞠躬,低头掩住自己眼泪,攥紧了手中的钱跑出校门口。
安繁见人走后才关上宿舍窗户,距离稍远,她从楼上往下看,也没听清两人具体说什么,只见到吴老师给了覃胤远钱。
安繁一下子反应过来,简直把自己蠢笨了,覃胤远吃不上饭肯定缺钱啊。
她转头看着那堆洗好挑选的水晶石,今天很麻烦他了。
她总得感谢下人家。
覃胤远这么骄傲的人,像上次那饭一样同理,要是直接给钱肯定觉得在羞辱他。
那就换个方式,日子快得很,寒假一放马上就要过年了。反正她也不回去,不如找借口上他家玩,包个大红包送他。
安繁是个行动派,说做就做。
她上客厅,从书桌里翻出吴老师的一沓红包封抽了一个拿回房间。
从超大寸行李箱里翻出自己的密码铁盒,大概有老师办公室桌下小箱子大,一打开,整齐塞满的一沓沓人民币躺箱子里。
安繁拆开一沓,数了五千块封红包里,写上新年快乐。
但觉得太鼓有点刻意了。
又打开抽出了三千块。
安繁把红包放在日历旁边,又用马克笔圈上新年日期标记提醒。
刚才回来时候他还真的和她招手再见了。
这个学校里,覃胤远和她,应该算朋友了吧。
安繁躺在床上,静静想着,那她帮助他,是可以的。
新一周开始,班上的人个个开始惊讶。
覃胤远从掐时间点躲人送笔记变正大光明串班送。
有时候班主任吴老头还在讲桌上,看见了也不管,说他是来送学习笔记给同学参考的。
大家都知覃胤远成绩拔尖,全乡第一,但谁知道他突然跟班上那个关系户富家女攀上关系了。
趁安繁去厕所,有人就不服了,提出异议,为什么他只给安繁笔记,不给班上的人分享。
吴柏舟在这无偿教了三十多年的书,仁至义尽,基于农村现实对于这群孩子从不刻意编理由同情他们,很多时候他的嘴很毒很现实。
他与孩子间相处很随意,并不是一个经常用德育人劝人的老师,他更多时候是站这群孩子角度用毒辣的现实鞭策。
吴柏舟瞅了一眼上前质问的班长和学委,当着所有人的面回答训醒他们。
“安繁和覃胤远就是和你们不一样,你们和安繁相处了半学期,有些人用没钱买零食借文具的小聪明捞了她多少钱,也不会不知道她的家境吧?她不用和你们这群人拼中考抢公立名额。”
男班长的脸有点裂开。
吴柏舟又看向争强好胜的学委,轻声告诉她:“覃胤远次次数学、化学、物理都能考满分,是学习型天赋选手。他也借给过你笔记,他还按你基础来写的,你偷偷带手机来玩,听歌浪费时间不看,也不来问我。我每次专门给你写的试卷你留着回家上网抄,成绩一直打原地转,假努力,怪谁呢?”
女学委被说到痛点,慌乱垂头,羞愧难堪。
吴柏舟看向班上所有人,虽然话很打击很难听,但他还是要说:“九年义务教育马上完了,我知道有些人只是来借平台混个初中文凭去打工,这我不管。但我提醒班上有些想继续读下去的人,你们的思想要改了,你们是井底之蛙,不要以为现在网络普及,家长买了手机,从网上看见一些东西就以为自己什么都懂,收心,剩下半学期控制住自己对外边好奇,把基础扎稳,努力考。”
“有些男生,别整天扎堆讨论一些网上的污秽东西后拿来开女生玩笑,有那点时间不如去学学如何尊重别人都比成绩烂来得强。”
“有些女生,收起那点爱美心和攀比心,考出去对你们女生来说才是真正有选择出路,上了高中,那怕再差,只要努力,离大学就临门一脚,到时候想怎么化妆,想怎么讨论别人我都管不着。”
“对了。”
吴柏舟放出话:“覃胤远的笔记是安繁自愿花钱买帮助同学缓解经济压力的,想深入提升拼一把的人可以去找她商量愿不愿意无偿分享你们。”
“但如果单独去隔壁班找覃胤远的话,你们心知肚明,他一定不会给你们。”
大家心虚低头。
“我也提醒某些人,安繁和覃胤远就是普通的学习朋友,别再乱想些没有的事,安繁的英语很好,想学的抓住机会。”
上课铃响,安繁刚好回教室。
刚刚还活跃讲话,这会怎么了,都沉着个头,很压抑。
“上课!”吴柏舟提起大三角尺,开始画几何图。
这件事后,班上的人似乎醒悟,不再贪玩浪费时间,很多人向安繁借理科笔记,也有人主动问安繁英语和语文的问题。
安繁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变化这么大,但能融入大家也是好事。
自此,覃胤远每天大课间下课都会来找安繁,大家也习惯了,他们确实在讨论学习,也没干其他。
班上学习氛围出奇地浓厚,是有点迎接中考的紧张样。
水平摸考结束后,分班也来临,果然不出所料,安繁和覃胤远在同一个班,还是同桌。
初三寒假放得晚,也开得早,放到年初十后收假。
除夕这天早上,村中热闹起来,吴柏舟一直领安繁在附近村子逛,带她认识贵州乡下的地方民族风俗顺便买点农货。
安繁跟在老师后边,指着河边洗菜的少数民族问:“吴老师,那覃胤远也是这里的布依族吗?”
“他不是,他一家是云南外户落地的,是信仰南传佛教的傣族。”
安繁又问:“我奶奶也信佛,是汉佛,但我没听过南传佛教,这又是什么?”
吴柏舟边走边向她解释:“南传佛教是源于印度早期佛教,在东南亚和云南流行,这类佛教有一项很特别的戒律。”
“是什么?”
“信仰南传佛教的民族普遍反对多妻制,并认为婚姻应当一生一世。随意离婚或背叛伴侣被认为会积累恶业,影响来世。所以,一夫一妻、忠贞不渝就是他们的信仰价值观。”
“好神圣啊!”
安繁感叹,又好奇问:“那他们的孩子从小就信仰这些价值观吗?”
“现代社会变化,其他的话不一定,但婚姻信仰是基础戒律,是从小教化灌输下不可改变的核心。”
“那覃胤远也是这样的了?”安繁突然想到他。
吴柏舟不说话,皱着眉,转头上下打量安繁这孩子。
“你还小,不要问这些与你生活无关的问题。”
安繁不知道吴老师为什么突然严肃起来,低头嗯了一声。
两个人在村中农户家里买了两只土鸡和鸡蛋后才回到学校。
七十五岁的吴柏舟弯腰在厨房一个人忙上忙下准备复杂的年夜饭,安繁很想帮他,可她什么都不会,除了就会扫扫地,煮点面外对正式做饭一窍不通。
而且来了半年多,安繁有良好的尊老爱幼礼节,她很想帮吴老师干点事,但他把她安排得好好的,不许让她干杂事重事,连平常饭菜都按照她喜欢的甜口味来亲自做。
每天的水果,零食,小用具一有尽有,除了房子环境不如沪城奶奶的大别墅,她过得和以前其实没什么区别。
安繁跑出门,去找人帮忙。
村里面的人见到安繁这个漂亮的外来小姑娘都好奇,但都识趣不会过多问什么,大家都知道这是吴老师亲戚的孩子。
安繁去过覃胤远家,现在还早,想请他来帮帮忙。
她从吴老师书桌上的资助申请表上看见过覃胤远的家庭情况,父母双亡,奶奶双腿残疾还患有高血压。
他,真的很艰难。
安繁也在吴老师没空时帮忙送资料送药去过他家,说实话,是传统的石盖板木制房,很小,但很干净。
安繁听不懂覃奶奶的傣话,每次都是覃胤远代替翻译,但从翻译看,覃奶奶很喜欢她,也很感谢她每次来送东西。
安繁每次也会收到覃奶奶亲自绑她手腕上的彩色棉线,喝到一杯米酒。
门外有一排樱桃树,是不结果的那种,覃胤远说春天开粉色的聚团花会很好看,年一过,离春天也不远了。
安繁一到小院门口,就看见覃胤远在烧水洗衣服。
安繁招手:“嘿!覃胤远!”
覃胤远听到熟悉声后猛抬起头,一不注意吸入烟,熏到喉咙,呛得他连咳好几声站开。
覃胤远跑过去打开门,惊讶问:“你怎么又来了?”
“奶奶呢?”
“她吃药睡着了。”
“我想请你帮个忙。”安繁请求问他。
覃胤远问:“什么事?”
“你能去帮吴老师做饭吗?”
“做饭?”
“嗯!”安繁不好意思笑着,“主要是他年纪大,又要做很多莱,一个人很累,也不让我帮忙。我想让你帮一下,你现在有空吗?”
覃胤远看着那堆未洗的脏衣服,有点为难。
安繁注意到了他的为难,也看见了那堆全是奶奶的换洗衣服。
她指着衣服说:“抱去学校洗,我们宿舍有洗衣机,现在又冷,你一个人手搓费时又费力。”
说完后又才注意到他单薄的外套,还是那件运动服,里边套了件棕色的薄毛衣,看起就冷。
“你怎么也穿这么少,会感冒的。”
覃胤远面露难堪,转过头看其他地方。
“我习惯了,不是很冷。”
安繁低头看看自己温暖的羽绒服,忍不住同情他。
他的温饱问题真的很严重。
“抱衣服走吧,洗了马上就能甩干点,晾时间也短。”
覃胤远站着不动,低头,他有点为难,他怎么可以把脏衣服去借人家洗衣机洗,这对人家来说有卫生问题。
况且,那是安繁,她很干净。
覃胤远心里涌着无尽自卑。
“算了,我和你走,等会儿再回来洗就行。”覃胤远关上门准备和她走。
安繁拦住小竹门,告诉他:“我们可是朋友,洗个衣服怎么了?”
朋友......
覃胤远从不敢对眼前的人肖想这个简单关系。
“安繁,我们只是同学。”
安繁威胁他:“只是同学那你补课时天天吃我的晚饭算什么?”
“那是交易。”覃胤远纠正她。
“我是发出方。”安繁反将一军。
安繁脑筋一转:“所以,你洗了后得帮我做事。”
覃胤远还是犹豫不决,不说话,窘迫感十足。
“别犹豫了,热水冷得快,万一你不小心洗感冒了,奶奶没人照顾,快去抱啊!”安繁催促着他。
良久,覃胤远才开口。
“谢谢。”
安繁叹气,拍拍他肩:“不用谢,这些是小事,以后别客气。”
安繁提着空桶,覃胤远抱着一大堆衣服,两个人穿过村马路,慢慢往学校去。
吴柏舟正在客厅发愁杀鸡这事,一抬头,就看见覃胤远和安繁抱着堆衣服出现。
“你怎么来了?”吴老头提着刀问他。
安繁抢先一步替他开口。
“我找他来帮你打下手的。”
“来就来,抱衣服干嘛?”
安繁一边推着覃胤远进卫生间,一边回头告诉吴柏舟:“手搓费力,给奶奶机洗干得快一点。”
吴柏舟遵循安繁意愿没有阻止,他只是无奈摇摇头,但眼神很快暗下来,心中暗训着覃胤远。
臭小子,你越界了。
覃胤远看着洗衣机的水陷神,他刚刚看错了吗?安繁推他进去时老师好像有点生气。
是不是因为他麻烦了安繁......
安繁在旁边开水管,又帮忙倒洗衣液,完全没注意到覃胤远的忧思。
直到盖子关上。
“你发呆什么,出去等吧,一个小时后就好了。”安繁拉他出卫生间。
吴柏舟坐在客厅里悠闲喝茶,那只母鸡还在地上翻身扑腾翅膀咯咯叫,试图挣脱手上绑带逃命。
吴柏舟抬眼,对覃胤远招手,喊着人:“过来给我把鸡拿下楼杀了处理好,回去再把厨房里的排骨砍了。”
覃胤远乖巧点头,提着鸡往楼下走。
安繁也准备跟下去时,吴柏舟站起来伸手拦住人。
安繁诚恳抬头说:“我下去帮忙。”
“帮什么,他又不是不会干,你上房间呆着,饭好了我喊你。”
“我可以帮其他忙。”
“你等吃就行。”
吴柏舟一脸严肃,安繁无奈,只好乖乖回房间。
她怎么感觉吴老师有点莫名其妙生气,说话声音大,变脸也快。
明明刚才她出门时都还好好的。
安繁在房间躺着,才下午四点,窗外开始响起炮仗声。
乡下过除夕一般都很早。
安繁觉得吵,起床关窗时瞅见了日历上旁边摆放很久的红包。
对了,她差点把这事忘了。
安繁拿起红包,总觉得还差点什么,想想后拿便签写上新年祝福语。
“前程似锦吧!”
覃胤远,祝你摆脱艰难,未来前程似锦,一片光明。
安繁把便签小纸条塞进鼓鼓的大红包里,又用双面胶加封一层,确保不破漏。
又考虑到覃胤远自尊心,她决定也给吴老师包个同等红包。
新年嘛,都要一视同仁。
吴老师也有的话,他可能也更好接受些。
覃胤远做事利索,干得也快,两个人一起,年夜饭很快端上桌。
安繁和吴柏舟坐在饭桌上,覃胤远摘下围裙准备离开。
安繁提议:“覃胤远,今天过年,你要不和我们吃了再回去?”
吴柏舟即刻打断人。
“他要回去照看老人。”
覃胤远点头,提着装满衣服的水桶出门,手上还有一个保温盒,里边是鸡汤和一些肉菜,吴柏舟刚刚给他装的。
“你等等!”安繁站起来。
吴柏舟坐着,脸色明显又暗下。
“你还有事吗?”覃胤远观察仔细,碍于老师不高兴的脸色,小心翼翼看着安繁。
安繁跑回房间,很快出来,手里拿着红包。
她塞给吴柏舟一个,然后走到覃胤远面前,往他衣服口袋里塞红包。
安繁准备好说辞:“我们那边有习俗新年要给周围人包红包,新年快乐!”
“我只对你和吴老师熟,所以只有你们两个人有。”
安繁笑盈盈看着人,按着他手,不许他推脱。
吴柏舟不说话,覃胤远也不说话,客厅很安静,只听见窗外开始燃放的烟花声。
吴柏舟把碗摆好,站起来,静静看着覃胤远:“收下吧,这是安繁的一片心意。”
“吴老师,我......”
“收下。”老头声音明显大了点。
“这个点老人该醒了,快回去给奶奶做饭。”吴柏舟催他赶紧走。
覃胤远低头,自卑看了安繁一眼,礼貌回应她:“谢谢,也祝你新年快乐。”他轻轻扣上门离开。
安繁放下心,转过头,回桌上坐下开始吃饭。
吴柏舟问她:“你包了多少给人?”
安繁夹红烧肉,不在意道:“两千啊,吴老师,你那个也是两千。”
吴柏舟把红包放桌子上,看着一桌菜,顿时觉得无色无味,一点也吃不下。
木房小火塘旁边,覃胤远借着蜡光打开那个红包。
一张小纸条落下。
上边两行娟秀小字:前程似锦,未来光明,新年快乐!
覃胤远干涸的心脏如受春雨,密密麻麻落在开满裂痕的心上,轻柔吻润,慢慢缝合。
钱掉落地上,他一张张捡起,是两千块。
灰暗的木房内,烛火被风吹得摇曳乱影。
暗光下那道人影抱着头,抖着身体,温热的眼泪浸湿了运动服的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