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位星》淹括

4、涩果(二)

　　开学期中过后，学校开始发通知，要求初三合班分类，想走中考考高中的分两个快慢班，走中职的分一班，按学生自愿原则来。

　　原则上是不许分班，但那是一几年的乡村学校，学生基础差得要命，老师们又要抓升学率。

　　吴老头数学课上通知了要分班的消息，大家一个个哀声叹气。

　　吴老头语重心长安慰大家:“也别太失落，人各有所长，前两年打基础也基本定形，都初三了，就剩七八个月，回去和自己家长结合自己水平商量商量，看看是想继续中考还是上职校，放寒假前就分班了。”

　　安繁无聊趴桌子上听，这些对她来说无所谓，中考前不出意外她就回去上私立高中。

　　她突然抬头，透过窗口看对面一班，覃胤远成绩挺好的，应该要上高中，不知道放假前会不会分到一个班。

　　他一个人开单桌坐靠走廊小窗旁，从上节课到这节课，他一直提着笔，低头刷刷写着。

　　他不累吗？

　　他好像永远都不累，吴老师说过，这个学校所有人都可以偷懒承受相应代价，但只有覃胤远不可以，他承受不起。

　　正式开学后中午有免费营养午餐，安繁也只能在早上和下午放学见到他。覃胤远话太少，除了按约定送笔记，她好几次都主动找人聊天对方都爱搭不理，班上女生从上次批斗过后一个都不挨她了，她一个人真的很无聊。

　　安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来了这么久，也就认识他一个人，她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社交能力。

　　吴老头说完，把上节课考的数学卷子拍桌上，扶额坐下。

　　“150满分，老样子，平均分30点几，比上次还低5分。物理和化学更不用说了，等会上办公室自己去让各科老师分析情况。”他一个老头真的心力交瘁。

　　“收点心了再努力努力，你们理综太差很，和县城的学生相比天差地别，你们拿这个去和人家上考场拼，鸡蛋碰石头啊！”

　　学委把卷子发下来，发到安繁时眼色斜了下，直接随扔她桌上，安繁发呆没注意，卷子落地上。

　　她捡起来，拍拍灰，眼睛一亮有点惊喜。

　　102哎！

　　安繁又看了下错的题，基础题没错几个，扣分和错的都是后边一些函数和几何大题。

　　她又看了隔壁一眼，看来他的笔记很有用嘛。

　　数学从原来只能考60多提了30多。

　　她再努力点把分拉平，提前转回去是不是能考公立学校了。

　　她还是想上高中选理不选文的，虽然她文科非常好，但学理科以后出路选择性大点。

　　看着桌角整齐摆放好的一堆楷体笔记，安繁撑着下巴，好奇又看隔壁那道清瘦身影，覃胤远也会选理科吗？

　　周末休息，大家挨得近的都回家了，安繁在学校操场闲逛，吴老师书架上的书她都看得差不多，除了运动学习，她实在找不到什么事干。

　　理科办公室的门还开着，安繁想到了点事。

　　“咚咚！”

　　“进！”

　　安繁推开门，一眼就看见吴老师和覃胤远面对坐着，吴老师还拿着张写满公式的A4纸用红笔给他勾出圈。

　　安繁见怪不怪，他每周都会来学校找吴老师，两个人不知道关门在办公室讨论写什么。

　　覃胤远见安繁来，马上收起书包侧过头起身，吴老师则按住他的手，示意坐下。

　　他又躲！

　　吴老师慈祥问:“小繁，有事吗？”

　　安繁瞅了覃胤远一眼，他那么不待见她，每次见她跟见鬼一样。

　　安繁拿出那本从沪城带来的中译版《矿物宝石大图鉴》，问道:“吴老师，我作业都写完了，周末无聊，我想问下，这附近山上有水晶石可以挖吗？”

　　她很喜欢白水晶，按照她以前在中国地质矿物书上看到的，贵州的山野很多属于喀斯特地貌，应该是埋有像矿石之类的产物。

　　就是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水晶。

　　吴老师放下笔，仔细翻看了下那本书。

　　覃胤远低着头，手上的笔随心思转动，这附近当然有。

　　小溪水流砂砾层中，那些白色透亮的石英砾石就是，伸手一捞全都是。

　　覃胤远微微抬头，偷看她。

　　她怎么突然想要挖水晶石。

　　吴老头难为了半天，又看她每周天天在学校闲逛实在无聊。

　　才开口告诉她:“有，附近小山上有花岗岩的地方，还有小溪里都有。”

　　“你挖来干什么？”

　　“喜欢，用来收藏。”安繁如实回答。

　　覃胤远手中笔不自觉握紧。

　　她，喜欢水晶石......

　　吴老师:“这是农村，你一个人不认识周边人和环境，有安全隐患我不太放心。”

　　安繁看着吴老师也挺为难样子，可他周末一般要备课走不开。

　　安繁想了下，突然指着覃胤远说:“吴老师，让覃胤远和我一起行不行？”

　　覃胤远眼睛一震，为什么要带他......

　　吴老师看下钟表，又看了下得意门生，又低头想了下才对安繁说:“小繁，你先回去换衣服和鞋子，一个小时后在校门口等覃胤远。”

　　“好！”

　　“覃胤远，一会见！”

　　“吴老师再见！”

　　安繁得到应允后把门关上，回宿舍换衣服去了。

　　覃胤远站起，很不解拒绝:“吴老师，我不想去。”

　　吴柏舟平静看着他，眼中全是对小心思的看穿:“你是怕人议论吧。”

　　他直接拆穿对方:“别以为我不知道安繁半学期的饭卡都送你吃了，你陪她逛逛怎么了？”

　　覃胤远心虚低头承认:“您早知道了。”

　　“我还知道你这半学期天天上课偶尔抬头听听是为了给她做笔记。”

　　“这您也都知道了？”

　　“我是老师，你们的小动作在我眼皮底下一揽无余，明显得很。”

　　“那您，不反对吗？”覃胤远把头垂得更低，耳朵烫了。

　　“有什么好反对的，安繁适应不了这里的饭不吃倒了也浪费，她供给你饭吃我高兴还来不及，反正她和我说过，她只认识你。”

　　“你不想去，是故意避着她吧。”

　　“造谣那事也是你跟教导主任告的，你一般不管这种无聊事，你老实承认，你是不是也觉得她很不一样？”

　　“反正都在一个学校，马上也分班了，她是家境好，但你也别自卑，你们在中考前可以短暂的做学习朋友，正大光明相处。”

　　“但有一点你得向我保证。”吴柏舟推着眼镜腿，无奈又温和警告他:“我也是从你们这个年龄段走过来的人，你心里要是对她萌生出什么小心思好感之类，趁早掐断了，不准去暗示她。她所表现出的友好是不分性别的大城市女孩社交自信，别往其他处瞎想。安繁和你们这里所有人都不同，你们终其所有要追的终点可能连安繁生下来的起点都不是，投胎就是门运气活，你们这辈子都不一定达到她所处的阶层。”

　　“懂了吗阿远？”

　　覃胤远听着吴柏舟的话摸不着头脑，感觉老师误会了，反着解释:“您多想了，我不喜欢她。”

　　覃胤远说这话时耳朵变得更红，他突然想起安繁刚刚对他笑，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他心脏为什么跳那么厉害。

　　她性格就是很礼貌，别多想，他自己给自己解释。

　　然后覃胤远又惯性随心中所想，上套开口:“我保证。”

　　吴柏舟叹气摇摇头，青春期激素果然影响思维，这精明孩子刚刚连自己说什么都绕乱了。

　　那耳朵尖红得刺眼。

　　答非所想，问非所答。

　　“约束好自己。”

　　“知道了。”

　　校门口出去五百米左右的东面杉林地和小溪谷地是农用地。

　　现在是秋天，庄稼都收割完了，大片空地上只有空玉米短杆。

　　沿着天然石堆砌围起的田梗边，随便用小锄头一挖，裹挟着润泥土不透明的浅白色原始碎晶体呈现眼前。

　　前几天大阴天，今天太阳出奇地好，都下午三点了，感觉还有点热。

　　安繁穿着棕色的工装套和黑色靴子，戴着棕黄色的野外太阳帽，脖子上还挂着一台小型CCD。覃胤远手上提着装满碎晶体的帆布袋跟在她后边指路。

　　覃胤远在后边提醒她:“往下边走。”

　　“好的。”安繁绕过庄稼地。

　　紧挨庄稼地里的半坡杉树林左边有一小条人工踩出来的道，那条浅水小溪就流过旁边。

　　近道处，水声细碎潺潺，凸出溪面的大圆石四周分布着一些青褐色的苔藓，水流掠过时浮游起绿影，像水下丝缎。

　　也有一些从林子里吹落水中枯枝，被石子挡住，斜插在水上。

　　覃胤远蹲下，把锄头和铲子扔水里边洗。

　　安繁跟着蹲下，挨得很近。

　　他头上有根小树条。

　　布袋在一旁，覃胤远边伸手边转头，女孩近在咫尺的脸吓得他不敢动。

　　“你干什么？”

　　“你别乱动，头上有树枝。”

　　女孩身上有股香味散发，不是周围女生喷的那种加酒精香料调出的工业刺鼻香水味。

　　安繁身上是一股极淡，很清新的香，有点水果柑橘混杂，又有玫瑰花香掺其中。是一股清新甜美的花果香。

　　长卷发被主人编成马尾辫垂在胸前，漂亮白皙的小脸微抬起，杏眸正认真看着他额间头发。

　　覃胤远的脸发烫得厉害，慌乱扭过头不敢看她。

　　胸口处呼吸起伏，此刻的他只想拂起溪中冰水疯狂冲洗冷静下来。

　　看来之前不理她是对的，她一靠近，他就整个人不对劲，会紧张，会心跳过快。

　　安繁伸出手，从覃胤远额发间把小树条揪下来扔了。

　　“好了。”她放下手退开。

　　然后她发现覃胤远的脸很红。

　　“你不舒服吗覃胤远？”

　　“你脸好红啊！”

　　覃胤远慌乱，赶紧捞过布袋，随口一句:“太热了。”

　　“也是，今天出太阳了，我也觉得热。”安繁摘下帽子，抬头望湛蓝色天空，闭眼享受，“乡下空气真好！”

　　她睁开眼，认真望着在洗水晶石的覃胤远。

　　伸手拍拍他的肩说:“谢谢你帮我洗水晶石。”

　　覃胤远自顾自地洗石头，把头别得更开。

　　“不用谢。”

　　安繁凝视着他，开口问出心中疑惑:“覃胤远，我们认识也这么久了，我是鬼吗？你每次见到我要么低头，要么别开脸，我可怕吗，还是我长得丑？”

　　覃胤远闻声，手中动作停下，除了林中偶尔传出一两声虫鸟叫，水声流过外，四周静悄悄的。

　　覃胤远仍旧不看她，也不说话。

　　“你回答我。”安繁伸手戳戳他的背。

　　覃胤远不敢动，把身体往旁边又挪几步。

　　“你躲什么，这个问题很难吗？”

　　安繁看他躲闪动作，彻底不明白了，这学校除了女生不愿挨她算了，连覃胤远这个唯一天天给她写笔记的人都不愿挨近她。

　　她做错什么了？

　　安繁心中升起一点点委屈，怎么个个都不理踩她。

　　覃胤远不知她钻牛角尖，静了会儿后又低头继续洗手上的水晶石。

　　你不可怕，你比这里所有人都长得好看，覃胤远在心里回答她。

　　安繁试探性又问:“你不会是，讨厌我吧？”

　　她盯着人。

　　覃胤远听到这话突然转头，解释:“我不讨厌你。”他一点也不讨厌她，她怎么突然这样想。

　　“那你为什么每次都躲我，不敢看我，你那么高冷干什么！”

　　覃胤远哑住，回答不上。

　　两个人彼此盯着，覃胤远觉得自己脸又开始发热了。

　　他又别过头。

　　这动作把安繁惹急上头了。

　　“看着我！”安繁一下子伸出手，捧着覃胤远的脸面对自己。

　　“你躲什么！”安繁把自己的脸凑近，把他脸上碍事遮眼的头发吹开。

　　他的眉眼很好看，眸色墨黑，眉骨立体，右眼尾生还有一颗痣，睫毛也很长。

　　覃胤远如果笑起，会很好看，很有少年气息。

　　安繁把他的头对向自己道:“好好看着，我可不是鬼，我不可怕！以后见我不许躲，不许低头！”

　　覃胤远被她柔软的手捧着两边脸靠近，惊得眼瞳放大。

　　那双透亮的棕色杏眸里全是认真。

　　覃胤远愣着，随她捧。

　　没听到她的话，只听到心脏愈发猛烈跳动声。

　　砰，砰，砰......

　　一下接一下，覃胤远不敢动了。

　　“听到没？”安繁有点烦他哑巴了。

　　覃胤远回答:“听到了。”

　　“我以后不躲你了，你能别这么近靠我，放开我吗？”覃胤远整个人因为心跳过快，连着身体都隐隐抖着。

　　安繁反应过来，才发觉两人间距离越界过近，彼此呼吸声都可以听见了，连对方肤色纹理都看见了。

　　安繁唰地一下缩回手，闭上眼，转身埋膝上。

　　小声又羞涩抱歉:“我不是故意摸你脸的。”

　　“我知道，下次别这样了。”

　　覃胤远也转过身，手上的冰凉晶石被掌心不正常的温度握得发热。

　　两个人背对着，只听见潺潺流水声在林下回荡。

　　覃胤远平复心情后，慢慢转头向她解释:“我只是习惯了一个人，很少和别人说话，我以后见到你会主动跟你说话的。”

　　“你别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