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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栖梧庄(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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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叫壬青灼的孩子很快就出生了。
同老庄主一样的粉棕色头发,同老夫人一样的浅青色眼睛,皮肤是更像老庄主的麦色。但老庄主说,这孩子眉眼更像老夫人年轻的时候,将来定是明朗如他,也不会少了精致,是个俊秀少年。
除此之外,壬月仪记不清还有什么了,他并不在意。
那个还在襁褓里的孩子被托到他面前,小小的手紧抓着他冰冷的指尖,他也只满不在乎地抽开了。老庄主也许还说过什么,许是见这孩子亲人,便半分玩笑半分认真地说定是适合学剑,上来就抓了栖梧庄最厉害的剑师。
壬月仪只觉得刚被抓过的手指上传来一阵刺痛,好像他很久以前也感受过这种稚嫩而热切的温度。
“月仪。”
一个孩子的声音在背后叫他,但他并没有回头去看。
……反正都会结束的。
*
被刻意消磨的时间过得飞快。
快到他再抬眼去看那孩子时,那已经是一个能牵着老庄主的手、睁着满是好奇的眼睛、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笑容的孩童了。
的确是同老庄主说过的一样,即便稚气未脱也能看出将来的清秀与俊朗。
“月仪啊,你看,青灼过几天便是六岁生辰,也到年纪了。”老庄主摸着那孩子松软的头发,满面慈祥,眼角的皱纹早就多了几道,身姿依旧是硬朗的,“庄中其他剑师我总放不下心,怕伤着这孩子,想来想去,还是交给你最为稳妥。”
壬月仪还未回话,那孩子便扯出一个大大的笑,朗声叫道:“师父好!”
那眼中的期待与巴望,壬月仪尤为熟悉。他见过无数次了,可这次却叫他心头莫名抽痛,一时忘了要回话。
他干脆全当做又是那些血肉模糊的东西在试图攀附,便不再去管。
“好孩子。”
*
壬青灼很快就能提起更重的剑、跑过更远的路。
同老庄主一样的开朗,同老夫人一样的傲气。
满屋下人都管不住他,多严厉的师长也训不了他。好像风一样在栖梧庄中穿来穿去,时而是在高大的梧桐枝上,时而是在飘满落叶的草堆里。好像那从枝头随风而起的梧桐叶一样,无拘无束。
但壬月仪根本不关心。
只因是老庄主所托,他才勉强忍受这个孩子的吵闹罢了。只要不来烦扰他,怎样都好。勉为其难教其剑术,也不过是打发那漫长而无趣的时间,作为一切走到尽头前的调剂。
“师父,爹爹说您好厉害好厉害,想去哪就能去哪!他说您见过溯云颠的山尖,见过辰泽红红的枫叶,南疆有好冷的雪,北漠有看不见边的沙子……”
那孩子亲人又顽皮,总是猝不及防就跑近了,趁他休息趴到膝上。就算老夫人撞见几回,训斥过不可无礼,也还是不改。
横竖壬月仪懒得生气,便勉为其难地答着话:“嗯,我都去过。”
“那一定很好玩!”壬青灼笑得更开了,眼里亮晶晶的,“总有一天我要自己去看看!还有妄海,还有明境……”
“那便抓紧。”月仪撑着下巴,淡淡望着窗外,“趁还有时间。”
“都说厉害的修士可以活几百岁,肯定有时间的!对了,师父您多大了呀?爹爹说您已经在栖梧庄六七十年了,您怎么还这么年轻?”
“不可多问,到时辰了,去练剑。”
“您就告诉我嘛——”
“三千。”
“骗人!”
那孩子抱着剑赌气似的从门边跑走了,壬月仪也没有从窗外收回视线,面具下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只是那院中已经垒满了横尸,面容皆是惊恐的,堆得山池瀑景淌出的也皆是浓稠的红。
微风一过,摘下枝头落叶洒在尸骸上,带入梧桐的浅淡香味,带入充斥着的刺鼻腥腐。
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缓缓走来,紧挨着壬月仪,趴到他腿上,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一声不吭,只就这么陪着。
半晌,壬月仪缓缓低下了头,将脸埋在掌心,吐出的气息有些颤抖。
*
他不去囚楼打发那些教徒和李念卿时,便就只闷在屋中,什么也不做。
过去他总在一处待不住,满世间地跑。如今都被消磨了干净,就算回头也只能看见拖曳着烂泥的脚印。他走来的路上空空荡荡,能留下的终只有他,或许还能看见几座潦草坟碑。
就好像他所见过的,终会淡去,变得毫无意义。
那他还有什么去挽留的必要呢。
“月仪,月仪?”
壬月仪被轻推着肩膀叫醒时,他正伏在案前,脸上的面具已经半掉不掉,正能让他看清老夫人脸上的担忧。时间过得太快了,以至于那张原本姣好的面容上皱纹更深,岁月的痕迹连脂粉也遮不住。
“怎么睡在这了?就算是修士,也得注意身子,别学老壬成天大大咧咧……”
壬月仪坐起身,将面具重新戴稳,只微笑道:“让您担心了。”
老夫人仔细看了看他,紧接着却问:“你中的邪气,还没有好?”
那语气虽多少也有关切,更多则是讯问。
门窗紧闭着,烛火微暗。已是入夜,这里也不常有下人来往,壬青灼许是看人睡着就自己回去了,此刻便没有外人能听见屋中谈话。
“……您不必放在心上。”壬月仪依旧笑着,“只是小事。”
“你于我壬氏有恩,也对青灼关照有加,庄主同样待你不薄。”老夫人的神色沉了下去,亦是有些不敢相信的,“但又何故……”
“我知道,徵羽宗灵气富饶,功法独树一帜,或许也对此物了解甚深。”壬月仪转而看向有些凌乱的书案,拈过已经干透的毛笔,在指尖把玩,“我也知道,您一开始就看了出来,却念在旧情,没有挑明。”
他用拇指将发硬的笔毛压了下去,将那原本平滑的笔尖弄得杂乱,染上一手干硬的墨屑。参差的痕迹就同他面具下探出的纹路一样无序,也难以抹去。
“您不必放在心上,为了庄主,也为了那可怜无知的孩子。”
他再次重复了一遍。
老夫人的双手早已攥紧了,看向壬月仪的视线满是难以置信的愤恨。她顿时深吸一口气瞪大了眼睛,警惕退开几步后,伸手放上用衣袖遮于腰间的一支青玉短笛。
但此时,却有一阵轻盈的敲门声传入屋中。
“师父,师父?难不成又睡着了?师——父——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栖梧庄的——”
是李念卿的声音。
壬月仪将弄乱的毛笔随手往砚旁一搁,朝老夫人偏了偏头。
老夫人迟疑片刻,又看了眼壬月仪,才转身匆匆走去开门。门外李念卿见是老夫人,便眨了眨眼睛,看上去颇有些意外:“咦?壬姨怎么也在呀?在和师父谈事情吗?”
“您要小心的,也并不是我。”
老夫人正要开口,却听壬月仪幽幽道。
她猛地后退一步,却一下脱了力,往前跪倒过去。
“您这把年纪才生下小青灼,肯定伤了气血,得注意身子才是呀。”李念卿把人接住,关切地朝已然昏死过去的老夫人笑道,“您看,我娘也是,爹爹不在后一不小心郁结于心,生下小寒山就这么走了……”
壬月仪漠然地看着一缕黑雾从老夫人身上回到李念卿手中,只淡淡道:“别让庄主知道。”
“当然不会了。”李念卿拍了拍老夫人的后背,颇为吃力似的把人往上抱了抱,转身掺着人便离开了,“要是没有他们二位,我还怎么来栖梧庄玩呢?您也真是的,都不狡辩一下,还要念卿来操心……”
壬月仪目送半晌,收回视线,不再理会。
却只转身,他身后早就站着一个不到他腰高的孩子。
穿着单薄的金边白衣,白发像绸缎一样散在地上,抬着头,金瞳平静地看着他。好像刚才一切都被这孩子看在眼里,壬月仪的面容也被映在那双竖瞳中。
呼吸滞住了,心口无端一阵擂响。
仿佛见了万般恐惧之物,壬月仪怔愣片刻猛然抽了口气,稍显狼狈地后退数步。
直到后背紧贴上墙,他才勉强找到支撑,脱力跪倒下去,双手颤抖着胡乱摸上脸颊、颈侧,似要确认什么。面具慌乱中被碰掉了,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那个孩子紧接着走近了,停在他面前。
壬月仪瞥见那双金瞳中自己的模样,只看到自己的眼睛早已染得如墨一般黑,狰狞的纹路从眼角爬满脸颊,满头青丝不知何时落得覆雪般苍白。
便在这一刻,他顿了一瞬,唐突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啊,他记起来,原来他早就疯了。早在去乌篁山庄之前,早在他逃离天界之前。
“敖澜,敖澜……!哈哈……!”那声音已听不出是哭还是在笑,只让指尖颤抖得不像样子,伸过去碰那孩子的脸颊,抚过眉眼和鬓发,“好孩子,你还在看着我……!”
壬月仪踉跄着凑过去,将那孩子紧紧拢进怀里。
“你绝不会原谅我的……”
*
老夫人自那之后,身子便羸弱了下去。
她不记得那夜有过什么,不记得自己怀疑过什么,如往常一样同老庄主打打骂骂,对壬青灼百般宠溺,一家三口和和睦睦。
于是庄中下人便都说,平步登云,家兴业旺,是往昔秉持正道得来的保佑,是老庄主终于修来的正果,是栖梧庄的福气。唯独可惜,老夫人老来身孕伤了气血,还是连往日的傲气也一并折了去。
传闻随风穿堂过,到壬月仪耳边只剩一缕寒风,用发丝盖去面具下的纹路。
他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