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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栖梧庄(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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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你不会再原谅我。”
洛凕的声音有些不稳,放在祭台上的手攥紧了拳。
心魔、李念卿,他大可以去怪别人,去怪自己只是受了蛊惑。
可他壬月仪凭什么,要因自己心生绝望,就对旁人再也不管不顾,即便那些人于他有恩,即便那些人视他如同亲人。他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皆成定数,合该落得后来那般凄惨,不配得到任何原谅。
他废去法力何止为了逃避,他就是在期盼自己再也抬不起头,以此去为曾被他背叛的人赎罪。
“……月仪。”宋云轻低声唤道。
洛凕没有回应,只缓缓地吐出一口深埋心间的浊气。
可是这孩子,即便现在全都知晓,也未曾责怪过哪怕分毫,反而还在担忧他因此而痛心。
他又何德何能呢。
祭坛上一时无人再说话。洛凕始终站在祭台前,没有再看过宋云轻。即便一路诉说着的语气皆平淡似不甚在意,可他紧攥的手已将衣袖捏得发皱,微微颤抖着。
他分明来时还在说已经放下,现在只叫他觉得可笑,他怎会放得下呢。
“或许我尚存良知,壬青灼因此逃过一劫,可除此之外……”洛凕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如此才能将心中郁结诉诸于口,但最终,只有微不可闻的叹息被一同吐出,“……你见过李寒山。”
宋云轻张了张口,却没能回应什么,只安静地听着。
“我的最后一个徒弟,李念卿的亲弟弟。”
洛凕的声音终是沉了下去。
“也是她最接近成功的‘药’。”
——
那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
穿着得体,站得拘谨,不过十岁的瘦小身板,将将和壬家那个独子同样的年纪。却与那满身朝气截然不同,只是神情木然地垂着头站在李念卿身后,一声不吭。
将近入冬的冷风刮入屋中,似会将那苍白消瘦的身形吹倒。而他始终一动不动,攥着指尖,任李念卿拍拍他的肩膀,往前推了推。
“师父觉得怎么样?”李念卿期待地问。
壬月仪将手中书卷放回案上,抬手扶了扶面具:“是指当我的徒弟,还是当你的成仙药?”
“当然是徒弟啦!”李念卿拍拍少年的脸颊,欢快道,“您都答应了老庄主帮他教小青灼,那我家寒山怎么能落下嘛!”
“……”
壬月仪只淡漠地盯着那个孩子,并未接话。视线扫过那孩子手腕间,只见那里满是被衣袖遮去大半的伤痕,像是拷锁磨出来的。即便大都结了痂,也仍旧触目惊心。可这孩子却似不觉疼痛,只是在李念卿按上他肩膀时微微抿了抿嘴,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而李念卿浑然不觉似的,还在轻抚着那稚嫩的脸颊,动作柔和似真是胞姐那般疼爱。二人乍看上去,的确是对关系融洽的姐弟。
除了那双松石绿的瞳仁已在微微颤抖,瘦小的肩膀也遏制不住般绷紧。
“寒山有些怕生,还得麻烦您多关心关心。”
李念卿眉眼笑得弯弯,继续道。
“有您照看,我也能安心研究。”
*
“你就是师父收的新徒弟?”
那个张扬肆意、无拘无束的孩子自然是欣喜的。
整座栖梧庄把他捧在手心里,他便从没见过能与他平起平坐的同龄人。于是他欢喜地牵过那双比他更纤细的手,紧紧握住了。
“我叫壬青灼!以后我们就是同门啦!”
那双手松开时,那个更为瘦弱的孩子手中多了一片歪歪扭扭的、纸折的梧桐叶。
壬月仪看见,那一直畏缩着的眼睛微微睁大了,怔怔地盯着那片叶子。良久,那孩子才紧紧把它攥进手心,再看向壬青灼,轻轻点了点头。
再往后,那两个孩子总是伴在一起。壬月仪只是看着他们去树下挑拣千篇一律的落叶;看着他们在课上一人昏昏欲睡一人认真端坐;看着他们时常拿着把木剑打闹、时常翘了课翻出栖梧庄去漫山遍野地跑。孩童的天真无邪到少年亦不会收敛,他便也懒得管束。
壬青灼总要有些什么新奇的想法,而李寒山也就这么闷不作声地被人拉着手腕跟在后面。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不时也会有些符合年纪的期待和欣喜。
两个相仿的孩子本该像平常发小一样,互相打闹着,就这样相互依靠并肩前行,长成能撑起一片天地的人。
但壬月仪清楚,这些很快就会结束的。
——
“……那孩子与老庄主的独子一同随我学剑,资质尚可,我便干脆应下,权当打发李念卿,免得她整日扰我清静。”
那个孩子新伤旧痕从未停过。
一次比一次深可见骨,一次比一次麻木。时而是仅仅剜血的杂乱划痕,时而是复杂怪异的符文。宽大衣袍遮不住便用绷带,再不济点上法术,便在外人眼中完好如初,苍白消瘦也只当是体质虚弱。
“李念卿做得过火,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解决了伤势便不再多问。”
而壬月仪从未在意这些,只放任其回回去到囚楼深处,回回由教徒搬到他面前。半死不活,剩一丝吊在口中的气,手里却总是紧紧抓着一片已经皱起的、纸折的梧桐叶。
那个孩子总会呜咽着求他说,不要告诉壬青灼。
“我本不愿相信。”
说到此处,洛凕沉重地吐出一口气。
“但枫火莲台查过栖梧庄这些年来的变故。独子壬青灼失踪,老庄主死于原岭血祭,而两年后老夫人病逝。栖梧庄内部大乱,却突然冒出一个壬定天自称私生子,接任了庄主的位置。”
这些话一句句将洛凕的心绪拉入谷底,神色不禁更暗下去。
他多么希望栖梧庄是清白的,多么希望能为当年那个瘦弱的孩子感到高兴。他们本该是终于摆脱了李念卿和壬月仪,自那之后逐渐从血祭的阴影中走上正轨,同过去一样受人敬仰。
然而事实却是洛凕最不愿看到的。
他抬起头去,正对上宋云轻始终沉静的双眼,便叫他苦笑出来:“这座祭坛还保留于此,而将你重伤的那些教徒也都来自这里。”
宋云轻下凡来寻他时,曾被来历不明的邪修重伤。而在后来,他们去找寻记忆时,也几度被曾经那条青蛇现身阻挠。
可那青蛇目的只为让他回到涸渊,又何必冒着被天界关注的风险对宋云轻下手?而在原本掌管魔教的李念卿早就不在的当下,他这个挂名教主既然毫不知情,那还会是谁在暗中作梗?
“……李寒山。”宋云轻低声道。
“在此饱受折磨数十年,若是对栖梧庄怀恨在心,以此污毁报复,那还说得过去。”洛凕抬头看去,似在透过昏暗穹顶看着什么,“可他不该唯独对我是那般执着崇敬的态度,整日烧香祭拜,乃至在中原传成疯魔。”
天择殿中有一座灯火通明的栖梧观,有一尊塑进他遗失玉佩的金身像。被奉于高堂供拜,终日不休。
中原皆传,是现任殿主太过尊敬先师,才这般执着,甚至不惜在本家祭奠别家先祖。人们便都叹,是啊,长姐和尊师都死在了当年的围剿中,如今徒留一人,怎会不思念成魔?
“或许是他最终步了李念卿的后尘,导演了后来的一切。又或许……”
他停顿片刻,和宋云轻对视一眼,二人皆是已然明了的神情。
“李念卿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