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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栖梧庄(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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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栖梧庄很快就建成了。
老庄主全权信任老友的独生女和于栖梧庄有重恩的他,便未多作过问,每每巡视也是赞叹连连,道终有善果,天不负人。老夫人虽更为谨慎,总会多问几句,但李念卿向来天真的性子她也从其幼时就看在眼里,往往几句就姑且安下了心。
何况,一个上仙若想避开凡人的眼线,简直轻而易举。
于是那座落深山名为囚楼的地方,最底层的万丈深狱下,有了一座漆黑的祭坛。
有了一个名曰蔽日的魔教。
*
“好厉害,不过七日就建成了!”
昏暗祭坛上,一身形娇小的黑衣女子正四处张望着,神情满是新奇。
在她身后是一白衣人,衣上金枝梧桐在惨淡白光下泛着暗沉的光,金塑的半面遮去眉眼,看不出神情,唯有嘴唇是平抿着的。
壬月仪不予多言,只转身朝下走去。
为何要建?他并不关心。他不过顺着心底所想去做了,反正于他而言不过挥袖。这里之后再发生什么、变成什么模样,都已与他无关。称他作教主也好,用回照夜这个名字也罢,他也懒得浪费时间去在那祭台前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
「就快了。」
祭坛下的昏暗中围满了人,皆身披黑袍,低垂着头。有的人不停颤抖着,有的人口中呢喃不断,还有人抠挖着脸弄得鲜血淋漓。见他走近,人群皆恭敬地让开了路。
「直至一切归于沉寂,你我怨恨才会平息。」
昏暗中游动着黑色的鳞片,泛着黯淡的金,将他拢在中央。吼声沉沉回荡着,平静地在他耳边哄劝。浓稠雾气如同指尖,珍惜地抚过他的脸庞,在面具下留下藤蔓般攀附的痕迹。
「然后便回来吧。」
这世间再落得如何,也根本无所谓。
“那位黑龙先生是什么?”
李念卿似是研究够了祭坛上繁杂的纹路,见壬月仪走下祭坛,自己便也几步跟了上去。
“念卿还从未见过有谁能让师父您这般尊敬。他唤您照夜,那是师父的本名,还是因为您是照夜仙君?师父您对涸渊那么熟悉,是在那长大的吗?那他是您的父亲,还是更大的长辈,或者也是师父?”
一长串过后,壬月仪停住脚步,回头淡淡道:“不是说过莫要一次问太多问题?”
李念卿慌张似的捂住嘴,而后吐了吐舌头,小声嘀咕道:“我忍不住嘛……”
“用来做什么随你。”壬月仪并不回答那些问题,只背手转回头去,“别来烦我。”
话音刚落,那身影消失在暗处。
“您还是老样子不爱说话呀……”李念卿露出郁闷的表情,瘪了瘪嘴。
而这仅仅是转瞬即逝,下一刻她脸上重新挂起笑容,转身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回祭台前。
那上面早已躺着一个人。
那人宽大兜帽下满面枯瘦,破烂黑袍下皮肤苍白干裂,遍布着和祭坛上同样的铭文。血自他身上淌落,顺着祭台边缘流下,在石砖间汇出道道血线,组成一道怪异的阵法。
“恳请……恩泽……”
即便如此,那人仍在呆滞地低声呢喃。
“好啦好啦,我来就是了,不要着急嘛。”
李念卿步子轻快地走过去,伸手将那人的兜帽摘下,全然不在意上面粘稠的血迹将她指尖染红。
那下面是一双和她同样的靛青瞳仁。
“爹爹。”
——
洛凕低头扫视过地上的斑驳痕迹,目所能及之处皆是漆黑,却在火光下隐约透着粗糙的暗红。
这座祭坛最初是用于做什么的,他早就记不清了。
那几十年来他随处可见过去的亡魂。期盼着他的注意,再一遍又一遍以最后的模样现于他眼前,皆是他没能救下、问心有愧的人。他什么也感觉不到,或许他早就疯了,能够若无其事地踩过腐烂的泥泞,面带着笑。
只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在心底安抚他,说就此结束吧,别再去看了。
“……于栖梧庄而言是关押重犯妖魔的禁地,实则是魔教祭坛的一部分。”
他来到那方祭台前,伸手放上光滑台面,指尖划过边缘。仿佛这台上仍旧鲜血淋漓,堆满尸骨与冤魂的哀嚎。
洛凕恍惚还能听到这里曾经遍布的嘶吼。他仍旧穿着那光鲜高洁的白衣,璀璨耀眼的金色面具如同圣人。祭坛之下皆是身披黑袍的人,破旧衣摆下爬满了漆黑的符文,脸上皆是荣幸与痴迷,接连不断地赞颂着。
道众生皆苦,恳请恩泽。
是对他,是对那条黑龙,是对那吞噬万物的瘴气。那祭坛下有多少是无辜之人,多少是确有其恶,连他也记不清了。
宋云轻站在后方,看着洛凕的背影,嘴唇紧抿,眼中同样深沉。
他所听来的不过往日碎片,而洛凕实际经历过的,即便口中所述似平淡无奇,也远不是那般轻松。整整三十年的噩梦,再无悲喜仅剩绝望,哪怕如今梦醒也是一阵心悸。
“李念卿将此地用以研究天道成仙,教中信徒皆是她的牺牲品。”洛凕垂着眸,淡淡道,“老殿主病逝,殿主夫人郁郁而终,天择殿最终尊她一声李殿主,皆是她亲手导演。”
洛凕再看向手心,恍惚仿佛其上托满血液,从指缝间淌下。
“我对此视而不见,亦是帮凶。”
——
那位有些马虎但为人正直的老庄主,那位有些凶狠但心思细腻的老夫人,从始至终没有对他生过半点怀疑,皆深信他是除魔卫道、名扬千里的栖梧天师。
可他都做了什么?
“我是怎么也想不到,当年我救下的那个几乎要断了气的散修,如今会成为名扬中原的栖梧天师。”
老庄主满心欢喜走在前面,背着袖子,顺山阶一路往上,经过一片片整齐茂盛的梧桐林,一边忍不住四处观望。老夫人与他并肩行着。而壬月仪跟在二人身后,脸上仍是那张遮目的面具,其下带着平淡的笑,一言不发。
这里比之原本的栖梧庄更为庄严,更为宽广。山高水长,金顶红墙砌得更阔,仿佛要通入云端,化为天上宫阙。
“月仪啊。”老庄主回过身来,欣慰笑道,“你还了栖梧庄好大一个恩情。”
“除魔卫道,分内之事而已,自当尽力而为。”壬月仪回以微笑,“何况若非有您,我早已曝尸荒野,若谈报恩,仅是名分又怎么够呢。”
“可我总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老庄主爽朗地笑了两声,“好像自从你来了,壬家的福气就再没缺过。平步登云,家兴业旺,连我一个不信神仙的都想去敬几柱高香。”
他说着,却是朝老夫人看去,眼中满是欣喜。
只见老夫人衣裙下已微微有了些弧度,竟是身孕已久了。
“就连我们一直想要一个孩子。”老庄主小心地将人搂过,宽大的手掌同老夫人一起放在她的肚子上,“也成了真。”
老夫人一下皱起眉,把那手拍掉:“你倒好,可累死我了。”
“是,夫人辛苦了……”老庄主摸摸被打红的手背,嘿嘿笑了笑。
“这孩子叫什么?”壬月仪看着二人调笑一阵,笑着问道。
“我和夫人想了几个整夜呢!头发都快想秃了!”老庄主顿时来了劲头,颇为自豪,“壬山、壬海、壬世间——”
啪。
老夫人一掌拍在老庄主后脑勺上,把些乱七八糟的名字拍了回去。
“青灼,壬青灼。”接着,她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话语中盛满柔意,仿佛同样是在唤着还未出世的孩子,“青山常在,灼灼如华。”
“好!好名字!”老庄主当即称赞道。
壬月仪只附和道:“是好名字。”
但又与他何干呢。这番喜悦,这般激动的心绪,事到如今毫无意义。
不知何时,山阶上少了些梧桐的落叶。只是他们走过的脚步仍是沙沙的,仿佛踏着同落叶差不多的东西。
那是乌黑却又杂着斑斓色彩的、和枯叶一样铺满阶梯的蝶翼,密密麻麻重叠在一起,皆破碎得不成样子,连刚落的叶片也变成向下坠去的蝴蝶。不时掉在壬月仪肩头,挣动着残破的翅膀,再掉到地上,被踩在脚下,碾作碎屑。
仿佛被砸碎在地的琉璃一样绚烂花眼,又仿佛漆黑的泥水一般淌溢。
老庄主笑了一会,却突然神情一顿,担忧地看着壬月仪:“月仪啊,你这脸上——”
“有劳庄主担心。”壬月仪笑着挪挪面具,将其下探出一角的黑色纹路用手心遮住,“那日在乌篁山庄被妖物所伤之后,不慎邪气入体,虽常有复发,但并无大碍。”
老夫人也一并望了过来,关切道:“你也知道我是徵羽宗出身,虽有些生疏了,但若是要紧,我也能帮上忙。”
“多谢庄主夫人。”壬月仪拱袖行了一礼,脸上那抹纹路转眼已消失不见,“此物凶险,怕惊动您的胎气,我自己稍作休养就好。”
他想,生在这里,究竟是好运,还是家门不幸呢。
青山常在,灼灼如华。但山河终有变迁,繁花亦会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