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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栖梧庄(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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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打得过沈炤了吗?”
洛凕突然问道。
沈炤,堂堂烈阳火神,万千武神里敢称第二便无人敢说第一,也同他有些颇为麻烦的渊源。若这小龙崽子能打过那大大咧咧的另条火龙,他如今倒也能放下几个心。
宋云轻猝不及防被这一问,先是顿了顿,再而垂眸思考了好一阵,答得模棱两可:“……八成。”
洛凕挑了下眉:“那剩下两成是什么?”
宋云轻又停顿一下:“……是下不去手。”
没想到是这么个回答,洛凕微微一愣,而后没忍住笑出了声。笑得一手半掩着嘴,仿佛想到什么趣事,倒越笑越开心了:“他皮厚着呢。就是把离火宫打塌了,他都能活蹦乱跳。”
便在话语间,随着二人身后阶梯逐渐往上,星点光亮照明下,终于映出了尽头的地面。宋云轻驻足在最后一阶前,抬头望去,神情竟一时有些讶异:“这是……”
洛凕一并看去,抬袖一挥,身旁光点顺势飘向空中,散作几团苍白火光四散开来。
“蔽日教的祭坛。”
整个空间显出原貌,只见三层圆台之间,漆黑骸骨铸成火柱,白焰熊熊,围绕中央一方寸祭台。天穹高不见顶,遁入一片阴影之中,目所能及之处,铭文遍布砖石之上,扭曲且怪诞。
“后来两座,皆效仿此处。”洛凕淡淡道,“蔽日教起于六十四年前,奉涸渊为圣地,尊世间瘴气为蔽日上君,以求万物归寂,众生长眠。”
他踏下最后一级阶梯,徐徐走上圆台,转身向宋云轻看去。
“第一任教主,名为照夜。”
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
——
他接到了急讯,匆忙动身赶去乌篁山庄救自己年纪最小的徒弟。
那孩子叫柏楦,是个脾气不好的孩子,总和发小伴在一起。虽然嘴上不饶人,实则胆子很小,有时风吹草动也能吓到。几个门徒都宠着护着,便更纵出那骄傲的性子。
倘若那孩子遭遇这般祸事,定会怕的,也定会哪怕拼命也不逃的。
所以越快越好,他定要快些赶过去,哪怕只救下一人也……
可那里早已空荡。
他所熟悉的雾瘴浸透满山,遮天蔽日。山庄中的人似乎一夜之间没了踪影,茶盏微凉残棋未果,连门扉也敞着半推的模样,似才有人从中踏出半步。
于是他和同行的门徒分头,名叫岳丛荫的大弟子领着其次的李念卿往外围搜寻,他只身深入。
而最深处,只有一条来自涸渊的青蛇。
那条蛇说,您亲爱的徒弟早就被救走了,藏进深山的竹林里,谁也找不到。
“而我奉那位之命,来接您回去。”
原来一切因他而至。
*
从乌篁山庄离开之后,他如同陷入了一场无知无觉的噩梦。
山庄中所发生之事,岳丛荫似乎毫无察觉。见他带着伤一无所获从庄中走出,也没再多问,早已出师的她不日后便回到辰泽养伤。
壬月仪后来才知道,这也是李念卿早就算好了的。
那雾瘴所化的黑龙差点将岳丛荫撕碎了,让她就这么死在黑雾遮掩着的角落里。李念卿还欢快地告诉他,她本想万一有人发现,就说师姐是为了救她才不甚重伤的,可里面瘴气凶恶,她们来不及把人带上就只能匆匆离开了。
但出乎她意料的,她的师姐真的好厉害,居然自己撑着剑跑出来了,还能关心她们有没有事。
所以李念卿就只能说,她们遇到一只凶恶的大妖,是它吃了山庄中所有人,连师父都快打不过它,还是她及时赶到了,一起把它赶走的。她还说,师父受了重伤,恐怕要休息好久好久,但是没关系,有她在、有天择殿在,一定会没事的。
壬月仪本该会为此愤怒。
柏楦就此落得家破人亡,只能躲进墨行枝庇护的竹林中以求安生。他被骗至此处,被亲手教导的门徒背叛,还被那蛇妖种下心魔,本该就此安逸的一切化作泡影……
只是一句想要他回到涸渊,便做到这般地步?
以升仙邪术换他门徒转头背叛,屠尽山门只为引他只身前往,将他好不容易重新拾起的期盼碾个粉碎?
可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只剩空洞的、万事休矣的绝望。
*
他回到栖梧庄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
他还是那个常戴着面具独来独往的剑师,也总是自己待在单独的屋院中,舞剑、读书、发呆。
壬月仪的名声传遍中原,他并不在乎。都道是他只身一人解救了被妖物盘踞的乌篁山庄,他也无所谓。有人慕名而来求他一见,他懒得管。栖梧庄自此声名鹊起,也与他无关。
老庄主和老夫人要见他,他应便是了,反正他和过去并无不同。大不了就说他在乌篁山庄受了重伤,需要静养。
梧桐的叶子飘飘悠悠的,一如他刚来时那样金得发红。暖风喜人,阳光正好,正适合寻个地方闲散晒着太阳,打个盹或是随手弄本书册打发时间。
“宫商,你是不是又偷偷松我琴弦了?我分明昨天才调过……”
一道很是埋怨的声音从旁传来,伴着几声嗡嗡弦响,古琴的音色却听着有些晃晃悠悠不太成调。
壬月仪正斜倚在梧桐下的罗汉床上,手中百无聊赖翻着本《栖梧剑式》,仿佛没听见这声音似的,视线压根不曾抬一下。直到余光里晃进一道靛青的人影,他翻过书页的手才顿了顿。
“说话,我知道你耳朵好着呢!”那人似抱起胸了,被一通无视更是不满。
壬月仪这才将书挪开些,微微侧头看去。
那里并没有人。
铺着许多落叶的石砖地上,只有一片湿漉漉的、粘稠的红色。一把崩断了弦的琴被浸得琴身开裂,旁边倒着一具尸体。杂乱的头发被血坸结在一起,宽大的蓝衣被染得发黑、沾满泥泞,那双修长的手上布满伤痕,指根皆是圈一碰便会断了似的紫黑。
腥气伴着腐烂的恶臭,血漫到了壬月仪脚下,飞溅似的痕迹沾上他的衣摆。
“……”
良久,他合上手中的书,起身往别处走去。
老庄主早先便叫他过去了,壬月仪本想着不急,就待在院中偷了会闲。抬眼一看时辰尚好,也是该动身,不然人该自己找过来了。那人实在太过热情,他常常懒得应付,但也没办法。
几十年对他而言不过晃眼,对凡人已是半生。哪怕是修士,老庄主的眼角还是有了些岁月留下的褶痕,但那头粉棕的头发倒是一如往常。老夫人相比是没什么变化的,除了发间杂了些不易看清的银白。
“可算来了我的壬天师啊!你我就别讲什么礼数了,快快快,快来坐!”老庄主不知为何兴奋得很,见壬月仪走来就急忙催人落座,“可急死我了,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月仪啊,咱们栖梧庄终于出头了!”
“庄主莫急,慢慢说便是。”月仪看过那桌台上早沏好的热茶,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坐下,“什么好事?”
“哇!这里就是栖梧庄呀!比黄栌城的城主府还气派!”
此时有一个娇小的影子从旁晃过,活泼的女孩子好奇张望着屋中陈设。
“我去城里买纸时远远望见就觉得好厉害,不愧是阳儿哥哥!”
“鸳儿!这是别人家!别乱跑!”
另一个满身大红的女子赶紧追上去了。
“你也知道中原各家以事迹排名,栖梧庄以前虽安分守己,但迟迟挤不进前列。”老庄主笑得合不拢嘴了,连喝口茶都显得很是滋味,“但多亏了你呀,这次各家会盟,抹了离经叛道的乌篁山庄,其他家主一致推选栖梧庄继其名次!这还是念卿提的议!哎呀,这小女娃继任家主之后,天择殿也是把这第一坐得更稳了……”
“阳儿哥哥?阳儿哥哥?哎呀理我一下嘛——”
声音近在壬月仪耳边,期待地催促着。
“这是栖梧庄应得的名分。”壬月仪笑着附和道,“这样一来,原岭的辖权应该也快了?”
老庄主听罢,更是乐得拍着太师椅的扶手:“那是自然啊!说到这事念卿比我还急,匆匆忙忙就说要动天择殿的人脉在那建一座更气派的栖梧庄!说得我这老脸都快不好意思了,这孩子小时候就满心伟志,哪晓得今日坐上了位置,还不忘我这个壬叔叔!”
壬月仪面带着笑听完,便起了身,拱袖深鞠一躬,道:“月仪在此恭喜庄主,愿栖梧庄步步升平,如登青云。”
他再而抬头,正看见一堆碎肉垒在脚边,缭绕着徐徐的红烟。其中应该是一个女孩、一个女子、一个幼童、一个结实男子。残肢碎骨皆杂在一起,分不出原属于谁。
“哎呀都说了讲什么礼数!你现在可是大功臣,说是于栖梧庄有恩都不为过!”老庄主哈哈笑着,眼中满是感激,“要是有什么想要的,大可尽管说……”
“月仪。”老夫人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才出了声,只是语气略带担忧,“你的伤势如何了?你方才好像就心不在焉,可是有何不适?”
老庄主这才反应过来,同样有些关切:“呀,瞧我高兴得都忘了这事,好在夫人提醒得及时。大早上叫你过来定是扰到你休息了,还是快些回去养伤吧,我一会差人送去些补药……”
“……尚需修养些时日,并无大碍。”壬月仪收回藏在面具下的视线,只道,“有劳二位担心,我这就回去歇下。”
那二人便也不多挽留,只再叮嘱关照几句。壬月仪一一应下,再行一礼告了退,就转身往堂外去,扶了扶面具便背过衣袖,步伐不紧不慢。
走过门前廊道不出几步,有人拽住了他的衣摆。
“寂曲老仙……救……救、我……”
声音沙哑干涩,如同多日未进滴水,拽着衣摆的力气也是微弱的,拖不住壬月仪的脚步。话语同时还伴着脏腑拖在地上的粘腻声音、指甲使劲剐蹭过地板的刺耳声响、濒死的呻吟和抽气,皆近在咫尺。
壬月仪始终目视着前方,未有分毫停顿。
一切如常,什么都没有变过。
「照夜,我可怜的花。」
他所见过的不堪与丑恶,他的悔意,他的憎恨。他不该施以的退让和屈从,他本该有的怨愤和不甘。他走到如今所经历的一切如影随形,化作他脚下的血泊和泥潭,争相攀附于他身后,伸出触须。
「你当怨恨这世间无望。」
什 么都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