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捉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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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叫器再次响起，已经是今晚不知多少次了，也注定了今晚是个不眠夜。
这是她在心内科正式面对生命那种兵荒马乱，不知所措。
不是简简单单在急诊当助手、问诊、查体、开检查单那么简单。
而是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摆在她面前，然后一道又一道呼救铃响起，将她的恐惧吞灭。
心内科重症监护室的心电监护滴答个不停，在带教宣布病人死亡的那刻，李枝不甘心又上前做了几组心肺复苏。
内心数着节拍，但手中是病人渐渐散去的体温和心跳感。
企图抢过一旁的除颤仪。
双手刚触到仪器的实物感被刺耳的呼叫铃打断……
今晚情况比较严重，原本科室的重症监护室的病人病情加重，急诊科那边又送来几个危重病人。
罗有明熟练地安排诊治，但见到面前少女颤抖的双手时，也不禁自责让一个医生好苗子过早地受到了打击！
“这几个病人，送来的时候已经很危重了，我们都尽力了！好孩子，别怪自己！”
这是实话，他面对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每一次都拼尽全力，这次也不例外。
只是作为一只早已麻木的老鸟，面对新人这般诚恳炽热的时候还是希望能将自己的经验告诉她。
这不是她的错。
她也知道，只是，早上查房的时候还好好的老人家，此刻……
她还是接受不了……
而后，急诊科又送来几个重症病人来，一晚上，拉了很多次心电图，有一些是直线。
白色床单上被鲜红渲染，是刚才一个大咳血病人……
救不回来，真的救不了……
李枝揉了揉眉心，嗓子很干，嗅觉却异常灵敏……
所有气体聚集，是重症监护室独有的消毒水、碘伏棉球还有排泄物的混合。
恶心感代替恐惧，喉腔像被什么紧紧箍住，呼吸不了。双手指尖发麻，一个趔趄，便吐了……
意识恢复清明的时候，午夜场已经结束，李枝就坐在罗有明身旁，看着他写病历报告。
一晚没睡，双眼惺忪，又带着血丝，连带着看系统报告的界面都与普通版不一样。
“还好么？”罗有明退出账号，拿出一个牛皮纸包装的本子，在上面书写文字。
李枝点点头，确实没什么，但感觉还是很恶心。
“做医生的，以后要见的还很多”，罗有明埋头写着，“我以前刚跟我师傅的时候，也是像你这样，被吓到了，但也还是那句话，尽力了，对得起病人咱就无愧于心。”
牛皮纸本子被合上，笔尖也套上笔帽，细看之下，罗有明的双手也泛起一层白皮，是昨晚熬了一夜，也双手涂了一遍又一遍消毒凝胶……
他比自己辛苦，也比自己经历的多。
“好在，病人家属还能见上最后一面，还好昨晚急诊那边处理及时。”罗有明走到水池边，按了一泵洗手液，依次遵从着七步洗手法的消毒原则……
“你看这个重症监护室，其实也是急诊科一部分……”所以多的是生死一线的情况。
李枝又想到那句话，“急诊科重要的是急，是救命，而不是给别人退号挂内科……”
是了，如果是自己面对当时那个情况，可能真的会让病人的黄金救治时间大打折扣……
医学之路，真的很任重道远……
手机提示音响起，李枝掏出一看，是时钟提醒，已经九点了。
此外，也没有旁的消息……
罗有明甩了甩手，也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间，“看你这样子，能成不？”
李枝点点头，示意自己还好，脱下白大褂，指了指门口，做了个“要跑路”的手势。
罗有明点了点头，叮嘱她早点回去休息，身心俱疲，都累坏了……
李枝坐在住院大楼一侧的石墩上，臂弯里还耷拉着白大褂，姿势很颓，来来往往的大多都是要去做检查的病人，毕竟这栋住院大楼大多都是辅助检查科室。
手机屏幕又亮了，是不小心按到了触屏，双手指尖还残留着刚刚没甩干的水渍，偶有一滴滴落在地板上，晕开来，像是哭了……
手机提示音响起，原还恍神的注意力，缓缓解开锁屏。
——“不开心？”
——消息来源，“心外科徐宗煜”。
像是不真切，但确实是他发来的，再往上探索二人最新一次的聊天记录，还是上次那个没有得到回复的问题，时间一对比，已经过去了近两周。
所以他是问的上次那个问题？
总不可能他有千里眼，读心术，或者立马出现在自己眼前，问着“不开心吗？”
那必定是前者。
李枝手指落在键盘上，想要打字回复，但内心又是一阵恶心。
手心抚了抚胸口，想要回复消息的心思也没了，偏偏他之前给的糖果又吃完了……
她好像确实很容易低血糖，之前只是早上起得早，早饭吃得有些晚，那种晕乎乎的感觉差点占领高地……
那之后，自己随身携带的都是一些罐装糖果，但想吃的往往只有那么几颗。
供不应求的结果就是，哪怕此刻她包里有很多口味的糖果，还是不想去拉开拉链……
——“不开心吗？”
似是幻听，低血糖好像确实是会这样。
算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还是得吃饭。
“算了，吃点吧”，李枝嘟囔着，然后一副要打开背包拉链的姿势。
“还没吃饭吗？”
声音很熟悉，不像是幻听？
还没来得及仔细分辨，那双熟悉的眼眸已经与她对视。
背包拉链被锁在了包里，只留一个小锁头在外面，李枝一边盯着眼前的人，双手却不停……
所以，忙活了好一会，还是没拉开包……
“好像是锁头的问题，我帮你。”
徐宗煜接过她的包，不得不说外科医生的手好像做什么都很有优势，只是包刚到他手上，拉链就开了。
“要拿什么？”他问。
真的是他，他正和她说话。
李枝微愣，又忙得回过神来，“哦，那个，糖，对的，我有些低血糖。”
徐宗煜在包里找着糖果盒，“昨晚夜班？”
她微愣，然后点点头，眼前的景象好像回到最开始相遇的那个时刻。
他从糖盒里拿出一个小糖块，轻轻撕开包装，果香味离她很近，但没有他送的糖果好闻……
“我昨晚也夜班，有些累，来了一些车祸病人，急诊科室都在抢救。”他说，声线有些低，看着面前眼眶红润的小姑娘，约摸知道几分原由。
毕竟心内科心外科那么近，心电图机器又在一个库房……
李枝将面前的糖果轻轻抿下，舌尖感知到有些发腻，内心却舒服了不少。
“之前说要给你带的糖果，结果放了好久的鸽子，下次……”他顿了顿，又言，“下次，你转科到心外的时候，我再给你拿。”
她不答话，将糖果含在舌下，想着昨晚的几个病人。
速效救心丸，舌下含服……
“抱歉，最近比较忙，所以忘了回复你的信息。”李枝说。
这是实话，但也是因为不知道那句话该怎么回答，毕竟他是心外科医生，怎么不知道那个地方是什么意思。
——第五肋间左锁骨中线内0.5-1cm处
——心尖搏动点……
也是心跳最强点……
那天徐宗煜送她到学校之后，去了医院科室查资料，也看到了她们在心外科见习的轮转计划表。
内心有些燥，在工位上忙活了一会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索性找了一堆有的没的专科文件发给她……
文件太大，传输比较慢，他的呼吸也跟着屏幕上那个圆圈，想着她……
想着她吃饭的样子，看灯展开心舒展的样子……
开心与不开心，他都想……
一呼一吸间，便收到了她的问题……
什么意思？
当下他就知道了。
该怎么回复？
他比她大，先不说有些事情还没有开始，但某种意义他算是她的带教，而内心深处自己也是作为一个救赎者角色？
医生和患者？
也是荒唐……
但再相遇时那份无处安放的欢喜，博物馆里她和自己成为朋友的信任，还有在古厝她同自己交心的放松……
都在鞭笞自己那蠢蠢欲动的欲望……
内心深处发出一个声音……
——徐宗煜，你不能，不能做那个第二次将她推入火坑的人……
她经历过原生家庭的背叛，而现在她是医生，你也是……
倘若真的开始了，她得到的伤害，将会是事业、爱情、友情乃至更多的伤害……
徐宗煜犹豫了，面对屏幕上那行不能再熟悉的专业问答……
毕竟，当时，不是一个好时机。
而时间很快，两周很快，再见她，又仿佛是再相遇时。
眼前的小姑娘，双眼哭红，细看仍有两条泪痕挂在双颊……
既然说好都同他讲，徐宗煜，你这般假惺惺又算什么？
也罢……
“我的车就在那边，带你去个地方……”所有纠结都被抛之脑后，他轻轻将她耳畔的碎发绕过耳后，不知是不是错觉，耳垂有些发红……
李枝微怔，呼吸也凝制了，舌尖的敏感被耳畔的神经掠夺。
昨晚一切不安的思绪也被他的温热吞没，再一晃神，已经坐在了他的副驾驶上……
“我们去哪？”她问，他开车很稳，全然不像一个一晚没睡的样子。
他没回答，车内开着空调，温度适宜，车窗将外界杂音隔离，眼皮子实在重得厉害，飞驰过的路边景象，就像在看电影……
李枝醒来的时候，面前的“电影”画面已经停格，再一看驾驶座上的时间，已近十二点。
“抱歉，我刚刚睡着了……”她嘟囔着，瞧着徐宗煜，他的精神正好，正一边看车上放着的文件一边等她醒来，也不催喊……
“怎么，不叫我？”睡了一会，还是有点耽误事。
“好些了么？”他问，也收起文件，将车钥匙拔下。
见他作势要下车，李枝也解开安全带，挺直腰板，手指也摸到了一旁的车门开关。
环顾四周，是一家古朴的小饭馆。
这是要吃饭？也是，快到饭点了。
车门被外力打开，原还在副驾驶的人已经率先扯开了开关……
拿着包，踮着脚，就这么跟着他，然后坐在了店里。
“原想带你去吃brunch，但快到午饭点了，还是来这填饱肚子好些。”他说着，拿起一旁的水壶将碗筷再清洗一遍。
“你之前说也在北京待过？便带你来吃点北方的面食，这边还有卤煮和豆汁，你要是想喝，可以点。”徐宗煜将菜单递给她，示意她先点单。
李枝接过，菜单琳琅满目，点了一个面，然后将菜单递还给他。
“待过，喝过豆汁，嗯，怎么说，下次再尝试吧。”她发出今天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微笑，徐宗煜也跟着笑了，毕竟，两人对豆汁的味道估计是一个感受。
徐宗煜也跟着她点了一样的吃食，加了一个青菜，简简单单。
菜单合上的那刻，内心深吸了一口气，指尖敲打着玻璃桌面……
淡淡地说:“我之前，2010年在京市的时候，跟着我当时的老师，接诊过一个病人……”
这是要说故事了，李枝想，也是在开导她？
“他的病情很特殊，是心室肉瘤，位置不太好，与血管联系也很复杂……”
徐宗煜哽咽了一下，当时，他刚回京市医院，而那个孩子也是他管床的第一个病人，要忘记实在太难。何况病情又重，住的时间也长，一来二去，也成了朋友。
手术是有禁忌的，术前术中术后的风险评估表，同患者家属的风险交谈，他也说过很多次，练习过很多次。
起初也以为是普通的谈话，毕竟手术成功的几率还是在他当时人生中约占100%。
但那次，他特地去观摩手术，毕竟那时他也无权主刀，更无其他。
两碗面一样，端上来的时候也能看出是同一锅里煮出来的。
而心病也在同一处，就连相遇的时空都一样。
“那不是你的错……”她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只有这句，也是刚刚罗有明安慰她的话术，活灵活用。
“所以，也不是你的错。”
随后，两人都没说话，他知道她正和自己和解，好好劝自己该如何让自己的能力更好。
徐宗煜将两碗面分制好，端到她面前，汤汁有些撒漏，抽了几张纸巾，轻轻擦拭。
昨晚晕头转向，在楼道呼吸的时候，隐约听到心内科的状况……今早遇到她，也知道她也累坏了，各方面的累。
“所以后来我硕博时候，我的方向，便是心脏肿瘤性病变……”桌面被擦干净，能倒影出两人的样子，她是他的忠实听众，他也是。
“后来，我又遇到几例类似病人，好在，手术很成功，都活着。”
方才眉间紧蹙，现下，又舒展开来，面条温热，不烫，加上汤头，又是一份人间美味。
她翻动着面条，稍低着头，“可我太菜了，我以后，如果单独管病人，我可能会让病人的黄金救治时刻大打折扣……”
“不要为了没发生的事情而预先谴责自己，你会是一个好医生，我就是你的过去。”
一只不属于她的，温热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似将能量传给她……
“李枝”，他说，他很少这么严肃地同她讲话。
“我是你的过去，你现在的挫折我都尝过，我比你先走了很多路，甜的苦的，都有……”
所以知道她的善良，知道她面对无常时候的无能为力。
所以以后，能不能，一起走？他想。
想着，一起走很久很久，从2010到未来的未来？
他都想。
李枝不语，从这个角度看他，眉骨更加清晰，眼底下的炽热也更能给予她力量，但都不及那心尖搏动最强点反馈的频率。
“我想”，李枝说，面条有些坨，还在被筷子扒拉，她还在想着该怎么组织语言。
“慢慢说，不着急。”
他温柔的声线轻轻拂过心前区，顺着体循环，肺循环，将力量供给到人体各个系统……
“我，突然很想成为一个外科医生！”
很坚定的语气，也不是突然就觉得的。
“我解剖很熟，我举腹腔镜也很厉害，我打结比师兄师姐他们都快，我拿手术刀或者换药的时候，都很麻利。我……我……我可能真的会成为一个很好很厉害像你一样的优秀的外科医生！”
面条不知道被搅拌成什么样，只知道一定很咸了，不知道多少颗晶莹夺眶而出，都滴在碗里……
“不是可能……”徐宗煜说，李枝抬起头，这样看他倒有些云里雾里了。
“是一定，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不，你会比我还厉害。”
同样的指节，同样的姿势，同样的他和她，替她擦拭双眼留下的泪。
所有对自己的鄙夷，都宣泄出来。
医学是需要实践的，也需要时间，昨天，还有今天的失败都是为了明天的成功，为了能救活更多的病人。
这是她的信仰，是她在2010年就埋下的善良的种子，如今，需要开始发芽，乃至茁壮成长，直至枝繁叶茂！
不约而同的，又是笑。
“我这样是不是很丑，鼻涕眼泪一大堆，面都坨了……”李枝擦着眼睛，明明是同一锅煮出来的，看着他碗里的更好吃。
“不丑，很好看，李医生，眼泪拥有丰富的矿物质。”他这人也有不正经的时候，好像了解他也更多了。
在这样一个小面馆，各自同当时当下的自己和解……
能好好活着，真好，能好好吃一份面，真好……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