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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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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偃松步子极快,一眼瞥见了不远处正与萧家人谈笑风生的崔明之,他心下一动,忽地放慢了速度,回头低声说了句话。
她满心因着弟弟能入将军青眼而欢喜,以为黎偃松有要紧话交代,快步跟上来,微微仰头问道:“适才没有听清楚,将军嘱咐何事?”
黎偃松淡淡笑道:“我是说,夫人若有空时,便可知会令弟整理行装了,不日就要启程离京。”
“啊?好,好,我回去就找他。”
虽日夜盼着望着此事能成,一想到从小到大不曾离开家的弟弟此去便隔着千山万水,仍是满心不舍,她小心询问需要准备的衣物东西时,两人已经并肩出现在众人面前。
忽见崔明之大步走了过来,亲昵地替她理了理发丝,对黎偃松笑道:“将军今日多有辛劳,我们就不多叨扰了,改日再来拜访。”
待夫妻二人离去后,江心澜撇嘴道:“生意人果真是现实,你们瞧瞧,就只兰大人回来前后,万姐姐得到的待遇简直有如云泥之别。想那回,命都要没了也不见他多看一眼。”
景明洲笑道:“无毒不丈夫,你当人家孤儿寡母撑起这么大家业是吃素的么?男人能有几个好东西。”
江心澜闻言笑不可抑,黎偃松乜了一眼说道:“你要说自己就指名道姓,别拉上一整个群体给你陪罪。”
景明洲说道:“我是替她说出后半截话罢了。”
“不敢不敢,我看不惯谁就骂谁,用不着指桑骂槐。今日两位大将军可是香饽饽,宴会上过半未婚的姑娘都在盯着你们呢,我有几个胆子敢惹众怒。”
景明洲一脸好奇:“是么,都有谁,快跟我说说。”
江心澜一五一十盘算起来,每说一个,景明洲就拦一句:“不好,太高。”“这个太矮。”“这个兄弟太多了,婚后万一稍有得罪,怕被戳八百个窟窿。”“这个没兄弟,不行,我怕被人骂吃绝户。”
……
江心澜翻了个白眼:“你干脆和黎偃松锁死吧,一个话痨,一个万年冰山,我瞧着你俩一起生活挺好。”
黎偃松扭头就走:“别带上我,我将来要成家的。”
晨光还未刺眼,温柔地漫过山头,露出一缕光芒,散落在青石板上的露珠里,漾成满地碎金。万山雪已经收拾妥当,见院子里静悄悄的,只下人们来来回回忙碌,便快步朝外面走去。
橘霜不放心跟了出来:“奶奶,不跟一个使唤的人如何使得?倘若再遇歹人……”
万山雪推她回去:“若是真遇到歹人,难不成带上你们就可以抵挡了?裴家何等样人家,哪个不开眼的去抢他们?江姑娘此去有求于人,我们带着丫鬟婆子,不像是去拜师学艺倒像是给人下马威去了。快回去吧,日落前我准就回来。”
马车到城外,视线豁然开朗,远远就看见一个女子骑在马上,身形被初升的阳光勾勒出一道金边,那一种风姿,真无言语可以描画。
听到马车声,女子回头一望,看清楚了面孔,正是江心澜,万山雪雀跃道:“妹妹等了很久吧?早知这样,我该再早些起来。”
“这会子还早得很呢,我是担心你来得太早等久了。”江心澜拍了拍马鞍,眨眨眼睛,“想不想试试骑马?”
万山雪低头看了看裙裳有些犹豫,江心澜笑吟吟地解开披风丢了过来。
车夫急切说道:“二奶奶从来没骑过马,看摔了不是好耍的,昨儿二爷吩咐了我务必……”
话未说完,江心澜伸手一把将万山雪拉上马:“抱紧了!”
枣红色的骏马迈开步子,猛地窜了出去,将车夫的絮叨抛于脑后。
风立刻大了起来,呼呼从耳边掠过。马蹄嘚嘚踏过缀满野花的小径,晨风将温润的泥土气息和草叶味道送入鼻尖,万山雪只觉得心头激荡如翻江倒海,腔子里的那颗心欢欣得快要跳出来了。她紧紧地抱着江心澜的腰身,感受着手心里传过来的充满活力的体温。
高墙深院里,再好的风景都是被分切成块的,规整而呆板。哪像此刻,无边无际、破天野地的晨光与绿意,争先恐后地冲进心间,将肺腑里积攒已久的郁郁清洗干净。
江心澜清凌凌的笑声,是她有生以来听过最好听的曲子,比任何丝竹管弦都悦耳。
“万姐姐,你害怕么?”
“我不怕。”万山雪大声喊道,“我,我想唱歌!想尖叫!我还想哭!”
“那就喊出来,哭出来吧!”江心澜放开喉咙大叫几声。
万山雪被她的快乐感染了,可是她一张口,声音却哽在了嗓子里,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太快活了,生而为人,居然可以有这样纵情欢愉的时刻。
路边的狗尾巴草和不知名的各色野花,汇成一片流动的斑斓彩带,疾速向后退去。
她们就这样疯狂地奔着、跑着,仿佛要一直跑进那碧青色的天幕里去。什么闺阁礼仪,什么针黹女红,此刻都被这迅疾的风吹得无影无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们两个,同乘一匹马,连两颗心似乎也融成了一颗,同步咚咚擂响,酣畅淋漓。
离裴家越来越近,江心澜放慢速度,扭头说道:“来日姐姐定要去一趟北疆,我教你骑马。”
两人下马互相理了发饰妆容,牵着马儿慢慢走向裴家。
裴家住得僻静无近邻,此刻大门紧闭,想来还未起。门前铺着长长的青石板,江心澜栓了马,便半跪在地上,将连夜整理好的厚厚一沓地图从包袱里取出来。
万山雪忙道:“露水尚未干透,别弄脏污了,我特带了小块布料。”说着一块块铺在地上,又极爱惜地拈起地图放上去。
四十八张作品,从裴家大门一直蜿蜒到青石板路尽头。
江心澜拍拍手,长吁一口气,跪了下来。
万山雪拉住她:“我给你带了垫子。”
江心澜摇摇头:“姐姐,我平时跟着爹爹习武,身子底子好,你别担心。你已经给我帮了大忙了,辛苦你去树荫下等着,我包袱里给你准备的有吃的。”
万山雪哪里肯依,收了包袱,并肩与她跪在一起。
江心澜泪盈于睫,嘴巴张了张,终究没能再说出来话,只是默默将她的手紧紧一握。
日头渐高,夏日的暑热之气开始蒸腾,石板愈发滚烫,知了也在老槐树上聒噪地叫着。汗珠从二人的额发间、脸颊上滚落而下,打在青石板上,旋即消失不见。
除了被婆母罚跪和为春草守灵,万山雪从来没有跪过这样久,便是那时,满心都是伤悲,也根本顾不得身体上的疼痛。
这会子跪在烈日头底下,她真正体会到了身体上的煎熬。
阳光像是烧得通红的针,直接扎在裸露的皮肤上,火辣辣地疼,膝盖早已失去知觉,仿佛不是自己的,疼痛却极真实。汗水越过眉毛流进眼睛,刺得她双眼模糊,她偷偷动了动发麻的脚,听见江心澜哽咽着说:“好姐姐,听话,你去边上等我。”
她想也没想就断然拒绝了:“不要。”
江心澜的跪姿一如起初,直挺挺的,纹丝不动。
万山雪看着她坚定的眉眼,再看看地上那些在烈日下愈发清晰的山川脉络笔迹,忽然明白了何谓痴绝。
到了一天之中最热的未时,连知了的叫声都变得有气无力,热浪似乎成了精怪,在眼前得意地扭来晃去。
万山雪只觉得一阵眩晕,青石板上的图开始旋转。就在她几乎要倒下时,一只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了她。
“姐姐,你看东边那片云。”
江心澜的声音很轻,却如清泉汩汩淌过心间,“等它飘过来,咱们就能凉快些了。”
万山雪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天边有一片云彩:“你怎么还有精神观察天象?”
江心澜扯着干裂的嘴角笑了:“我曾经在大漠里测一处古河道,困在戈壁滩上整整三天,京城的热度相比那里好多了,只是苦了你,跟我吃这苦头。”
“心澜。”
“嗯?”
“就那么热爱这件事?非做不可么?”
“嗯。”
万山雪扭头看着她,见江心澜被晒得通红的脸上,那双眸子清凉如星。
在这一刻,所有的酷热、干渴、疼痛都化作了一片清凉笼罩在心底。
她不是没见过执着的女子,如尤氏,如兰芬,如黎家女眷们,形形色色的女子们都自有其柔韧与坚持,不见得就输于江心澜。
可是,她们没有一个是纯纯粹粹为了自己。
她们有的为夫君,有的为儿子,有的为娘家脸面为婆家荣耀,为自身名声为他人歆羡……
只有江心澜,不为嫁娶,不要虚名,不计得失,不管后果,只为心底热爱,纯粹而炽热。
何其有幸啊,万山雪。
她轻声对自己说,能在生命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夏日,亲眼得见一个灵魂被理想淬炼得熠熠生辉。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地上的影子如蝉脱壳,有一个全新的万山雪正在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