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活寡三年，她掀桌了》胡小满

32、第 32 章

　　路旁一棵老槐树茂密的枝叶中间，黎偃松斜倚在粗壮的横枝上，膝头搁着半壶清酒。
　　这个位置选得巧，既能将一切尽收眼底，又隐在树影深处，无人察觉。
　　烈日透过枝叶筛下来，在他玄色薄衫上洒下光斑。他拔开酒塞，清冽的酒香融入夏日燥热的空气里，平添了一丝凉意。上好的竹叶青，入肠却泛起一股说不清的惆怅。
　　两个时辰了，她们还跪着。
　　他看得清楚，万山雪中途应是实在熬不过，动了动身子，可是到了后来，她如江心澜一样，跪得笔直稳当，再也没有摇晃过。
　　时间在灼热中被拉得格外漫长，日头越来越烈，连浓密的树荫都快抵挡不住肆意的热浪，林子里静得似乎能听到树叶卷边时的叹息声。
　　万山雪的歌声就在这时响起。
　　起初只是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沙哑不成调子：“菱叶绕波光哟……”
　　唱完一句，她忽地扬起脸来，面容舒展在烈阳下，如一株顽强的葵花，嗓音也逐渐清亮起来，仿佛两人不是跪在滚烫的石板上，而是藏身于藕花深处仰躺在小舟里，吃着脆生生的菱角。
　　“菱叶绕波光哟
　　朝露沾罗裳
　　轻舟拨开千层绿
　　采得满袖香
　　忽闻阿娘唤哟
　　炊烟袅袅长
　　竹篮装满星月
　　笑盈水中央……”
　　字字句句都如碎瓷，扎入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她的发髻不再精致，妆容想必也花了，衣衫亦因汗水打湿，湿湿嗒嗒不复光鲜，可他不用看也知道，她的双眸定然神采奕奕，美得惊人。
　　烈日依旧当头，可她的歌声仿佛真的引来了江南水汽，两人手挽手跪直的背影，如不肯折腰的青竹。
　　最后一个音缓缓落下，她长吁一口气偏头对江心澜说道：“你看，唱歌也能解暑呢，我们不必非要等那片云彩来。”
　　他仰头饮尽壶中残酒。
　　有时候牵念到深处，他亦忍不住去想，究竟是为什么，为何偏偏是她？
　　他说不清楚。
　　只好暗道世间缘分大抵都如此，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初见时的心神牵动，大约只是因为年少时的惊鸿一瞥。
　　而后来的念念不忘，或是因他亲眼目睹了处于伤痛与绝境之中，她的不甘与悔恨，她的挣扎与坚韧，点点滴滴都落在他的眼底心里。不知何时，情根已然深种。
　　就在昨日，乍然得知她想离开崔府，他欢喜无尽中只有一个念头，老天有眼，给了他一线生机。
　　而今日，那个终成眷属的俗念忽然打消了。
　　她是这样地好。
　　若是来日有缘能够相伴终生自然极好，若是不能，就做她的守望者，看着她从岩石中挣脱，一点一点舒展身姿开出花朵，亦很圆满。
　　日头渐渐西斜，将青石路面打出一层淡淡的金色，裴家的缓缓开了。
　　须发皆白的裴老先生慢慢走了出来，一步一顿，目光如炬扫视地上的每一幅图，最终落在那张《苍西栈道险要图》上。
　　老人脚步顿了顿，缓缓蹲下身子，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过图纸上墨色最深的一处：“十年前，工部重修苍西栈道时，曾说此道已毁。你这图上，为何还标着通行无阻？”
　　江心澜使劲张了几次嘴都说不出话来，最后好容易发出了声音，嘶哑不成声地说道：“回先生垂询，晚辈去年亲自走过，古道完好，只是被落石挡住了入口。若是西侧绕行三里，仍有小路可通，此处对于打仗时暗中行进有极大帮助。”
　　老先生又拿起另一张端详半晌，转身说道：“来吧，给老头子好好讲讲，你这每幅图的故事。”
　　江心澜难以置信地看着老爷子，惊喜之下竟呆住了。
　　万山雪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踉跄着去收拾满地图纸：“心澜！先生答应了，先生叫你进去！”
　　她的双手颤抖得厉害，却是满脸笑意，将收拾好的图纸恭恭敬敬捧给裴老先生，又膝行过去搀扶双腿麻木的江心澜。她那样急切，似乎生怕耽误一会儿，老先生就会反悔似的。
　　江心澜借着她的力道勉强站稳，扭头深深望了一眼，双眼蓄满眼泪。
　　“傻子，哭什么，快去快去，我在外面等你！”万山雪尽力推了她一把。
　　看着江心澜迈过裴家门槛的一刹那，万山雪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力气仿佛一泄而尽，她晃了几晃，终于支撑不住，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黎偃松如离弦之箭跳下树，几乎是飞扑过去的，在万山雪即将触及滚烫石板的瞬间，他将她稳稳地接到了怀抱里。
　　触手处是惊人的滚烫，她被烈日灼伤的脸上还带着没有褪尽的笑意，嘴唇干裂，上面凝固着暗色血迹。
　　尖锐的疼痛从他的心口处蔓延开来，像是有密密麻麻的隐形针刺入肉里，找不到伤口，却尽是痛意，痛得他浑身颤抖。
　　“万姐姐！”江心澜回身冲出来，裴老爷子健步如飞先到了万山雪身旁，他在脉搏上一探，嘱咐抱进院里去，又吩咐身边的童儿道：“取冰片膏来。”
　　黎偃松将万山雪轻轻放到院中的竹榻上，脱离怀抱的一刹那，巨大的空虚感攫住了他。
　　裴老爷子诊脉半晌说道：“取针来！”
　　沙场上的血肉模糊刀光剑影亦不曾让他心颤，此刻针扎在她身，痛楚却在他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他面朝大门而立，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竭力压制指尖的颤动。
　　江心澜接过童儿端来的水递给他一杯，视线相接的一刹那，他知道，她全都看穿了。
　　他与她，如同双生手足，太过熟悉，什么也瞒不过对方。
　　他终于再忍不住，朝裴老爷子长长一揖，大步跨出了裴家大门。

　　日头悬在天边将落未落，天边燃烧着一片凄艳的霞光。
　　血色残照里，万山雪服了药在院里沉沉睡着，黎偃松立于门外静静守候，崔明之匆匆赶来，满脸的不快在看见黎偃松的那一刻尽数敛去，换上平日里体面又清雅的贵公子形象：“将军安好?我忙了一日，适才听丫鬟说起此事，连忙赶来接内子回家。”
　　黎偃松颔首道：“崔兄来得正好，尊夫人为了陪江姑娘求见裴老爷子中了暑热，方才老爷子为尊夫人施了针灸，说已无大碍。”
　　裴家老夫人听见来人，起身相迎说道：“这孩子当真是重情重义，崔家郎君好福气。”
　　崔明之连忙行礼说道：“内子莽撞不知礼，叨扰了老夫人安宁，实在对不住，我这就接她回去。”
　　裴老夫人极力挽留：“伤热之人不宜劳动，就在此休息一夜，明日好齐整了我着人送回府上。”
　　奈何崔明之只说崔母挂念得紧，定要赶回去。
　　裴老夫人没奈何道：“既是如此，我去再取些消暑丸药来，是太医院制的，想来比外面卖的要好些。说到底，都是我家那倔老头子害得这俩孩子暑热。”
　　崔明之又是好一番客气。
　　待老夫人走了，崔明之寒暄几句后低声道：“在下有个疑问，若是不当还请将军谅解。以将军之身，求见裴老爷子定然不难，为何要眼睁睁看着江姑娘这般费周折？”
　　黎偃松心下发冷，有这般疑问不奇怪，可最应该问的，不是万山雪的身体状况么？
　　人前的恩爱，当真都是装出来的？
　　他淡淡说道：“实不相瞒，我也曾有这想法，可是江姑娘敬重裴老爷子，不肯以权势地位要挟。”
　　崔明之点头称赞道：“真乃奇女子也，竟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打动裴老爷子，无怪乎内子心生敬佩。”
　　“江姑娘与我说，这个法子是尊夫人想出来的。”
　　“若说内子重情义，那倒不假，可她绝无可能有这等玲珑心思。”崔明之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毫不掩饰地说道：“不怕将军笑话，连小小宅内的账本她都看得昏头涨脑，如何能想出这个法子来？若是论起吃喝玩乐，哪家脂粉最细，哪家香粉种类齐全，内子倒是个中高手。怕是江姑娘因内子与她要好，故而特意贴金吧。”
　　黎偃松忽地明白了万山雪为何要逃离。
　　鄙夷已成为常态，连起码的尊重没了。
　　还要什么恶语相向？藏在语言里的利刃足以令人心死。
　　他不再解释，只是微笑。
　　如此也好，她就可以毫不留恋地想尽法子奔向远方，从此再也不必受这样的窝囊气。
　　裴老夫人取了药丸来，叮嘱了服用法子，而后看了塌上一眼笑道：“醒过来了？这会子感觉如何？”
　　两个丫鬟扶着万山雪慢慢起身，她揉了揉额头说道：“这会子好些了，江姑娘呢？”
　　“你睡了一个时辰，老头子给她讲解了一个时辰，放心吧。”
　　“既然醒了，就回家吧。”崔明之说道，“人家江姑娘来是为了求学问道，你跟来添的什么乱子？惹得两家子不得安宁。”说着便上前从丫鬟手里接过万山雪。
　　她双腿一软，膝上肿痛难忍，眼前更是发黑，本能地抓住了崔明之。
　　“下坡不好走，崔兄不若背着夫人。”黎偃松见他有些不耐烦，恨不能将人抢过来。
　　“不过是中了些暑气，哪里就这样娇气了？”崔明之嘴上如此说，却还是蹲下身子，命她伏在背上。
　　万山雪却不肯，坚持要自己走。崔明之发了狠，起身拽着她就走。
　　裴老夫人洞若观火，叹了口气回身进去了。
　　黎偃松亦不忍再看。
　　万山雪脚步虚浮，几次险些绊倒，狠命咬牙道：“二爷松开手，给我找根树枝扶着，只怕还好走些。”
　　崔明之低声道：“这会子知道疼了？往日倒没看出来，我崔明之娶了个巾帼英雄，只是你这点子用心劲儿放在持家上，母亲也少生点儿闷气。往后安分些吧，替你收拾多少烂摊子了。”
　　万山雪身上疼痛愈深，心里却愈发安定，她知道，有些路一旦开了头，就会越走越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