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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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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咳嗽不打紧,吓得万山雪立时僵住,疾速回忆方才是否说了不妥的话,奈何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
黎偃松曾听景明洲扯闲篇儿:“最是人间藏不住,咳嗽连天,相思绕肠,兜比脸光。”
听时只以为插科打诨,这会子想来,当真是贴切至极。躲是来不及了,干脆闭上眼装睡,仗着酒气遮脸。
江心澜走过来喊了两声,他咳嗽一阵,却充耳不闻,翻过身继续睡。
江心澜又走近唤了几声,见他呼吸绵长,转身对万山雪说道:“不妨事,他酒还不如我呢,才喝了几杯就醉得人事不知。”
万山雪这才放下心来,眺月送来了两盏玫瑰泼卤瓜仁茶,一碟果馅寿字雪花糕,一碟子松花饼,江心澜跌脚叹道:“早知道就要一壶酒来了,咱们举杯为姐姐的决心浮一大白!”
万山雪笑道:“不急,咱们且先以茶代酒。待我真正逃脱樊笼那日,第一件事便是去找你喝酒。”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才命人收拾了杯盏,双双离去了。
黎偃松原以为,她与江心澜私下聊天,无非还是为了弟弟的事情绕路求情,没想到今日不但兰中正只字不提,连她与江心澜的密语也丝毫不曾提及。
“挣脱樊笼”四个字入耳,如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劈开了他枯寂多年的心湖。耳边嗡地一声巨响,什么都听不清了,只剩下心在胸膛里狂跳,震得他手足俱软。
他不敢去想,她到底吃了多少苦、攒了多少绝望才下定决心离开,也不知道崔家是否会轻易放人,将来她要面临的又是怎样的疾风骤雨。
思绪繁杂如麻,一会儿觉得前景豁然开朗,连碧纱橱透进的天光都分外亮堂,一会儿又觉得脚下仍是荆棘密布,错综复杂,微弱的可能究竟会不会成真,他毫无把握。
心潮激荡,他再也躺不住,慢慢下床,望向铜镜中那个双目泛红,气息不稳的黎偃松。那人脸上,是独属于年少情动之人才有的莽撞热烈。
他忽地想起那句话“对婚姻,对男子,均已绝望”,指尖慢慢冷却下来。
她离开崔家,是为了逃离囚笼,投身于广袤天地里自由呼吸。若想要靠近她,他就要变成那足以滋养她包容她的天地,而非下一个崔明之。
二十岁的黎偃松,坐在桌前写下十三岁离家时一模一样的话: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行而不辍,未来可期。
*
万山雪和江心澜回到宴客厅,兰雁歌微红着脸走了过来,低声说道:“姐姐,葛夫人想见见你呢,说是多年未见,记挂得很。”
她冲江心澜眨眨眼,便随着表妹一道去见葛夫人。
“穿湖绿色褙子的那位,正在与山绣姐姐说话的便是。”兰雁歌轻声说道。
万山雪故作不经意间一打量,吃了一惊悄声道:“这样年轻!”
“她与葛大人是恩爱夫妻,儿子虽然不算多争气,却也不淘气,没什么烦心事。”
说话间已经到了跟前,万山雪敛衽行礼,已被葛夫人一把挽住拉在身边坐下:“好孩子,方才我还在说,你父亲真真是好福气,且不论夫人如何明理贤良,单这四个儿女站出来,就够多少人眼热的了,个顶个的好。”
万山雪见她说话时含着笑意,声音清软带着江南特有的水润,眼角虽有岁月添上去的纹路,在她脸上不见老态,反而添了几分柔和恬静。
人过得好不好,是写在脸上的。家有烦心事,哪怕再尽力掩盖,疲态还是会从举手投足间泄露出来。而葛夫人这种被夫君敬爱、儿子省心的顺遂人生所滋养的光彩风致,亦是挡不住的。
谁不想过这样的人生呢?
万山雪见兰雁歌正与万山绣说话,微微凑近压低声音说道:“前儿在舅舅家,便听舅舅舅母满口称赞夫人和善至极。今日一见夫人气度,不问可知家宅何等安乐祥和,如此,我也替妹妹欢喜无极。”
葛夫人笑道:“你这孩子,夸得我都脸红了。说起来还是我们沾光,京城高门大户不知几何,你舅舅舅母不嫌弃女儿下嫁给我们那不争气的魔王,还不是为着我们是多年密友。人家万事不求,只图女儿婚后日子舒坦,我若再不知足,鸡蛋里面挑骨头,可不是自己作着没福么?往后我与你舅母都在京城长住了,好孩子你别外道,多走动走动。”
说话间,但凡兰雁歌往身边走两步,她便立刻握着手不肯放,孙夫人看见了对黄夫人笑道:“你瞧瞧,不知道的以为人家是母女,你这亲娘倒不如婆媳俩好。”
黄夫人两手一摊笑道:“我也没法子,她年轻那会儿就天天嚷嚷要拿儿子跟我换女儿,到底让她得逞了。”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万山雪无意中回头,发现只有万山绣一人面无表情地立着,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她今日出尽风头,左右逢源,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万山雪暗暗纳罕。
待去更衣时,听见窗外几个女子低声议论道:“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儿,你瞧万家二小姐浑身上下八百个心眼子,还自以为手段很高明,旁人都看不出来。”
“她姨母去后不久,她娘就登堂入室了,能教养出什么好东西!”
“可惜呀,如今世风就吃这一套,到底叫人家得了王妃青睐,像你我这般实心眼子的人,都是呆笨不入眼的。”
“任凭她得谁的青眼,我也不羡慕,满庭女孩儿家,我只羡慕俩人。一个江心澜,一个兰雁歌。你瞧她们多么洒脱,连婚姻大事都不必与家族前途挂钩,父母只为着女儿的处境着想,这是千年也难遇的好命……”
“是啊,就像兰贺长公主,生于帝王家,金枝玉叶,那样得先皇宠爱,照样要为了家国安稳去跟蛮人联姻……”
说到伤感处,她们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至默然。
万山雪推开门时,见万山绣愣愣地在窗前站着,外面女子们的话,她必然听得清清楚楚。
她与继母有怨仇,姊妹弟兄却都是无辜的,她走上前轻声说道:“人多嘴杂,何必放在心上……”
“用不着你来安慰我,”万山绣人前的温柔含蓄尽皆消失,目眦尽裂,“若不是你与万山毓一个整日丢人现眼,一个烂泥扶不上墙,我又何必如此辛苦来为万家挽尊?少在这儿装好人了,想想办法讨好你夫君和婆婆是正经。”
几句话如同狂风,将万山雪心底对手足之情的眷恋彻底卷没了,她环着手臂冷笑道:“从前只知道妹妹身子骨不好,原来耳朵也聋成这样了。你可听清楚了,旁人的流言蜚语里,没有半句提及你长姐长兄,冤有头债有主,想泄愤也得从根儿找起吧。”
走了半步又踅回来说道:“我方才还四处跟人夸赞我妹妹教养极好,通情达理,照你这么说,全都是演出来的?演技不错嘛,母亲私下给你报了哪儿的戏班子?”
说完飘然而去。
面上虽是淡然,心里却气愤得很。
兰芬已为了这兄妹俩将她姐弟二人逼到死胡同里了,万山绣占尽好处却还好意思委屈满腹,心底腾起的火苗越烧越旺,她忍不往花丛深处走去,借机平复心情。
忽地想起那一日听婆母劝解崔明之时说的俗语“能者计多,拙者气多”,这会子想起来竟很有理,争一时口舌之快做什么?由着她去吧,当务之急是万山毓参军之事。
她暗暗庆幸,幸好方才在书房里不曾跟江姑娘拐弯儿求情,若是被黎将军听去,说不定还要弄巧成拙。
可没过几日他们就要回北疆了,该如何是好?
她身边是一株栀子花,正值花期,团团簇簇的花瓣堆在墨绿的叶子里散着清芬,她满心发愁,摘了两朵一片片撕碎,又伸手去摘下一朵时,忽听身后有人温声说道:“崔夫人可是迷了路?”
正是黎偃松。
他早就看见她了,立着良久却毫无赏花之意,是在为如何离开崔家发愁么?
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曾畏惧过,走向她的短短几十步路,却耗尽了勇气。
她如同做坏事被发现的小孩,连忙将手里的花朵背在身后说道:“没……没有,我在……只是看这花儿开得极好,一时出了神。”
短暂的沉默将空气都凝住,只余花香在二人之间摇曳。万山雪绞尽脑汁想着要怎样开口,急得手心直冒汗,黎偃松看出她的窘迫,佯装从容说道:“夫人不说,我还未曾留意,今年这栀子花开得格外旺盛。”
“家宅有喜事,连花草也有感应,都在为老太太贺寿。”她琢磨着如何能将话题引到弟弟身上去,又不会引起反感,只恨自己没有万山绣的七窍玲珑心,情急之下问了一句,“北疆夏日也有栀子花么?”
“没有,或者我不留心,未曾见过。”
黎偃松停顿片刻说道,“夏日师母和心澜常去野外采摘一种粉紫色的花,倒是极好看,花瓣如流苏一样,恍惚记得叫高山瞿麦。”
“这花儿的名字真好听,一定很美。”
话一出口,万山雪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懊丧不已,她定神一想,对爹爹那一套根本不适合用在黎偃松身上。对于万有善她是极了解的,能够精准投其所好,可是面对摸不准脾气、又有求于人家的人,倒不如坦坦荡荡的好。
她想了想说道:“黎将军,舍弟……”
黎偃松很干脆地打断她:“此事我已经知道了,也找人去武馆看了他这几日的情况。只是丑话在前,公子有决心入伍自是好事,只是往后若是他耐不住军营苦寒寂寞,生出退缩之心或者违反军规,都是要秉公处置的,望夫人那时莫要责怪。”
万山雪自然是喜出望外,连连保证不会。
黎偃松颔首道:“想必宴席快散了,我送夫人到前面去。”
万山雪看着前面气宇轩昂的将军,忽地想起一事来,他怎会知道弟弟去了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