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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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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透,将军府的朱漆大门便缓缓洞开。
依着老太太的意思,只是要图个一家子骨肉热闹便罢,奈何架不住皇上隆恩,特召黎偃松回京与祖母过寿,是人人皆知的荣宠,百官必然要来贺寿,太简朴恐显得怠慢,故而这几日黎家里里外外彻底装饰了一番。
门楣上悬着御赐的“寿”字鎏金匾,两侧垂着丈余长的猩红锦缎。二十名青衣小厮雁翅排开,垂首立于两旁。
从大门至内院的青石板路上摆了两行松柏,或系红绸或挂红灯笼,映得满庭暖融融的。
樊老太太穿着暗纹福字绛紫绸衣,满头银丝用一支水头极好的翡翠簪子挽着,慈爱地笑着看着满堂儿孙。
黎偃松一进门便被侄女庭安扑过来抱住了腿,只听她奶声奶气地问:“三叔,你给老祖母准备的什么礼物?跟我比比,看谁的好。”
黎偃钟笑着抱起庭安,对他睐了睐眼说道:“我们都正夸庭安为祖母送的花朵最好,庭安还不信,非要等你的寿礼也呈上来,一决高下。”
黎偃松向门口一招手,金鲤端着茶盘进来,青俚跟在身后抱着个罐子,一齐给老太太磕头。
黎偃松接过茶盏奉给老太太:“祖母,尝尝孙儿烹茶的手艺如何。”
老太太笑道:“甭说我小孙子亲自烹的茶,就是接捧子雨水来那也是香甜的。”
“祖母这样捧场,孙儿这片孝心可算是全了。”
老太太满口说好,伸手就要接茶,孙夫人伸手给了黎偃松一下子:“你这孩子,老太太疼你,我可不依。老人家难得同意过寿,你就这么潦草蒙混?”
“倒不是我耍赖,祖母知道,孙儿想来大手大脚,寅年吃了卯年粮,手里实在是没钱。”
黎偃松素日不苟言笑惯了的,当着长辈总是稳稳当当的模样,这会子乍然说这样可怜的话,搭上那张严肃的脸,倒比爱说笑的人说出来更有意思,众人都喷笑。
他早起就听说老太太思念亡夫与大儿二儿,哭了一场,因而有意逗她开怀。
果然老太太大笑道:“你们瞧瞧,小三儿如今也这样油嘴了。你既知道管不住账本,还不趁早娶个媳妇来约束你?”
待说笑过后,青鲤才老实说道:“老太太,这是去年冬日北疆第一场雪落时,三爷特地去山上寻最高处的竹子与松柏撷取的上层雪,封入坛中,说要待老太太寿宴时取出烹茶。”
黎偃松这才端正跪好,将茶盏奉上:“请老太太饮下这杯融了梅花香、松柏意与孙儿挂念的雪水,自此百病不侵,福寿安康。也请老太太放心安享日月,孙儿时刻谨记祖母教诲,立身清正,行动说话不敢有辱家风。”
老太太又是感动又是心疼,接过茶盏饮毕,一把将黎偃松拉到身旁搂住,嗔怪孙夫人道:“瞧你娘,不明白松儿的心意就打人,罚你今日多饮两杯酒。”
二太太在旁笑道:“这可真是千古奇冤,我为大嫂鸣不平。”
庭安抱住樊老太太膝头撒娇:“老太太还没说呢,我和三叔谁的寿礼好?”
老太太毫不犹豫撇开黎偃松,将小家伙抱在怀里亲了一口说道:“那自然是我们小庭安的寿礼最好。”
黎玄笑道:“这些年老太太因为三个宝贝孙子,没少骂我们做儿子儿媳妇的,看见松儿他们也有今日,我这心里总算平衡了。”
众人说笑一阵,一波一波的客人便来贺寿了,真个是宾客如云,忙得黎家人连喝口水的时间也无。
不多会儿,东厢房内便摆满了各府送来的寿礼,等人高的琉璃镜,墨绿幽蓝交织的孔雀羽大氅,价值不菲的瓷器……看得人眼花缭乱。
小厮们抬进来给老太太一一过目,浮华之物黎家上上下下都是空见惯的,不过登记入库,并不格外注意。
黎偃松正与客人说话,忽见众人皆向身后看去,他回转身子,恰见崔明之携万山雪而来。
崔家小厮们抬着双面绘屏跟了进来,黎偃松一面与崔明之寒暄客套,一面扫了一眼绘屏,见那正面画着麻姑献寿图,仙姑裙带翻飞处掺入金粉,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星光。手中的蟠桃尖尖上漾着的水珠,是用蚌壳薄片镶嵌而成,随行仙鹿的眼睛亦活灵活现,一望而知崔家是下了血本的。
待看清背面,宾客们先忍不住喝彩起来,背面画着的竟是将军府的影壁上那副铁马冰河图。
老将军的铠甲以焦墨皴擦出粗粝质感,破损处露出底层的朱砂红,仿佛凝固的血色。枪杆用赭石掺着铁砂绘制,观者几乎能闻到金属的腥气。最绝妙之处在于,画师在薄如蝉翼的宫绢正反作画时,让色彩相互渗透叠色,麻姑衣带间透出背面战场的暗纹;将军裂甲处又映出仙桃的淡红轮廓。正面青绿山水的石色透过绢丝,在背面化作远山残照;而玄铁盔甲的墨色漫过经纬,在正面成为麻姑发间的乌木簪。
只这一眼,黎偃松就认定了,这个寿礼必然是万山雪的主意。
他听过崔家太太的名声,知道那是个再聪明不过的妇人,亦知崔明之极会来事,可不知为何,他就是无比确定,这个点子只可能出自她。
他陪着崔明之去给老太太拜寿,原本谈笑风生的樊老太太一看见这副绘屏便不由得立起身来,仔仔细细地来回看,黎偃松知道她在压抑眼底的泪水,搀着老太太不离左右。
过了半晌,老太太敛去泪意,说道:“有了金戈铁马杀伐果决,才有盛世太平下的庆寿。好孩子,难为你这样用心。”
崔明之给老太太磕了头贺寿,说道:“晚生蠢笨,是内子钦佩黎家世代忠义,老太太持家教子有方,想了这个主意略表心情,还请老太太不嫌鄙薄。”
“令夫人何在?今日怎地没有同来?”
万山雪从外面进来,黎偃松目不斜视,余光却忍不住将她周身看了个遍。
她穿着藕荷色裙裳,乌发绾成朝云近香髻,只一根白玉簪,落在他眼底却比满座珠翠更显光辉。
她走向老太太,与她的夫君并肩而立。
他只觉得手心里隐隐一阵刺痛,多年戎马练就出无波无澜的心境,忽地被一支淬了蜜糖的暗箭穿透。
他一遍遍骂自己荒唐,若说就只为少年时的偶遇,这份心动未免太离谱。若说因为再见惊艳,可这满院待嫁女子,随便哪一个拎出来,论性情论名声,论身世论容貌身段都不会逊色于她,你是疯了么黎偃松?
他挪开眼去,她的一字一句却还是顽固地从耳入心:“妾身崔门万氏,见过老太太,恭祝老太太平安康健。”
崔门万氏,崔门万氏,呵……
黎老太太忙命近身来,牵着手打量片刻对众人笑道:“好一对佳偶,你们瞧瞧这俩孩子,多么相配!赶明儿降喜得麟儿,还不知要好看到哪里去呢!”
正拉着打趣时,孙夫人快步近前说道:“老太太,宫里方才来人传了话,说姜公公奉旨为老太太贺寿,片刻即至。”
老太太起身去更换衣服,万山雪从未见过传旨的排场,很想跟去看看,一旁的江心澜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角,两人对个眼色,躲去离前院最近的厢房里。
不多会儿,黎家人个个整装肃容,屏气凝神按长有次序列队等待,只见身穿宮服的一队太监缓步而入,司仪官高呼一声:“圣旨到!”
黎偃松扶着老太太正要下跪,正中的姜公公急忙上前扶住:“皇上特意嘱咐,老太君年高德劭,免行全礼。”
这才退后两步展开明黄卷轴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闻《诗经》有云,“南山之寿,不骞不崩”,今有黎门樊氏,秉心淑慎,持家有方。昔年边关告急,老太君深明大义,手书“忠烈”二字以励夫志。后辈克承祖业,镇守北疆,使胡马不敢南窥,此皆老太君教以忠孝,励以节义之功也。今值老太君七秩荣寿,朕心甚悦。特赐:御笔匾额“忠孝贻谋”,朕亲书此四字,愿黎门忠孝家风扬名四海。紫檀嵌玉鸠杖一柄,《边关霁雪图》一卷,此乃宫廷画师奉旨赴北疆,绘黎卿戍守雄关雪后景象,愿以山河壮丽慰老太君思孙之心。内造药膳十匣。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望老太君颐养天年,永享清平。钦此。”
黎玄接了旨,连忙将太监请去喝茶,院内气氛才松活起来。
江心澜低声嘲笑道:“姐姐怎么满手心都是凉汗?幸而不是皇上亲临,那时你不得吓晕厥了?”
万山雪笑道:“真个的,姜公公分明是那样慈和的人,怎地往那儿一站,立时就不怒自威起来,简直比黎将军还吓人。”
“姜公公代表着皇上,有这重身份在自然威严。至于黎偃松,你觉着可怕只是因他不爱说话罢了。是了,你们方才送给老太太的那扇贺寿绘屏真真精巧极了,难为你怎么想出来的,竟有这玲珑心思。”
其实这是万山雪在替江心澜想主意时悟出来的,送礼不一定要拼贵重,到底要送到人心里去才好。
只是裴老爷子那儿,她还是没想到怎样能帮江心澜敲开那扇门,因而只是笑笑,没多做解释。
这时相府来人贺喜,万有善与兰芬并一双儿女亦随后进来,带的贺礼人们且不注意,都盯着万山锦绣兄妹看。
万山锦穿着雨过天青实地纱袍,比万有善还高出半个头来,举手投足皆是书卷清气,嘴角含着一抹不卑不亢的笑意。
多日不见,万山绣也出落得愈发美丽,鹅蛋脸儿白皙无暇,透着一层浅浅的蔷薇色,一双杏眼澄澈如水,眼波流转间泄尽少女的纯真灵秀。
她的身姿完全随了兰芬,腰肢细软不堪一握,行动似弱柳扶风,手持团扇往那儿一站,便是一幅令人赏心悦目的消夏图。
江心澜咋舌:“我从前最烦文人将女子统统写为娇花软玉,今日一见令妹方知所言不虚,真个楚楚动人,我这大嗓门都怕吓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