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穆\米妙]非如此不可》shalimar

5、第五章

　　进城之后，阿布罗迪夸张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重新堆上笑容，让撒加将身上的布袍脱下。他温文地向撒加道歉说只顾着自己快活，这两天将撒加当骆驼一样四处甩。
　　“如果你真想去参观游览巴格达的名胜，可以请穆带你去，他对那些破瓶烂瓦可有研究了。我……”
　　好象有什么东西突然堵住了他的嘴，他试图冲破，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撒加明白他是想补救自己的失态，不过，好象有点苦涩使他不愿坚持。于是，他温柔地接上阿布罗迪的话：“不，你是一个很不错的导游啊。你明天要起程去巴比伦吧？打算要在那呆上几天呢？”
　　“现在还没有决定呢！虽然我对考古没有什么兴趣，因为过去常在书中读到把巴比伦的历史，所以还是挺向往的。”
　　“但愿你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巴格达。”
　　撒加淡然微笑，但是他发现阿布罗迪却连耳根都红了起来。不敢相信自己如此纯情的阿布罗迪对自己皮肤的敏感傻了眼，抑制宣告失败之后，无奈地将头发往脖子后扫去，垂眼低眉：“好的。”
　　望着眼前羞得整张脸如酒醉似酡红的同伴，撒加心里禁不住涌起一股爱怜的情绪，他伸出手捏了捏他的红通通鼻子算是安慰：“等你。”
　　这种亲昵的交流使阿布罗迪十分诧异，他怔怔地望入撒加的眼睛，随即又再一次把头转向别处。
　　指尖温润的触感和阿布罗迪迷惑的眼神都让撒加一阵发麻，心想这有可能是在发梦。
　　前排的司机转过头来说已经不可以再前进了，他必须在这里就把他们放下。阿布罗迪回过神来点点头，付过车资，一再道谢，就把撒加拽下车去了。
　　确实无法再前行了，撒加一下车就看到前方臭水横流，满地秽物，一阵阵让人作呕的气味在空中张扬。这是哪里，他用眼睛询问，却看见身边的人早已褪去了方才的迷惘，一双剔透的水色瞳人在放着光，眉头轻跳。没有理会他疑惑的眼光，阿布罗迪一手抄起撒加的手腕，迫不及待地拉着他往前冲。巧妙地闪躲地上的雷区，在四周衣衫褴褛的伊拉克人惊讶的目光中穿梭，拐过多条小巷，阿布罗迪很快就找到了此行的目标。
　　撒加大吃一惊，只见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巨型的垃圾岗，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阵阵恶臭，在垃圾堆成的山上，有无数的儿童身着已染污的白布在颤动着，移动着，有不少还是赤身裸体的。他们在垃圾中飞快地翻着，发掘着，一看见有可食外貌的东西，就像老鼠一样将它往外拖，塞进嘴里，或是藏到衣服内。阿布罗迪放开撒加的手，找出相机，一张接一张地把眼前的景象拍下。
　　没有人上前阻止他，没有人像名人或展览馆里面的保安一样冲到他身边要扯出相机中的底片；维护尊严的利牙立于城门之外，内里只是一个腐朽软弱的实质，无法掩藏也无法抵抗。撒加总算明白曾到此地的同事为何对此缄口不提，各有各的苦，我们并不是救世主，也不过是在逃避着，又何苦去揭别人的伤疤。
　　是的，何苦要去揭别人的伤疤，又有谁愿意将这样难堪的自己现形？他追上阿布罗迪，举手把他的相机夺下。被突袭的阿布罗迪不耐烦地望着他，喝道：“你干什么！把它还我！”
　　“阿布罗迪，想想你自己吧！如果你是他们，你容许别人将自己这样羞辱吗？为他们留一点尊严吧！”
　　“可笑！你的尊严多过头了？”
　　他反倒平静下来，在浅笑中吐出一丝轻蔑。
　　“你怎么不分一点给他们？你认为他们还有你们所谓的尊严吗？你认为他们还有感觉吗？像动物一样生存着的东西，你倒是叫他们上来把我撵下去啊！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人道主义者？”
　　他轻笑了一下：“这世界人道得连真实都无法面对了！”
　　面对一个忽然好象被调了包似的阿布罗迪，撒加一时竟想不到应该怎么样回击。
　　他劈手地把相机夺回去：“别打扰我！”
　　针锋相对的气氛使周围的贫民在忙碌中被惊醒。看到阿布罗迪旁若无人地将他们摄入镜头，他们乌黑的眼中泛起了雾气，从颤抖着的袖子来看，似乎也握紧了拳头，却一直沉默，忍耐，直到再次曲下身去继续采摘……
　　回程比来的时候更静了，两个人根本一句话都没有说。气氛非常尴尬。
　　恶灵退散后的阿布罗迪把侧脸藏在夕阳的光幕之后，水蓝的卷发在越过车窗的微风中荡漾。变得轻柔的眼神和轻启的双唇似乎欲言又止。
　　“呃……那个，我……非常抱歉……你生气了吧？”
　　他歪着脖子试探着撒加的情况。
　　想起阿布罗迪一次次按下快键的声音，及他狠狠嘲笑的人道主义，很诚实地，撒加觉得他实在坦白得过分，竟要把人仅有的遮丑布给扯下来了。
　　事实总不是像报纸，电视，书本里说的那样浅显的。
　　他画的就是这些“像动物一样”的东西吧？难怪会没有人买……
　　“不，没有。只是，你很有一鸣惊人的本事嘛！”
　　“很任性吧……我总是不甘沉默，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用做一只苍蝇的办法去表达自己，根本就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归根结底，其实，这只是又一个我赖以放纵的借口。”
　　阿布罗迪挤出一个苦笑，低下头：“看来我就是这样的人了。总是觉得看不清楚的自己，应该就是这种人了……这么固执的，还想否认什么呢？”
　　其实早该有所警觉了，从他说起有和无的区别是就应该了解到他不是一般的反叛，不是一般的愤世嫉俗，再是他狂热的欲望想要去割裂自己，否定自己的过去——他到底想要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一个惊世骇俗的末尾吗？
　　动物只求温饱，人追逐着幸福，魔鬼实践真理；而他，美如精灵的人，是在摸索自己的灵魂。
　　意识到这一点，撒加淡淡地笑了——事实上，我们都不想面对，不想面对自己，不是吗？
　　“你对自己太尖刻了。世上很多东西都是美丽却易碎的，因此不可能完美。然而，如果你愿意把这既定的微瑕看作是永夜里敞开的一扇窗；接受脆弱的本质，承认缺陷本来就是构成完美的一部分……或许，你就可以面对自己了。”
　　可是，难道人真的可以容许自己如此洒脱吗？
　　为何，为何我如此麻木？
　　这些话，本是撒加无意之中从脑海里抽出来的，权当安慰。毕竟他是什么人，出口成章是基本功。可是，其中的意思让撒加自己都惆怅起来；反观阿布罗迪，像被针蛰一样，抬起了绝美的脸。
　　醍醐灌顶，犹如无星无月的夜里在海中迷途的水手，看到一点不能辨识的光。
　　这一点光也许不足以使船只安全归航，但，至少，足以让人心动，喜悦。
　　——“有时，爱情并不意味着完全的幸福。然而，我爱你，所以，我乐意接受一切。”
　　有人这样说过。好象……
　　黄昏的巴格达炊烟袅袅，静默的底格里斯河泛着金波。
　　下车后，两个人心不在焉地走着，梦游一般回到Purple Café。
　　依然在“Knock on Wood”，却多出了欢声笑语，其中一个极有感染力的透射出不羁的魅力，让阿布罗迪推开木门的手蓦然停了一瞬，眼睛里点上了雀跃的光。
　　“米罗！还有迪斯！” 像看见糖果的小馋猫，阿布罗迪飞着扑向一个坐在Café里说得兴起正指手画脚长着一头海蓝色长发的男子，“你这臭屁鬼！不是说不来了吗？”
　　那男子望向门口，失声叫了出口：“阿布罗迪，你怎么和加隆在一起了？”
　　撒加吃了一惊，急忙仔细打量，那是一个英俊到魅惑的人，深邃的眼睛好象水库一样，储了万吨水源准备随时发电。
　　阿布罗迪显然也非常意外，回头望了撒加一眼，看到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便说：“他不叫加隆，米罗！这位先生叫撒加。你一定认错人了。”
　　撒加接口解释：“也没有认错，加隆是我的孪生弟弟，我们长得一模一样。这位米罗先生想必是加隆的朋友吧！幸会。”
　　“我就说嘛！加隆那小子哪会有这么副温文尔雅的样子的，还以为他耍我呢！你好！”
　　一边和撒加握完手，他也未等撒加把下一句话说出来,挑挑眉，把嘴角顽皮地一牵，转身上前张开双臂把在一旁发呆的阿布罗迪抱个满怀。眯着一双充盈着生气的紫罗兰色眼眸看定怀中比他略矮的青年，竟有些诚恳地说：“嗯，嗯，让我好好地检查一下我的阿布罗迪，看看在他没有我的日子里有没有让自己过得好好的。我啊，因为想念我这天上地下唯一的挚友，想吃又吃不到的深海龙趸，所以风尘仆仆地赶过来护花了。”
　　阿布罗迪脸一红，猛地把他像病毒一样推开：“呸呸呸！别把我和你的那些波丝猫想一块去了！哎！”
　　突然，放出一个坏笑，好象发现新大陆一样端详起米罗，并朝他身后张望着，“现在出门怎么不带行李了？你不是很讲究排场的吗？还是，没力抬——了？”
　　那个加重音的字让一旁在斟茶的穆和其余两个生面口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摇头失笑。其中极引人注目的一个有着瀑布一样顺畅的金色长发，瓜子口脸，额上鲜红的一点，正闭着双目享受着一杯饮品——照桌子上的茶壶看来，应该是中国茶了——圣洁又安详，像拈花微笑的神女。
　　神女？
　　撒加连忙定了定神，暗想：糟了，来到巴格达以后，自己的视觉和判断力都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他的容貌虽然比阿布罗迪的美色稍逊，然而气质是极出众的，盈漾着令人清静的力量，总之，是见之忘俗的人物。有点像穆给他的第一印象，但又不尽相同。剩下一人五官端正，有着坚硬的线条，一头深蓝有型的乱发，却无论如何不能让人赏心悦目，因为他的脸上散发着一股阴冷的气息。但这并不阻碍撒加挥发他向来有口皆碑的大家风范，他温柔地和每个由穆向他介绍的人握手招呼。
　　人不可以貌相，这两天一直在脑海中作祟的古语又一次浮上水面。除了穆还像是个表里如一的谦谦君子，阿布罗迪已让他跌了不少眼镜。
　　金发美人名叫沙加，是穆的朋友。那个阴森的男子人如其名，死亡面具，迪斯马斯克，是阿布罗迪的老相识，一个独立制片人。当听到穆的介绍，沙加从茶里回过神来，睁开那双蓝得如同神迹的眼睛，恬然望着撒加微笑，让撒加觉得那一刹好象有海市蜃楼出现，把远方的美景幌了一把，还没有看清楚就无影无踪了。
　　随后，沙加向穆打了一个眼色，穆会意地离开了座位，将沙加引向内堂，让在一旁少有这么沉默的贵鬼把茶壶注满水送进去。
　　阿布罗迪还在和米罗闹着，除了偶尔招惹迪斯几句以外，两个人像长舌妇一样一刻都停不了嘴，叙旧，说着花边新闻，让急于打听加隆消息的撒加在干焦急。阿布罗迪有意无意地望向撒加，发现他一直看着米罗，就说要和迪斯重新疏导一下感情，走开了。米罗望着他坐到迪斯身旁，别有意味地向撒加笑了笑：“他很在乎你啊！”
　　尽管对他的眼力很震惊，但撒加也有一手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脸色的绝活，不然，史昂怎么肯对他另眼相看。看到撒加摆出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米罗更压低声音，连笑容都变得诡谲：“别说你不明白！我还真不知道他原来也有这种偏好。算了……不说他了，他那倔脾气！你是要问我加隆的消息吗？”
　　看到撒加一脸问号，他笑着继续：“不用意外，我不是未卜先知。和他已经认识了两年多了。他是有跟我提到过你的，像天使一样完美的哥哥。”
　　原来自己在他心里还是有位置的，不过被称为天使，这个在加隆的口中一向是用来冷嘲热讽的名词……对面的男子好奇地观察着他的反映，蓝紫眼中的玩味和那一头不驯的蓝发都让撒加想起加隆，一样充满了探求，和寂寞……只是，长大后的加隆没这么爱笑，相反，自己却总是在笑，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这么多值得高兴的事情。
　　“我和他失去联络了，应该是说我和他闹矛盾了，可能他还在生我的气吧。这两年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请问，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他过得好吗？”
　　“哦？他倒跟我说是怕把你气着，所以不想妨碍地球转动。”
　　有点满意撒加皱眉的反应，他笑笑地说下去。
　　“我和他是在南美认识的。当时，我们都在亚马逊森林里面寻找猎头族，结果一拍即合。最后猎头族找不到，倒让我们在秘鲁高原找到一座死城。胡乱发掘一翻，找了好几块石头，到黑市里一卖，发了个小财。接下来，我们虽然不同行，但经常会碰上，去过中非的刚果流域，趁夏天去了西伯利亚，最后一次碰面是在缅甸的金三角，也就是在四个月之前。他也只是皮肤黑了点。我真不知道他怎么可以过得这么滋润的。因为，不怕告诉你，我是做黑市贩卖的，也是因为这样，才认识了阿布罗迪。嘿嘿，又说到他了……但是加隆，我根本不觉得他有什么专门营生的工作……”
　　算了，加隆一向天马行空。
　　撒加觉察到他不时瞄自己，就像那只猫表面总是对人爱理不理的，却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你。
　　“我没有办法找到他，所以把手提电话号码留给他了，但是他一年也不找我几次。所以，如果要再看见他，只能靠运气了……”
　　听到这几句话，撒加才发觉巴格达的夜幕已经降临，黑压压的天与地夹着中间一层勉强支撑的微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