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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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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生的曦光浩荡普照人间,世界是温柔的粉调。
时近清晨7:30。
“嗡嗡嗡~”
简凝睡酣不知更漏,浑然不觉外界纷扰。
下巴抵着她颅顶的祁熠,迷迷糊糊睁了睁一双染倦的眼。
横亘于她腰间的手臂,盲人摸象式摸索搅眠的声源。
羊绒毯滑落至腰际,两人相依的肩颈线条尽显,轮廓分明,交叠成影。
斑驳白昼光游离,日波错落,勾勒两道亲密无间、浑然一体的影,静谧而缱绻。
两人惯将手机共置枕下,误以为是自身来电,未及细辨号码,径直按下接听键。
简凝意识沉锚,脸颊贴着他的胸口,像只被哄顺了的猫,无意识往他怀中蹭了蹭。
电话彼端,简松言的声音温存至极,误认接听者是妹妹:“凝凝,起床了吗?我在你宿舍楼下,给你带了早餐。”
陌生的男声入耳,祁熠疑惑拧了拧眉骨,睡眼惺忪扫了一眼屏幕。
「哥」
他什么时候多了个哥?
疑窦初生,视线不经意扫过手机壳。透明壳背嵌着一张ccd。
应是成人礼的宴席。
灯光暧昧,人群簇拥,中间的小姑娘穿着公主裙,头戴细银皇冠,笑意盈盈,眉眼弯弯,颊侧梨涡若隐若现。
小公主的气场,天生为瞩目而生。
迟迟未获回应,简松言语气发紧,声线半缕焦灼,半缕忧思:“凝凝,出什么事了,怎么不说话?”
落了落眸,祁熠瞧着缠着他腰际、睡得昏天黑地的女孩,无半分风度,更不顾分寸,懒慢回了四个字:“她在睡觉。”
“啪嗒”一声,电话干脆利落挂断。
虚伪的礼貌懒得维持。
清晨的山庄被淡淡的花香与咸湿的海味包围。窗外花木扶疏,三角梅热烈绽放,龙舌兰静默守望,偶有蝴蝶翩跹。
半梦半醒的简凝,感知身侧滚烫的体温,嗓音含糊,带着初醒的软:“谁啊?”
长而密的睫毛落下清寂的阴影。祁熠神色莫测,眉眼糅杂着燥郁。
骨线清癯的手指,猝不及防捏上她的下巴尖。
疏疏薄薄的天光散射卧室。祁熠弄醒简凝的方式,小众得近乎偏执,独特得难以招架。
锋利的齿缘报复性咬破她的唇。指腹慢条斯理摩抚渗血的伤口,恶劣将微肿的唇瓣揉得更艳,更勾人。
疼得简凝倏然惊醒,倒吸一口冷气。
对上他阴冷的,带着点疯劲的眼睛,火气蹭蹭上涌,毫不留情一拳砸去:“疼死了。”
“有个备注哥的给你打电话说给你带了早餐,等你下楼一起去上课。”
阴阳怪气的凉薄腔调,发冷发沉。
简凝的心神尽数凝他唇畔。明明一张为低诉情话而生的唇,偏偏吐露的每一字,刺得人血肉生疼。
心不在焉“哦”了一声。
下一秒,唇又被人光明正大啮叼,咬得又狠又嚣张。
宣誓主权似的,一点不讲道理。
痛感刺穿神经末梢,恍然惊觉周五清晨逃不过的早八,急声问:“几点了?我今天八点有课。”
祁熠慢悠悠报时:“七点四十。”
简凝瞳孔一震,惶惶扯过昨夜备妥的高腰短裤。
顾不及更换T恤,只将衬衫一角胡乱掖入裤腰,动作仓促而破碎。
欲下床趿拉人字拖时,腰间忽而一紧。整个人被狠狠捞回怀中。
有人带着十足的幸灾乐祸嘲笑她:“急什么?你再快也赶不上点名了。”
“……”
“你!”她乜他。
他低笑,眼底全是恶劣的愉悦:“我什么?”
又敛了敛笑意,眸色压得极暗,带着答案陈述问题:“简松言是你哥。”
简凝心口焦灼,哪有余裕应付他,抿着唇敷衍:“是我哥,但不是亲哥。”
一句轻描淡写,却余音缭绕,意味深长。
无暇揣测他脸黑的缘由,草草趿上人字拖,身影急急消失门口的阴影。
卧室的阳台窗被人推开,闷闷的风一阵一阵涌入,吹冷了人间的梦。
祁熠如一缕失骨的影子,颓颓倚着栏杆,指间夹着一支薄荷长烟。
烟雾拂了他一身,带着凉薄的忧伤,仿佛是心底故事的具象。
简松言。
他亲妹妹的死,归根结底,锅得他背。
可真的全是他的错吗?
他自己呢?谁来审判?
眼睁睁看她笑靥凝成遗照上的死寂,看她鲜活的生命,被一句话刺穿,被一个决定扼碎,被一场沉默活埋。
他立于命运的悬崖,却无力泅渡她的彼岸。
身为哥哥,护不住人,救不了命。
他们是命里带罪的囚徒。
哪怕剃骨还肉,剥皮祭魂,一生跪拜赎罪,也不配谈原谅。
有些罪,生来即负重,如影随形,永劫不赦。
简凝。
简松言的妹妹。
她像一场不合时宜的意外,闯入这盘早已腐烂的棋局,干净得格格不入。
她的存在,是对世界的一次温柔越狱。
祁熠是被这“越狱”刺痛的人。
心底的阴暗,借着烟雾生根发芽,盘踞成林。
他想毁了简松言云淡风轻的假面,想看他眼底崩塌,想听他喉间挤出绝望的嘶吼,想让他亲尝生不如死的煎熬。
恶念初生时,他自己都嫌自己脏。
可他不压,他养着它。喂它血,喂它恨,任它疯长,任它盘踞胸臆,长成一颗彻头彻尾的黑心。
他从不自诩良善,更不奢望救赎。
好人从没想当。
他不过是个烂透了的玩意儿,偏要拉别人下水,才觉世道还算公平。
祁熠弹了弹烟灰,火星划出一道弧线,如一颗坠毁的星。
“妹妹,游戏开始了。”
他自言自语,声音懒散,仿佛等了十年才开口。
带着点悲凉,带着点优雅的嘲弄。
*
早八是一节公共必修课。U型教室恢弘肃穆,座席俨然。
讲台上的教授泰然自若。平日虽鲜少点名约束学生,却常于讲授间隙,随机遴选数人作答。
「在极坐标下,二重积分的面积元素dσ如何变化?」
洁白的投影幕布上,课件内容清晰呈现。
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扫过手中的点名册:“祁熠,可在?”
话音一落,教室后排顿生骚动。
“今年居然和医学院一起上公共课。”
“你以为和医学院一起上课了,就能见到祁熠吗?”
“人家几乎不怎么来学校,课程早学完了。”
“真羡慕这种人的脑子,毕业不用为找工作发愁。”
细细碎碎的私语,恰巧丝丝入耳,尽入祁可盈心间。
她以为哥哥今日会同她上公共课的。
难免失落与怅惘。
教授久候无果,只以淡然且不失威严的语气宣告:“记作旷课处置。”
祁熠是他的得意门生,大二时修毕四年课程,成绩一直独占鳌头。
见惯不惊他随性的上课态度。
又自上而下扫了一眼第二张点名册:“简凝,可在?”
下一秒,抱着高数课本急匆匆出现门口的女孩,喘着粗气应了一声“到”。
空气中游荡着干爽的阳光味。大半个教室的目光齐齐落定门口突现的人影。
松垮的白衬衫搭配黑色短裤。简洁风的穿搭,却兀自生出一种极致的冷感。
教授理性与审视的视线,越过镜片折射的冷光,沉落门口人的正脸,再度确认:“你是简凝?”
简凝抚了抚黑框眼镜,姿态乖顺,语气歉疚:“嗯,老师,抱歉迟到了。”
软软的腔调,难免惹人恻隐。
教授眼中锐利的棱角稍缓,只余几分淡漠的宽容:“下次注意,时间观念很重要。进来吧,我们开始上课。”
简凝颔首,步伐轻悄步入教室,后排觅得一处空位落座。
身侧人眼熟。是祁熠的妹妹。
好巧。
压下心间异常的思绪,她认真听课。
课堂上,教授将深奥理论抽丝剥茧,娓娓道来。
时间如老电影胶片一格格断裂,上午的选课结束。
简凝懒懒伸了伸腰肢,恍忆昨夜祁熠咬牙切齿的一句话:“你最好是。”
最好与他维持得体的距离。
是怕祁可盈知晓他们之间的牵扯?
不动声色瞥了瞥身畔收拾书包的身影,心角一软。
这么柔柔美美的女孩子,不舍得让她伤心。
她决意与祁熠形同陌路。
一月一万元生活费,精打细算可支撑一月。
抱着课本回了宿舍,简凝忽而思及清晨被祁熠误接的电话。
她未向哥哥透露联姻对象的身份。
有点拿不出手。
但既然祁熠接了电话,她总要给个交代。
寝室三人去食堂吃午饭了,空荡荡的寂。她放下手中的勾线笔,扯了顶鸭舌帽反压发顶。
五官天生的攻击性。帽子加成,晕开一缕迷人小帅。
解锁手机,给哥哥发消息:
[一起吃午饭?]
pine:[好,在哪,我去找你。]
收到消息的简松言,正巧从导师办公室出来。长廊尽端的窗户半敞,一缕透白的长风暖暖吹,温柔了一瞬的眉眼。
简凝立于寝室楼阴影下静候时,母亲的电话不期而至。
空气燥热,蝉嘶耳畔。电话一通,母亲试探的嗓音精准空降:“凝凝,和小熠在一起的吗?”
“……”
她都不知道他来没来学校。
轻描淡写:“没有。”
“现在可是午饭时间,你们怎么不一块儿吃饭?谈恋爱的时候,不就应该时时刻刻黏在一起吗?你们这样,该不会是为了糊弄我和祁阿姨吧?”
母亲的话语带着几分刻意的嗔意,语调一转,笑意渗入不容置喙的威严:“还有,妈妈上次好像忘记说了一条新规矩。
如果你们每周约会一次,生活费就会增加一万元。可要是你们一周都没约一次,生活费就得对半砍,砍到625打底,直到你想起自己还有个男朋友。”
“……”
一整月避而不见的话,生活费将缩水至仅够果腹的数额。
母亲为将她推入所谓“良缘”的轨道,可谓机关算尽,将操控演绎得淋漓尽致。
简凝暗暗叫苦,分明半小时前决意与他形同陌路,母亲突然玩这一套。
不得不正视“625”投下的生存阴影。她并非捉襟见肘,自有积蓄可依,却偏偏不愿染指。
理想与现实,形成一道难以弥合的裂隙。
“一会录视频发给你,行不?”
好无可奈何的语气。
能怎么办?
宠着母亲呗。
“我的小公主,真乖。”
阳光碎落树影间,掐断电话的简凝抬眸。
校园内人影绰绰,简松言逆光而行。简单的发式,黑发梳得服帖。偶有几缕被风拂乱,却不急着整理,反倒添了几分不经意的文人疏朗。
她的哥哥名副其实的斯文。
与某人的伪斯文根本没有可比性。
“哥。”
她一路小跑至他的面前。白净的颈项洇了一层薄薄的汗。
“慢点跑。”
简松言盯着浓颜系的女孩,喉结一缩,压抑的情绪翻涌。
又拈一小包手帕纸递予她:“擦擦汗。”
“谢谢哥。”
两人并肩穿梭林荫小径,一步一影,像走过了整个青春。
同频的身影被烈阳拉得悠长。简松言侧侧眸,阳光跌至他的发梢:“祁熠是你的联姻对象。”
蓄谋已久的叙述。
简凝约见之日,他已心有所察。只不过女孩欲言又止,只好将隐忧潜抑于心。
但今晨一通电话,听筒彼端传来清漠寡温的男声。
仅一瞬,他洞悉声音的主人。
南州阀阅林立,唯祁氏一脉,与简氏并列门望,权秩相埒,互为颉颃。
祁家只有一位少爷——祁熠。
他十岁前形影不离的玩伴。
只不过如今,隔了一条生命的永逝,一个讳莫如深的名字。
「祁雨眠」
祁熠的双胞胎妹妹。简松言的小青梅。
后来,她真的于某个雨夜长眠了。
与他们阴阳两隔。生者缄默,死者无言。
简凝眸光一动,惊意掠过眼底:“哥,你认识他?”
她以为校园八卦不值他一顾。
“认识。”他目光坦荡,承认坦然:“很早就认识了。”
两人同出大院,彼此的脾性、底线、沉默与锋芒,如掌纹般清晰。
她若有所思:“是吗?”
去往二餐的学生络绎不绝。两人气质清卓,不免惹人频频打量。
“我没看错吧?是简松言。”
“他旁边的女生是他的女朋友吗?好漂亮。”
蝉嘶一声声拉长了午间的倦意。简凝用手扇了扇风,听见哥哥的声音稀释了一半:“他确实不错,值得托付。”
一句无头无尾的定论,让她愣了愣。是含蓄的劝导,又是冷静的陈述?
抑或一场亲情伪饰下的温柔试探?
“走一步看一步吧。”
模棱两可的一句回应。
未来从不由人预设。
值不值得托付,有待考量。
眼下最迫近的,是生计之忧。
母亲的话语犹落耳畔,又是一阵无奈:“妈咪冻结了我的卡,还说如果和他约会一次,就给我加一万块钱。
要是整整一周都没有约会,生活费就要对半砍。如果钱不够了,就得让我找男朋友要去。”
无奈揉了揉太阳穴,眉间浮着倦色的阴影:“我今天中午必须找他一次吃饭,下午和周末我没有空,所以哥哥,你不介意和他一起吃吧?”
顿了顿,又补充:“前提是他得答应。”
两人马上走到餐厅门口。
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学生,蔚为壮观。窃窃的私语声嗡嗡不绝。
“祁熠又来陪妹妹吃食堂了!”
“酸了,我哥连外卖都懒得帮我点。”
“可我听他们说,祁熠有个去世的亲妹妹。”
“嘘。小声点,别惹祸。”
简凝顺着她们的目光,遥遥远望。
餐厅入口处,几抹扎眼的男女身影错落而立。
最抢眼的少年,身着一袭白衬衫,藏不住的年少锋芒。仿佛青春本身具象而成。
唇角噙着笑意,低头和身侧女生低语。
远远一看,莫名般配。反正比她和他,顺眼多了。
有点好磕,怎么办?
“凝凝,你确定你要去吗?”
简松言试探性的话语落耳,简凝回了回心神,又摇了摇什么都敢磕的大脑,底气弱:“去吧。”
她真要当拆散小情侣的坏人?
令妹妹暗自神伤、心生醋意?
神经反复拉扯,良知与利害交锋,到底是金钱的引力更胜一筹。
解锁手机,点开相机,随手一递,感激似的眨眨眼:“哥,拜托了,拍清楚点,我好交差。”
凶险的长空,一缕流徙的云影静静移。
外界气温太高,简凝的薄肤对热敏感,皮下血管清晰可见,颊侧颜色由内而外渐变,呈低饱和粉调。
整个人少了几分锋芒,却多了层薄雾般的迷离。
“祁……祁同学。”
本欲呼他名氏,奈何唇间打了个转又咽回喉咙。
硬生生将千回百转碾作一缕清冷,换成疏离而克制的“同学”。
字字分明,礼数周全,却透着不容逾越的距离。
空降的冷淡声线,惹得四周目光纷纷回转。
骄阳下站着个发光体,逆光勾着一身冷感的轮廓。
有人瞳孔地震。有人呼吸暂停。有人心跳漏拍。
是熟悉的面孔。
原本低着眉睫,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的少年,耳朵不偏不倚捕捉一道淡漠的声线。
礼貌至极的称呼,听得他诧异挑眉。逐音顾盼时,一抹高挑的倩影拂了光,独占他视线的中央。
校园的风穿过叶隙,吹向对视的他们。
简凝忽视周遭窥探的目光,迎着他不耐的眼神,抿了抿消肿的唇:“我能请你吃顿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