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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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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明晰母亲对“约会”怀揣何等期待。答应或不答应,无所谓。
她求的,唯有一段影像。
记录下她主动邀约、他爱答不理的画面,清清楚楚呈交母亲。
任务即告完成,系统提示音仿佛萦绕耳畔:“奖励已发放:一万元,到账。”
话语消音,一群看热闹的人膛目结舌,骇然愕眙。
什么情况?请吃饭?
这女生真够勇的。
祁熠一双倦了人间的眼睛,灼着冷火。淡漠斜睨一眼不远处不动声色录视频的简松言。
呵。
他差点将他当垃圾一样扫出记忆了。
偏生一场荒唐至极的联姻,硬生生将结了痂的伤疤,一寸寸撕开,血淋淋摊于光天化日之下。
他不是没动过放下的念头。
放过这人,放过这局,放过自己。
可命运偏要上演一出淋漓尽致的荒唐戏,逼他重新站回泥潭中央。
简松言面色波澜不惊,镜头稳稳对准一切,记录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可祁熠知道,他从来不是置身事外的清白旁观者。
他是罪证,是妹妹咽下最后一缕气息时,指甲陷进皮肉、血凝了也不肯松开的执念。
是那段血淋淋过往中,最锋利、最割人的一块碎片。
偏他最恨的,是被执念绑架的感觉。
喉结绷直,切过一道锐利的线。祁熠的目光重新落回简凝的眼睛,女孩眸色含媚,尾似狐勾。
绝色尤物。
他不信简松言对她只有亲情。
他们太懂彼此了,一个眼神足以戳穿所有伪装。
这局棋,从落子一刻起,就没打算放过谁。
哪怕简凝无辜。
她是他的掌中棋,手心子。是他的掌中欲,手心囚。
口腔内的薄荷糖缓缓融尽,凉意蔓延。祁熠周身凝着烟似的冷。
他早看透简凝的意图,又怎会轻易如她所愿?
薄唇吐落的两个字自带凌厉:“没空。”
“……”
意料之中的答案,简凝无半分失落,反倒亮着眼睛瞥了一眼他身后的祁可盈。
还好没答应。
不然妹妹真的要伤心了。
可他偏不想在他这儿碰壁,抿了抿梨涡,回得轻巧又带刺:“哦,正好我也没空。”
空气中浮着美人蕉将败未败的香气。祁熠盯着穿着他衬衫的女孩背影,意味深长一笑。
“去吃饭。”
扫了一眼众人八卦的眼睛,懒懒落下一句。
重新折回哥哥身边的简凝,取回手机,视频秒发母亲。
任务完成。
区区一万,手到擒来。
熄了手机,简凝一笑嫣然:“哥,二餐有什么推荐的吗?”
午间餐厅高峰已进入空间饱和状态。玻璃门映着简松言俊朗的面容。
“去三楼吧。”念及她初归故土,味觉漂着,不适合太烈的滋味:“有家异国风味。”
三楼装修风格简约雅致,灯光柔和。一眼望去,各窗口蜿蜒着一条静默的长龙。
两人所选的异国风味窗口,顾客寥寥,队列疏落,须臾即轮至点餐。
菜单析为两域:意面与煎扒。
简凝选了一款铁板牛扒套餐。
她不谙中式肴馔。煎炒炖煮的浓墨重彩,掩却了食材的本真呼吸。
偏爱西餐的简而有度,重原味的呈露。物性昭然,一如记忆中澄澈的阳光与干净的海风。
简松言选了一款奶油培根意面套餐。
二人择一隅临窗而坐。玻璃明净,外接园景,草木森然葱茏。
牛扒火候适中,外焦中濡,配上鲜蔬与马铃薯泥。
简凝取小块入口,语声含混:“哥,我给你做了枚胸针,改天拿给你。”
“点翠的?”
简松言略感愕然,他知道妹妹自幼痴迷设计,书桌恒积素稿与翠羽,指端时染胶迹与金尘。
点翠工艺,是外祖父亲授她的秘技。
以翠羽贴饰金胎,毫杪之间,须权衡色缕的渐嬗与曲势的度数。稍差一丝,便失了魂。
愿她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新一代点翠执灯人。
“这次我试了新的镶嵌法。”她指尖一扬,虚空中勾勒未现之形:“胎底用了冷锻银丝,羽片层层叠染,边缘做了雾化处理……我想,你会看见不一样的东西。”
简松言挑着意面,浓郁的番茄肉酱均匀裹着撒了帕尔马奶酪的面条:“凝凝的手艺,我一向放心。”
两人眉开眼笑,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自然免不了四周频频打量的视线。
“简松言真谈恋爱了?”
“我早撞见好几回了。”
但真正的磁极,并非他们一隅,是餐厅正中央的一桌。
相较于简松言温吞的做派,祁熠一副披着斯文外衣、骨子里镌刻着“勿近”的伪君子气质,活脱脱白开水撞上陈年烈酒。
人总被表象晃了眼,光鲜的壳最善欺人。
拌着叉烧滑蛋饭的路予安,眼尖瞅着临窗的一桌。
又瞧了一眼低头嗦粉的祁熠,压着好奇声音问:“熠哥,你说简松言和简凝什么关系?他们两个都姓简。”
“自己不会去问?”
祁熠懒得抬眼皮,几口嗦完了肠粉。擦了擦唇,衔了一颗薄荷糖,凉意渐漫。
恰巧母亲来电。
瞥了一眼屏幕,他冲众人抬了抬下巴:“我去接个电话。”
对面的祁可盈看清了屏幕,声音乖巧:“是妈妈吗?”
祁熠瞧了眼妹妹澄净的眼睛,温着声解释:“嗯,应该是让这周六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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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可盈的乖巧,不是天生,是自幼浸润于祁母言传身教的风骨。
十岁之前,她笃信自己为祁氏血脉的延续一员。
直至祁雨眠猝然离世,尘封的往事被风掀开一角。
她原是祁母收养的孤女,被温柔赐予姓名、家宅与温情。
一瞬间,童年的镜像轰然碎裂,世界倾斜,安稳崩解。
后来,她学会在饭桌上少夹一筷。话到唇边多斟酌三分。人际往来时,悄然掂量自己是否逾矩。
祁熠知道,妹妹的恭顺下,藏着一道深埋的裂痕。
不是血缘的疏离,是灵魂在反复确认“我是否值得被爱”时的迟疑。
十二岁时,他带她去了城郊的老教堂写生,斑驳彩窗,空旷回音,光在石地上割出碎金。
他不言身世,不溯既往,只说:“你看,光穿过玻璃,落在地上,形状各异,但都是光。”
他指着那些碎影,“就像人,来处不同,却都能被照亮。”
祁可盈沉默良久,终于轻声问:“如果我本是阴影里的人,也能被照见吗?”
祁熠蹲下身,平视她的眼睛:“你不是被收留的影子,而是我们主动迎进来的光。”
她怔住,眼底有光晃动。
自那以后,她依旧乖巧,但不再卑微。
她渐渐明白:
收养不是缺憾的标记,是另一种别异的命定。
爱不因血缘而增减,更不因出身而贬值。
祁母的慈爱,是主动的选择,是超越血缘的深情。
祁熠的守护,是岁月沉淀的默契,是无声却恒久的承诺。
家不是血统的围栏,是心灵停泊的港湾。
血缘或许定义了起点,但爱决定了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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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熠预判错了母亲来电的意图。电话一通,祁母劈头盖脸砸下一连串质问:
“祁熠,你脸可真大啊?凝凝约你吃饭,凭什么不答应?”
“你照照镜子,有半点男朋友的样子吗?”
“这恋爱是你演给我看的戏?还是专程敷衍我和你简阿姨的场面活?”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凝儿哪点配不上你?人家有家教、有涵养,你呢?整天冷着张脸,把人家晾在一边,算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不结婚,就不用对别人负责?我告诉你,做人最基本的责任心,你最好给我捡起来!”
择了三楼露天阳台接听电话的祁熠,被一抹流动的画填满了目光所及的空白。
天台光影斑驳,女孩的背影融入天色,美得如一场无声的电影。
应该是与加州的朋友通电话,流利的西班牙语,字字缜密,句句周延。
“有事,先挂了。”
没再听母亲狂风暴雨般的诘责,利落掐了电话。
无影无形趋近敛神听着公事的简凝。冰凉无比的手掌,慢条斯理攀上她的后颈。
冷透的触感惊得人猛地一颤。
滞着呼吸寻来者的眼睛。
看清熟悉的面孔,肩线不自觉松弛。趁着电话彼端讲话的间隙,她用唇语无声询问:“有事?”
奈何祁熠假装看不懂她的唇语,刻意抬高话音出声:“什么?”
“……”
这人故意的吧。
简凝的丸子头松松扎着,落了几缕碎发。被人肆无忌惮两指一捏,绕上食指,一圈、两圈,越缠越紧,似给她的命上锁。
“这头发,太不乖,得驯。”
意有所指的一句话。
显然不是说的头发,是头发的主人。
电话彼端噼里啪啦汇报,她没空搭理他,顺从似的任他闹、任他撩。
偏偏祁熠又得寸进尺,趁她唇瓣翕合间,薄唇一压,恶劣舔了下她的唇瓣。
惊得简凝瞳孔一缩,话筒几乎滑落。却硬生生咬住下唇,没漏一丝喘息,只拿一双清凌凌的眼乜他,是控诉,是警告,是质问,也是藏不住的颤。
祁熠却装腔作势举手做投降状,一脸无辜戳穿:“刚才你抖了。”
又偏不识趣,趁她呼吸的空档,恶劣至极咬了一下她的舌尖。
简凝浑身一僵,舌尖骤然传来的刺痛与酥麻让她几乎失神。
声音一颤,话筒差点脱手:“你!”
祁熠双手一展,又演诚恳的认错戏码:“错了,错了。”
眼神分明无半分悔意。她一眼洞穿他精心包装的虚伪。
唯恐他下一刻又生出事端,寥寥数语结束了通话。
三楼天台的风缠了又缠。简凝抱着双臂好脾气问他:“你有事?”
祁熠懒洋洋倚着天台围栏听风,背对楼下人影匆匆。
黑色碎发下的一双眼晦涩,声线被风吹得偏冷:“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对简松言什么感情?”
开门见山的直白问题,让简凝愣了好一会。
没明白他的意思,语气轻飘飘的:“我哥嘛,怎么了?”
不是哥哥,难道是姐妹啊。
一句话,似答非答,似真似戏。典型骑墙式反击,既不失态,又不落套。
祁熠逆着天光,盯着她明暗不清的眼睛,微不可查拢了拢眉。
看不透她眼底的光,是真懵懂,又或太会藏。
于是,他收起所有迂回的耐心,直刺核心:“你喜欢他吗?”
女孩的回答却出人意料坦率:“喜欢啊。”
妹妹喜欢哥哥,天经地义,有问题吗?
语气太自然,太理所当然,反倒让祁熠一时哑火。
简凝无意久留,转身欲去,却被一道风声缚了脚步。
“烟瘾犯了。”
“女、朋、友。”
一字一顿,咬得极重。
嗜读小说的她,最懂文字背后的刀光剑影。
可她偏不接招,偏要装傻充愣,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我不抽烟,身上没带烟。”
才不惯着他这一身混劲儿。
又贴心似的假好心笑:“要我去给你借吗?”
蓝白是天空的碎片,松松披她肩上,如一场温柔的坠落。
祁熠烟灰色的眸,气笑似的盯着她无波无澜的眼睛。
他往前半步,气场压境,语气却懒洋洋的,带着点玩味的讥诮:“行啊,那谢谢女朋友了。”
顿了顿,慢条斯理,字字清晰:“我只抽绿薄荷。”
“……”
她只是客套一下,却被他堂而皇之接下。
抿了抿唇,爽快答应:“没问题。”
林园的枫杨树叶,一飘一飘落尽了秋日的愁。
祁熠摊开手掌追逐了一下风的影子。女孩高挑的背影慢慢消失于焦点。
心知肚明她根本不会借,估计是马不停蹄逃了。
唇间又慢悠悠品咂着“喜欢”一词。似嚼一片带血的肉。
喜欢,是棋盘上一枚注定的废子。
简凝“喜欢”简松言。
简松言也喜欢简凝。
多完美的闭环,多廉价的对仗。
两面镜子互相照妖,照出的尽是虚伪的倒影。
呵,真是天造地设的双向奔赴。
可笑。可爱。可诛。
游戏越来越有意思了。
可惜,他从没打算给结局留生门。
无一幸免。纵使他自己,在劫难逃。
风吹过白衬衫,抖落一地少年光。
可他早不是年少的祁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