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向围剿》木子秋月

2、冰流暗速

　　午后的物理课，空气沉闷得能拧出水来。粉笔灰在阳光投下的光柱里缓慢漂浮，像一场无声的雪。
　　讲台上，老师的声音抑扬顿挫，讲解着牛顿定律。但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并不在那些抽象的公式和理想化的光滑斜面上。
　　艾柠坐得笔直，笔记本上的字迹工整清晰，像是印刷体。她目光专注地追随老师，偶尔低头记录，一切完美得如同标准范本。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意识正抽离出来，如同一个冷静的观察者，悬浮于教室上空，审视着这片微缩的权力生态。
　　她的左侧隔着一个过道，是沈逾。他微微向后靠着椅背，指尖转着一支昂贵的金属钢笔，神情疏淡，似乎讲台上的内容早已是他囊中之物。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压力，划定着一个以他为核心的智力疆域。偶尔，他的目光会掠过艾柠的笔记，像是在检查一份下属提交的报告，确认没有偏离他预设的轨道。
　　右后方，周凛趴在桌上，似乎睡得正沉。但他朝向这边的侧脸，眉眼压着，并无睡意的松弛。那道目光像实质一样，烙在艾柠的背脊上，带着一种野兽圈地盘般的专注和不容忽视的热力。
　　他不需要听讲，他的规则不在这里。他的权力来源于球场、拳头和身后那群唯他马首是瞻的兄弟。
　　斜前方，林晟坐姿端正，偶尔回头，递给她一个温柔的笑脸，像是在共享一个只有两人知晓的秘密。他的“好”，无微不至，也无处不在，像一张柔软的网，细细密密地包裹上来，以关怀之名，行束缚之实。
　　而教室最后排，靠窗的位置，江烬单臂支着头，另一只手懒散地划着手机屏幕。他完全无视课堂，耳钉闪着冷光。他似乎对这一切毫无兴趣，但艾柠能感觉到，那种置身事外的审视，才是最傲慢的。
　　他是观众，讲台上下，包括她，都只是他无聊生活里的一段插曲，值得他投注一点目光，却不必费心参与。
　　她的笔尖在“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公式下轻轻一点。
　　力是相互的。压迫必然引来反抗。无论那反抗此刻多么微不可察。
　　下课铃响，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人群开始流动。
　　“艾柠。”沈逾的声音第一时间响起，不容拒绝。他走到她桌边，修长的手指敲了敲她摊开的物理笔记，“第三题，你的解法绕远了。午休阶梯教室，我给你梳理最优思路。”
　　不是疑问，是通知。他享受这种智力上的引领和掌控，仿佛她的思维是他可以随意修剪塑造的盆栽。
　　“好，谢谢学委。”她点头，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抗拒，甚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面具戴得一丝不苟。
　　沈逾满意地推了下眼镜，转身离开。
　　她刚收拾好书本，周凛已经堵在了教室门口。他高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所有光线，汗味混着淡淡的烟草气息重新笼罩下来。
　　“晚上烤肉，别磨蹭。”他言简意赅，眼神盯着她，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期待，“放学体育馆后面等你。”
　　这不是邀请，是命令。是他规则里的“给予”。
　　艾柠抬起眼，脸上迅速晕开一层薄红，像是羞涩，又像是为难：“晚上…家里好像有点事，我得早点回去。”她的声音放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央求，完美符合一个无法赴约又怕惹他生气的女孩形象。
　　周凛眉头瞬间拧紧，像是领地不被顺从的猛兽。但他看着她那副“柔弱”的样子，那股躁动的火气似乎又被强行压了下去，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麻烦。那明天。”
　　说完，他不给她再“找借口”的机会，转身大步离开，像一阵不容置疑的风。
　　艾柠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光。示弱，有时是最有效的缓冲。
　　她抱着书本走出教室，林晟果然等在外面。
　　“柠柠，沈逾又找你麻烦？”他语气关切，自然地想接过她手里的书，“别太累了，晚上想吃什么？我让王妈做。”
　　他的关怀总是如此及时，无处不在。
　　艾柠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接书的手，将书本更紧地抱在胸前，像一个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动作。
　　“不用了晟哥，真的不麻烦王妈了。”她微笑，目光扫过他身后几个正等着他的篮球队友，“你们快去训练吧。”
　　林晟还想说什么，但同伴的催促声响起。他只好冲她温柔笑笑：“那好吧，记得等我一起回家。”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艾柠脸上的笑容淡去。
　　她转身，走向楼梯口。经过二楼走廊的窗户时，眼风向下扫去。
　　中庭香樟树下，江烬果然还在。他身边围着的男男女女换了一拨，那个穿着超短裙的女生正笑着点烟，递给他。他接过，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圈，然后像是感应到什么，忽然抬起头。
　　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窗口的艾柠。
　　隔着一层玻璃，一段距离，他的眼神玩味，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然后，他抬起夹着烟的手，遥遥地，对着她的方向，轻轻点了点。
　　像是一个标记，一个预告。
　　艾柠的心脏猛地一缩。不是悸动，是警惕。她立刻收回目光，像是被烫到一样，加快脚步走下楼梯。
　　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层上。脚下是看似坚固的支撑，但冰面之下，暗流汹涌，寒意刺骨。
　　她回到座位，桌面上已经放着一本沈逾让同学捎来的奥数习题集。旁边，是林晟课间偷偷塞进她抽屉的、包装精美的进口巧克力。窗外，可能还有江烬那群人未曾散去的目光。而体育馆里，周凛大概正用疯狂的训练消耗着刚才被婉拒的烦躁。
　　看，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喜欢”着她。
　　艾柠翻开那本沉重的习题集，第一页空白处，沈逾已经用锋利漂亮的字迹写下一行提示：“思路需优化，午休见。”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她拿出笔，在那行字的下面，用一种近乎刻印的力度，缓缓地、一笔一划地写下：
　　力，是相互的。
　　笔尖透过纸背，在下一页留下深深的凹痕。
　　冰层之下，暗流开始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