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向围剿》木子秋月

1、红锈囚笼

　　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燥热，刮过A市一中的露天篮球场，却吹不散那粘稠的、几乎实质化的喧嚣。
　　汗水砸在水泥地上的声音，球鞋摩擦发出的刺耳锐响。
　　少年们粗重的喘息，还有场外围观女生们克制又兴奋的窃窃私语——所有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名为“青春”的背景噪音。
　　艾柠站在噪音的中心，却又像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
　　她刚刚礼貌性地给本班篮球队送了水，正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到人群边缘。
　　然而，一道极具压迫感的身影罩了下来，挡住了斜射过来的阳光，也隔绝了周遭所有的空气。
　　是周凛。隔壁班的体育生，校篮球队的主力，以打架比打球更出名而闻名的浪子。
　　他刚打完一场，汗湿的背心紧贴着贲张的胸肌和腹肌，热气混着少年汗液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不容分说，直接将身上那件宽大的、浸透了汗水的9号球衣脱了下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穿上。”
　　他的声音带着运动后的沙哑，语气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眼神里闪烁着一种粗糙的、未经打磨的占有欲。
　　周围瞬间爆发出更大的起哄声。
　　“喔——凛哥可以啊！” “嫂子快穿上！” “凛哥也太会了吧！羡慕死了！”
　　在那些看客眼里，这是顶级Alpha宣示主权的方式，浪漫不羁，充满了原始的魅力。
　　是为他们“浪子回头”剧本里浓墨重彩的一笔——看啊，那个桀骜不驯的周凛，居然肯为一个女生收敛锋芒，展示他自以为是的“温柔”。
　　可对艾柠来说，只感到一阵冰冷的窒息。
　　那件红色的球衣带着沉重的湿意和浓烈的男性荷尔蒙气味，不由分说地、几乎是用蛮力罩在了她的头上和肩膀上。
　　视野瞬间被一片模糊的红色和黑暗取代，鼻腔里充斥着她并不喜欢的汗水味道。布料粘腻地贴着她的脸颊和脖颈，像某种活物的触手，缠绕着，捆绑着，剥夺她呼吸的自由。
　　那一瞬间，艾柠的指尖微微发凉。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耳膜里鼓噪，不是心动，是警报。是猎物被掠食者爪牙触碰时本能的战栗。
　　“我不冷，谢谢。”她的声音从球衣下传来，努力维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被调侃后的羞涩笑意。
　　但她抬起手，坚定地、缓慢地将那件沉重的球衣从自己头上剥离下来。
　　阳光重新刺入眼睛，她微微眯了一下，脸上依旧挂着那个无懈可击的、A中女神招牌式的微笑，将球衣递还给周凛。
　　“哇，艾柠害羞了！” “凛哥，再接再厉啊！”
　　起哄声更大了。没有人看见她指尖一瞬的僵硬，也没有人听见她心跳漏掉的那一拍是出于恐惧而非悸动。
　　周凛咧开嘴笑了，似乎很满意她脸上那层“羞涩”的红晕，那其实是因为缺氧和极力克制。
　　他伸手接过球衣，顺势想捏一下她的手。
　　艾柠却更快一步，自然地将手收回，揣进了校服外套的口袋里，指尖在口袋里紧紧攥住。
　　“快上课了，我先回教室了。”她微笑着点头示意，转身的瞬间，脸上的笑容像退潮一样迅速消失。
　　她穿过人群，那些目光依然黏在她身上，羡慕的、嫉妒的、探究的。
　　她挺直脊背，步履从容，像走在一条无形的红毯上，只有她自己知道，脚下踩着的不是荣耀，是刀尖。
　　逃离了篮球场的喧嚣，教学楼走廊相对安静。然而，没给她多少喘息的时间，另一个声音响起了。
　　“艾柠。”
　　清冽，平稳，像实验室里浸在福尔马林里的手术刀。
　　沈逾站在走廊的光影交界处，身姿挺拔如松。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物理竞赛题集，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冷静地落在她身上，精准得像测量仪器。
　　“数学小组的课题，你最后一部分的论证方法效率太低。午休来阶梯教室，我给你讲一下最优解。”
　　不是询问，是通知。
　　他的喜欢，是居高临下的俯视。是他站在知识的堡垒上，向她投下的名为“指导”的绳索，并期待她感恩戴德地攀附上来。
　　他享受这种智力上的绝对掌控，将她纳入他的思维体系，修剪掉他认为不合理的枝丫，仿佛她是一个需要他精心调试才能完美运行的程式。
　　“好，谢谢学委。”艾柠点头，语气温和，甚至带点感激。完美的面具再次戴上。
　　沈逾满意地推了下眼镜，镜片反射出冰冷的光。
　　就在这时，一股清淡的食物香气飘来。
　　“柠柠，等你好久了。”
　　林晟，比她大一岁，邻居家的哥哥，也是学校里的风云校草。他笑着走来，眉眼温柔，引得走廊里经过的女生纷纷侧目。
　　他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纸袋，上面印着A市有名的早茶店logo。
　　“给你，早上特意去买的虾饺和烧麦，还有你最喜欢的……”他献宝似的将纸袋递过来，笑容阳光得无可挑剔。
　　艾柠接过，轻声道谢。指尖触及纸袋，还是温热的。
　　她打开一看，晶莹的虾饺旁边，躺着一只小巧的、撒着翠绿香菜的糯米鸡。
　　她的目光在那抹刺眼的绿色上停留了零点一秒。
　　……她从小就不吃香菜。小时候一起吃饭，她每次都会小心翼翼地把香菜挑出来，堆在盘子边上。
　　林晟，从来都不记得。
　　他的喜欢，是沉浸式的自我感动。是他觉得“好”的东西，就必须塞给她，并期待她露出惊喜的表情。
　　他爱的是那个被他精心呵护的“青梅竹马”的形象，而非眼前这个真实的、讨厌香菜的艾柠。
　　“看起来很好吃，谢谢晟哥。”她盖上盒子，笑容无懈可击。
　　“你喜欢就好，”林晟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亲昵自然，“下午放学等我，一起回去。”
　　他转身离开，背影都写着“温柔体贴”。
　　艾柠捧着那盒温暖的早餐，指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抱着题集和早餐走向教室，在经过走廊巨大的落地窗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楼下中庭的景象。
　　江烬，那个捐了个图书馆才进来的叛逆少爷，正懒散地靠在一棵香樟树下。
　　他没有穿校服，一身价格不菲的潮牌，耳钉在阳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光。
　　他并没有看她，正漫不经心地和身边几个同样打扮扎眼的男女说着什么，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
　　然而，他身边那个穿着超短裙的女生，却毫不掩饰地、带着评估商品般的笑意，朝着艾柠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顿时，那一个小团体的目光，像得到指令的探照灯，齐刷刷地、肆无忌惮地聚焦过来。
　　那不是欣赏，不是爱慕。
　　那是一种狩猎般的注视。是打量，是衡量，是评估这个“目标”是否配得上他们小团体核心成员的“青睐”，是否足够作为江大少爷无聊高中生活的又一枚漂亮战利品。
　　艾柠立刻收回了目光，加快了脚步，仿佛没有看见。
　　走进教室，在自己的座位坐下。桌面上放着她刚刚摆脱的周凛的球衣味道，手里是沈逾施加压力的题集和林晟附赠香菜的早餐，窗外是江烬团体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
　　她微微侧过头，窗玻璃映出她完美无瑕的侧脸和毫无波澜的眼睛。
　　全世界都在羡慕她众星捧月。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一场——
　　极具欺骗性质的，盛大围剿。
　　她低下头，翻开沈逾给的那本题集，指尖用力，几乎要划破纸张。
　　权力的定义是什么？
　　她脑海里莫名闪过这个念头。
　　然后，她拿出笔，在本子的扉页上，用力地写下了两个字：
　　反剿。
　　笔尖锐利，几乎透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