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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 98 章 ...

  •   她拿手帕子遮着眼睛,自己走进亭子里,坐在清芬旁边。她看见清芬哭肿了眼睛,丫头正在一旁宽慰,给她喝香薷饮。她伸出手去握住清芬的手,想要说些安慰的话,脑子里却是空白的,好像自己还没有学会说话,也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关心。她只好轻轻地拍一拍清芬的手背,便将自己的手收回来。
      更多的人察觉到了火辣辣的太阳,都一个个拿扇子遮了脸,低垂着头往这边走来,然后坐在亭子里,三三两两地低声说着什么。玉笙转动着脑袋看着她们,偶尔有一两句话被风吹进她的耳朵。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那时候也是这个人,也是说的这句话,我真的听到过。”
      玉笙看了一阵周围人的反应,突然回了魂似的,甩甩脑袋,想要把脑袋里的薄纱甩出去。然而并没有。她一直坐着,看见一队衙门里的人来了。林秀走去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们就开始下水。原先在水里的那些人也没有上来,给那些人指他们已经摸索过的地方。
      打捞的人多了,打捞的范围也更大。池子里的白鹭被惊起,纷纷从茂密的荷叶下窜出,一直飞过这片荷塘,飞过柳树,远远地落在那边的芦苇丛里去了。玉笙正看着被翻转的荷叶发呆,就听见有人一直从大路边哭着过来。
      她才站起来,就看见骆清风搀着她母亲过来了。骆清辉也赶忙过去,拦着她母亲,不叫她过去水边。
      骆家大太太哭着道:“我的女儿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掉进水里了?她才多大呀,你就要收了她去。老天爷,你也太狠心了。”
      大太太边说边哭,骆清辉两兄弟并骆清芬在一旁劝着,拉着她往这边凉亭里来。
      玉笙也帮着劝了几句,又看向林秀。只见林秀朝她摇摇头,便知还没找到。
      大太太在亭子里坐下,同清芬两个哭得四只眼睛都肿起来。丫头们拿了茶来,她们也没动,只是相互抱着埋头痛哭。清芬先还只是默默流泪,偶尔轻轻啜泣。此时受了她母亲的感染,也放声大哭起来。
      玉笙伸手拍着大太太的背,看见她的眼泪都顺着脸上的皱纹落下,神思却飞去了别的地方。她想起了含春。
      那一年,含春的年纪同清音差不多。她被黑狗咬伤,后来病逝。那时候,自己并未看见她家里人是怎样的。但天底下做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她的母亲一定也是这样伤心吧?
      玉笙突然地害怕起来。含春因为救她才被狗咬,清音是因为她要出来赏荷才来到水边。两个活泼的少女,两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轻易的消失了。老天,你当真要如此残忍么?
      正想着,忽听那边一声惊呼,大家都以为是打捞到了。玉笙站起来,伸长了脖子看着。大太太的哭声刚刚才小了些,此时又大哭起来,接着就要过去看。
      骆清风急急地走来,跪在他母亲脚下,说:“母亲别着急,还没得呢。才已摸到了脚,那人手软了,一松手,又落下去了。再找,又找不到了。”
      大太太住了声凝神听完,那眼泪又似断线之珠,扑簌簌直往下落。她低头擦擦眼泪,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对小儿子道:“既找到过一次,想必不会落得太远,就在周围找吧。”骆清风答应了一声,又去了。
      大太太的背不知何时佝偻了起来。玉笙记得她以前是个高贵优雅的太太,虽浸染了岁月的风霜,但那通身的气派,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女眷。此时的大太太,像怕冷似的身子微微缩着,脸上的脂粉早已被泪水洗净,只露出微黄的皮肤。她站在凉亭中,脸望着水边。清音轻轻地拉她坐下,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无比僵硬地坐下了。
      玉笙突然觉得大太太的白发看着太刺眼。虽然只是稀稀的几根,可那些白发像是发着光,晃得人眼睛生疼。玉笙不想在这里听母女俩的哭泣,有些心虚地站起来往水边走去。
      她想走近些,去看看刚才在哪里找到的清音。但人太多,又都是些婆子和小厮,她挤不进去。转头看见翠羽在那边草地上坐着,那边人少些,她便走过去,也坐在地上。
      翠羽早已又惊又怕,脸色煞白。她没服侍好姑娘,此刻太太和爷们都没功夫理她,等过后想起来,必有一场罚等着她。她躲离了人群,一个人缩在这里,像一只被风雨打翻了窝,从高高的树枝上掉落在地的雏鸟。
      玉笙看她怕得厉害,安慰她说:“你看见你们姑娘掉进水里,你怕挨责罚,是不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怕也不起作用,先要找到你姑娘要紧。你可知你们姑娘是怎么掉到水里的?”
      翠羽见问,便哭了,说:“姑娘们要划船,已经商量好了,我们三姑娘先玩。她要洗手,我就跟着她去。她性急,跑得飞快。我在后面叫姑娘小心,姑娘一边回头叫我快跑,一边不住脚地跑。有个白鹤在那里,姑娘一时没注意,一脚踩在鹤腿上,跌了一跤,就掉进水里去了。
      我看见姑娘落水了,赶忙跑上去,趴在那里伸手去拉,离得远,没拉到。也不知那里水有多深,姑娘掉下去先还扑腾了几下,后来只剩了两只手在水面上,然后就完全沉下去了。我才喊人来救,就找不到她了。”
      玉笙看见翠羽的衣裳上还沾着些浮萍,水却已干了,就知道她没说谎。她也只是一个小姑娘,生死关头,她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想着先救人,这就已经很难得了。
      玉笙看着翠羽害怕的样子,安慰她说:“你别怕,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给你们家太太,她不会为难你的。”
      翠羽却不信这话,仍低头啜泣。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那边木桥上站不下了,人群开始往这边草地上蔓延。玉笙站起来,又往旁边挪了几步。翠羽却仍坐在原地,任人群将她淹没。
      玉笙望着闪耀着金光的水面,心里充满了一种平静的惆怅。她的胸口像有什么堵着,连呼吸都有些涩滞。早上才来时闻着觉得清新的荷叶香,此时混合着浊气,闻来更添愁闷。
      却听那边人群的嘈杂声又响了起来。玉笙转头看去,恰看见水里的两人把一个人抬着放到木桥上。那人身上穿着白上杉,明黄的裙子,一头长发似水草般贴着身体。玉笙心里一动,想:这人就是黄蝴蝶似的清音了。
      可那脸全然不是清音的脸。一张紫红色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玉笙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来。可那紫红的脸像已凿刻进了她的脑海,无论如何也不肯散去。她使劲地闭着眼睛,咬着嘴唇,心跳得像打鼓。可那张脸会动,一直在她眼前走马灯似的转动着。
      玉笙很害怕那张脸。尽管在两个时辰前,那张脸上的笑容她还见过,她当时还想过,怎么会有笑得这么好看的人。她的心里知道那就是清音,可是她的脑袋里一遍一遍地响着一个声音:“那不是清音,不是。”
      玉笙在心里鼓励了自己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又回头看了一眼。因为事先已经有了准备,所以这次她只将头侧过了一点点,且没有直接看头部,而是使目光由躯干位置一点一点向上挪。当那一缕缕水草般的湿发进入眼帘时,她赶紧停住了。黑色的头发在夕阳的照射下被镀上了一层闪亮的金光,周围的一切都黯淡了下来,包括那张紫红色的脸。
      大太太的哭声又起来了,还混杂着清芬的啜泣声。骆家的两位爷都拦着她,怕她看见这样的女儿会承受不住。可大太太渐渐地忍住了哭,拿手帕子死死的按住自己的脸,朝两个儿子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让开。兄弟俩便一左一右地扶着他们的母亲,一同走向那躺在地上的小妹。
      大太太腿脚已经软了,可她想看看自己的女儿。她憋着一口气,任由两个儿子把她夹在中间,好使自己不会瘫软下去。她的两手紧紧地握住儿子的手臂,一步一颤地往木桥走去。桥上的人看见她来了,都潮水般自动往两旁退去,好似有一支桨大力地在人群中划过。
      大太太看着静静地躺在那里的女儿,没有像玉笙一样别过脸去,也没有如骆清辉预料的一样晕倒。她慢慢地蹲下身,上下看了看女儿身上被木钉子碰出来的伤,用手帕子将清音头上的浮萍擦去,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那张冰冷的紫脸,轻轻地说:“好孩子,娘带你回家。”
      大太太并没有哭,尽管她的心正在滴血。围观的人正准备着看一场亲生母女生死分离的大戏,见她不哭,悲剧的效果自然差了许多。虽然心里的期盼落了空,人们却很大度地没有责怪她。等大太太说完了她的那一句台词,人群又等了一会。见她始终不嚎啕大哭,且不再说别的台词,便开始议论起来。
      太阳收起了它的最后一丝光芒,水面已呈一片黑色。有几只白鹤见水里的人已经上岸,便大着胆子又飞回来了。这一下午,它们的领地被一群奇怪的人占据着,此时它们终于夺回了地盘,才能惬意地梳理羽毛。
      骆家的人带着清音走了。唱戏的走了,看戏的自然没了兴致,也跟着走了大半。什锦斋的果子还剩下许多,都叫底下服侍的人分了,连碗碟都被来取它们的人带走了。此时只有些婆子在此,扫地的扫地,搬桌椅的搬桌椅,还有几个将借来的船又拉回原处。待众人收拾干净,荷花池又恢复了它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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