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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 10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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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天,玉笙是被外头的蝉鸣吵醒的。她睁开眼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从冰裂式窗棂中射进来的白光。那光带着夏日的热烈,直直地硬闯进来,不管你喜欢它不喜欢它。那一瞬间,外头的蝉鸣已不再是最令人讨厌的东西了。
玉笙是不喜欢那光的。因为光太强,她的眼睛一下就被刺得眯了起来,她费了好一阵才适应了。从床上坐起来,看着那半边空着的位置发愣。恰逢流云打了水进来,她转头看向门外,才知道外面日头已经很高了,她便起床来梳洗。
听闻骆家将骆三小姐的丧事办得很风光。骆家请了阴阳生看地择日,请了僧道来念经超度,置办了一口中等的杉木棺材。虽不发讣告,也未大规模治丧,但她的家人为她净了身穿了衣,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家人整整齐齐地把她送走了,还随葬了好些首饰和小玩意儿。
到了正日子那天,玉笙因近日身子不爽利便留在家中,林秀只过去坐了一坐就回来了。玉笙看他有些伤感,自己也没话同他说,夫妻二人便沉默着对坐了一阵。良久,才听林秀长叹一声:“唉!才十四岁呢!”
原来才十四岁么?
居然又是十四岁!
玉笙的心猛然紧了一紧,张口望着林秀,又咬了咬嘴唇,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秀兰已经好些天没过来了,骆家这时候也不便去。秀梅姐妹几个怕她不耐烦,也各自躲在自己屋里。最近也没有哪家摆酒请客,外头又热,玉笙天天都不出门。但是她最近并不觉得寂寞。
自从那天夜里回来后,她没有心思去想别的。那紫红色的人脸一到晚上就会自动跑出来,弄得她无法安睡。到了白天,好像她已经完全适应了,并不惧怕黑暗,只是觉得很累,并且感到昏沉蒙昧。可到了夜晚,那张脸会出现在一切不甚明亮的地方。
好在林秀是日日都回来的。也许是因为他知道玉笙心里害怕,这些天都是早早归家,或与她闲话,或同她看画,晚间去院子里漫步,乘凉。总之,只要天一黑,林秀就绝不让玉笙一个人。
玉笙没有对林秀说起紫色人脸的事,林秀也不提起有关骆家的事。他们二人像是商量好了一般,每天按时起床,吃饭,谈天,睡觉。连廊下的鹦鹉都摸准了他们的规律,一到了天将黑的时候就喊:“快点灯”,倒惹得众人一阵笑。
就这样过了七八天,大约是脑子有些麻木了,玉笙已经不再那么惧怕黑暗了。
她有时会想,到底人来这世上走一遭是为了什么。有的人未及成年便夭亡,有的人能享四世同堂。有的人从一出生就活在蜜罐里,从不忧愁烦恼;有的人像苦瓜种子,先苦后甜;有的先享受极乐,然后家破人亡。人一死,身躯化为黄土,灵魂归了冥界,这世间又像他来之前一样了。
要是自己也活不长呢?
玉笙想到这里,脑子唯有卡住,实在想不下去了。她不能知道她死后世界会怎样,也许世界本就不会因她的死而怎样。她不能知道自己的丧仪会是什么样,会有些什么人来,然后把她葬在哪里,和谁做阴司里的邻居。
怎么会有活不长这种想法呢?大约是觉得既然含春和清音都早早地死去了,她们死去之前也不会有人想到,未及绽放的蓓蕾会匆匆凋落,那么自己的未来会怎样也都是可能的。
如果自己会早死,那会是在什么时候呢?再过一年,两年,还是一个月?
玉笙不免有些悲伤,只因她的人生才启程不久,还有很多风景未及领略。随即,她又觉得是自己在胡想。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自己不是文臣武将,只是一介深闺妇人,既然不能预料死期,那就应该好好过眼下的日子。
这天下午,玉笙在花园里看着一株海棠树发呆,忽然有一个婆子进来说:“外头才来人传话,桂花巷的二奶奶不好了,请夫人赶快过去。”
玉笙坐在那里没动,心里想着婆子说的二奶奶是谁,便随口问道:“哪个二奶奶?”
话刚出口,猛然明白过来。震惊之余,一边往屋里快走,一边又问那婆子具体是怎样。
流云等服侍玉笙穿好了衣裳,玉笙正要出门,就见又来了一个婆子,说:“奴婢来传大爷的话,大爷已经过去了,请夫人不必收拾了,赶快去吧,晚了怕不好穿衣服了。”玉笙听了,只随手拿了一把扇子就走了。
来到桂花巷下车时,看见外头挂了白,知道二婶娘已经去了。进了院子,听见里面哭声一片。外头已经有人等在那里了,见了玉笙,连忙过来把她迎进去。
林秦穿着麻衣戴着孝布亲自去几家本家磕头报丧去了,林秀带着人在外间设奠,秀兰和玉笙并几个邻家妇女为二婶娘净身、梳头、修剪指甲,穿上了七套殓服。众人前前后后忙碌了一阵,连晚饭也没顾上吃,草草收拾了回家。
第二日,各人又一早过来帮忙,午饭也是匆匆吃过。一直到下半天,大事基本齐全了,众人都有些疲惫。有几个二婶娘的妯娌亲自过来请人过去歇息用茶,于是大家都歇了。
待丧仪基本都妥帖了,玉笙和秀兰谢过了邻居,仍旧进来。玉笙见秀兰只在婶娘口里放了些米饭和钱,并无珠玉之物,心想或是他们家里没有准备,便要把春天林秀给她的珍珠拿几颗过来。
谁知秀兰听了玉笙的话,连连说“不用”。
原来二婶娘临去时曾留下话来,“寒门薄户,丧仪不可过费,宁愿简单些”。还要他兄妹二人起誓,即便将来发迹,也不可做那富贵过淫之人,恐怕折寿。林秦秀兰知道母亲一生节俭,若不依她,她必不能安心去的。因此只按礼操办,并不奢靡。
这些天,林秀为了二婶娘的事向衙门里告了假,天天过来帮着林秦料理。那边林老四几家,只依礼过来坐了坐。
别人还都不理会,只有老二娘子心里不平,背地里同老三媳妇抱怨:“自己亲叔叔死了都没见他这么勤快,这会儿又装骨肉情深了。”
老三娘子原没什么想头的,听了这话,想起自家男人死的时候,那般请林秀帮忙,他只是推脱。心里虽也有不甘,但她没了当家人,娘家兄弟也得罪了,妇道人家只有躲是非的,因此只不答。
倒是老四娘子嘴乖,见了林秀林秦秀兰兄妹三个,温言软语地安慰了一番。见玉笙近日不大有精神,却还强撑着过来帮忙料理,嘱咐她也要忙里偷闲,爱惜自己的身体。又说他们“都是些孩子,没经过这些事,若有不懂的,或是要帮忙的,只管说话”。又说“反正叔婶都闲在家里无事,都是自家人,我们不帮谁帮”。
几人心里明白她只是说些场面话,少不得又同她客套一番。
偏这几日秀芝又病了,玉笙又要替她请医生诊脉。加之天气越发炎热,家里上下众人的夏装还没置办齐全,少不得又要催着去办。好在不多时,二婶娘已在城外下了葬,玉笙才得回家歇息。
等到诸事办妥,已是六月末了。
这天,玉笙见日头已经西斜,想着那边的院子已经修整了好些日子了,便要过去瞧瞧。自己拿着小团扇扇着,款步走来看那些新种的树。
这边的花木都是春天才移栽过来的,长势还不甚好。近日天又干,新发的树叶都蔫头耷脑的,几个婆子正打了水在那里浇着。玉笙随便走了走,见无可观物,便又走出来。
才出角门,走到那大的假山石前,就见晚霜迎面低头走来,险些与玉笙撞个满怀。玉笙连忙往旁边一闪身,将扇子扑在她肩头,口里说道:“好个丫头,你走路也看着些前头。”
晚霜也吓了一跳,忙往后退了一步。一见是她,笑着道:“哎哟,我只顾着走路,没看见夫人。”一面说,一面往边上让了让。
玉笙摇着扇子慢慢走着,漫不经心道:“你走到这个地方来做什么?”
晚霜拿自己的扇子替她扇着,又同她并排走着,说:“我是来园里找夫人的,听见晴烟说看见夫人往这边来了,想是进新园子来了,我就过来了。”
玉笙道:“什么事这么急?我这就要回去了。”
晚霜道:“有个东西要给夫人过目。”
玉笙还未回答,见那边秀薇秀梅姐妹几个围坐在石桌旁,不知在玩些什么,便说:“有什么好瞧的?等我回屋再看吧。”说着,径直朝众人走去。晚霜不好违背,只得自己回去了。
玉笙走近一看,原来是秀薇同秀梅对弈,秀芝秀莲二人观棋。玉笙也不惊动她二人,只悄悄对旁边的小丫头说:“你去找着流云,叫她把冰酥酪拿些来,我就在这里同姑娘们坐着等她。”小丫头答应了一声就去了。
不多时,流云带着一个小丫头来了。秀薇同秀梅的棋局已完,几人正在那里复盘呢。见有冰酥酪并一盘果子,又有一壶新沏的茶,便都丢开了,只管说笑吃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