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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伴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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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内顿时一静,杨家三人都不说话了。片刻后,只听杨涛打趣道:“元兄几时有这等闲情,专程去瞧凶案现场?”
“是刑部奉了羲王钧旨,召我前去。”李元神色微敛,“此案能惊动泰儿亲自过问,怕是大有文章。听说案发当晚,他也去了邓府。”
杨柯心头一跳,怎么那晚邓府是开了庙会不成?怎么谁都在?偏她一个都没撞见!不过这羲王宇文泰的名号,她曾听云昌吉提起过。人称“玉面修罗”,年纪也不过弱冠,手段却是惊人。两年前漕运大乱,朝廷焦头烂额之际,漕帮两位当家的离奇暴毙,偌大帮派顷刻树倒猢狲散。云昌吉当时说得眉飞色舞:“嘿,外人都说是内乱火并,谁知道啊,正是羲王派人,把刻着大当家私印的玉雕,‘掉’在早有异心的二当家书房。”说到这儿时,云昌吉头一回蹦出句带门道的话:“羲王扔根骨头,狗就自相残杀啦!”
杨涛神色转为凝重,沉吟道,“邓全英上任户部左侍郎才半年,莫非与兵部的积怨有关?我听说,他半月前还在朝堂上直斥兵部,说是为建漕运关口用了太多拨款,连陛下都动了怒。”
李元道:“邓侍郎为人,向来‘直’得有些过头。”
杨涛又道:“既然羲王亲自督办此案,他还兼着协理兵部的差事,这案子查下去,岂不是要自己查自己?”
李元摇头:“兵部根基深厚,怎会因口角杀人?况且邓侍郎在拨款一事上,实则默许了兵部的运作。这里头的水,深着呢。”
程玉槿按捺不住好奇,凑了上去:“诶,你们说,会不会是柔然人干的呀?京城里都传遍了,说柔然那个神神秘秘的‘影刃阁’,派了好些顶尖高手来了京城!”
听额娘这话,杨柯蓦地想起那枚蛇形环印,又见杨涛与李元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杨涛立刻沉声道:“玉槿,休得胡言!捕风捉影的市井流言,岂能轻信?”
程玉槿讪讪撇嘴,将话题引开:“户部左侍郎被刺,宣王年纪轻轻,刚接手户部就摊上这事,不知他能不能镇得住局面呀?”
“哟,何时这般上心起宣王了?”杨涛斜睨妻子,笑得揶揄,“莫不是见人家生得芝兰玉树……”
程玉槿正要反驳,却听李元笑道:“玉瑾放心,伯喻非寻常少年。他十五岁便在工部主持江堰修缮,如今掌户部权衡钱粮,反倒更能施展拳脚。”
杨柯向来对大人谈论的这些朝纲之事秉持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态度,可师父这番罕见的高赞勾起了她的兴趣,令她对宣王又是好奇又是羡慕。这个宣王和自己年纪相差也不过三四岁,究竟是何方神圣?生的什么模样?可会跟自己一样,被脸上长出的面疱烦心么?
她正遐想着,忽听得院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个小厮高喊道:“老爷!夫人!宫里来人宣旨啦!”
众人惊得霍然起身,只见朱漆院门被缓缓推开,玄色团纹蟒袍的公公手持明黄卷轴,迈着八字方步缓缓踱了进来,立定于院内,对着李元和杨涛展出一个笑:“李先生,杨大人,近来可好?”
他二人倒也不慌不忙,从容作揖道:“李公公万安。”
那公公乃御前总领太监李福瑞,他目光扫过众人,在杨柯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旋即展开圣旨,掐着尖细嗓音,朗声宣布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杨家之女杨柯入侍东宫,为皇子伴读。七日后辰时,入宫面圣,钦此!”
这一句句听得杨柯真叫被雷劈了。她像被冻住似的呆立在原地,程玉槿暗戳她后腰,“快说谢谢公公!”
杨柯兀自不动,半晌后才涩声开口:“多谢公公。”
公公抚着拂尘笑得眼眯成缝:“杨大人好福气,这般灵秀的闺女,搁在宫里怕也是拔尖的。”
杨涛忙从袖中掏出沉甸甸的荷包,躬身递上前:“往后小女进宫,还望公公多加照拂。”
公公抬手虚拦,“杨大人真是客气,宫里怎会苛待了小女?”话毕,他意味深长地看向一旁的李元,“李先生,今晨羲王殿下于御前呈奏邓府命案时,将您对案中关键线索的独到见解逐条禀明陛下,陛下龙颜大悦,特命咱家请您入宫一叙。”
李元闻言,眸中闪过一丝了然,旋即抬手作揖:“承蒙陛下垂爱,自当效犬马之劳。”言罢,朝着杨涛夫妇颔首示意,利落转身,随公公阔步离开。
片刻后,鎏金轿辇的辘辘声渐渐远去,杨府却一派死寂。
杨柯盯着地上的阴影,闷声闷气地问道:“爹,伴读是何时的事,我怎么从未听你们提起过?”
杨涛为难地捋着胡子:“此事说来话长……”
“我们也是不得已。上个月宫里突然传旨,说陛下要从京城官宦子女中选伴读,非要我们把你的诗文呈上去。我想着不过是走个过场……”程玉槿嘴唇动了动,终是化作一声绵长叹息,“哪能料到,真把你选进了宫。”
“我不进宫!”杨柯攥紧拳头,小脸别到一边。
众人面面相觑,气氛瞬间凝固。程玉槿上前一步,伸手想拉女儿,却被杨柯侧身躲开。
“阿柯,听话。”程玉槿声音轻轻发颤,“这不是任性的时候。”
杨涛叩了叩桌案,神色肃穆:“这是圣上的旨意。柯儿,进宫一事由不得你自己作主,更由不得我和你娘来作主。”
杨柯反倒更坚定了:“我不去!我要去闯荡江湖!”
他二人听言,不禁好笑又无奈,方才凝滞的气氛反而轻松了些。
程玉槿柔声道:“就你那点花拳绣腿,三脚猫功夫都算不上,还想着闯荡江湖?别到时候,江湖没闯成,自个儿先吃尽苦头。”
杨涛道:“诶,话可不能这么说。咱阿柯别的本事不敢夸,轻功那可是一流的。真碰上厉害角色,打不过还能溜之大吉嘛。”
程玉槿一听,瞬间柳眉倒竖,一把揪起杨涛的耳朵:“好你个杨涛,你要由着她去胡闹?”
一边的杨柯小脸一扬:“哼,我有大侠的托付,人家信得过我这身手,邀我去干一番大事业!”
爹娘顿时停下动作,一齐大声道:“大侠?”
“对。就是大侠。”杨柯伸手取出怀中的玉佩,拿在爹娘脸前展示,“他是那儿的首领,可厉害了。”
他们见了玉佩上的鹰首纹样,脸色一变。杨柯见他们沉默下来,误以为玉佩起了作用,心中开始暗喜。
可程玉槿却赶忙拉起杨柯的手,道:“阿柯,听爹娘的话,江湖太过复杂,你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贸然进去,指不定要惹上大麻烦。咱不去淌这趟浑水,好不好?”
杨柯不解道:“难道入宫就好么?若是闯荡江湖,你们至少还能见到我,进了宫,想见都见不成了。”
程玉槿无奈摇头,目光转向一旁的杨涛,只见丈夫神色凝重,兀自捋着胡子,被程玉槿戳了戳,才开口道:“柯儿,你可知道逍遥居是什么来历?”
杨柯惊喜道:“爹爹也听说过逍遥居?”
“他们收集了江湖中最多的奇闻异宝,就连皇室宗亲都对其珍藏垂涎三尺。”
杨柯眼睛亮闪闪的:“我说的吧,逍遥居就是厉害!”
杨涛轻抬眉毛:“可你晓得逍遥居凭何而起?”
杨柯摇摇头。
杨涛一字一顿道:“靠的是朝廷在背后撑腰。”
“啊?”杨柯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借皇帝老儿的势在江湖立足,那还叫什么大侠!”
“诶,此一时彼一时呐。如今是太平盛世,要在江湖中站稳脚跟,少不得跟官府打交道。”杨涛慢悠悠地捋着胡须,笑眯眯的眼里却闪过一道精光,“逍遥居可不是等闲地方,你若想跻身其中,还被委以重任,没有顶尖的武功可不行。”
杨柯为难道:“那要怎么办才好啊?”双手不自觉地揪起了衣角,眼巴巴地望向父亲。
“入宫。”杨涛刻意放柔了声音,“只要你进了宫,成为逍遥居在宫中的眼线,往后在逍遥居,那还不得一路顺遂、平步青云?那位邀你的大侠行事,也能方便许多。”
“那爹的意思是……我非进宫不可了?”杨柯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内心天人交战,既对进宫一事满心抗拒,又被父亲描绘的“光明未来”所诱惑,一时手足无措。
杨涛对女儿的心思了如指掌,率先上前一步,双手握着她的肩膀,既慨叹又无奈:“柯儿啊,你不晓得,我和你额娘,这辈子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就是你进宫,你是我们的心肝宝贝,我们怎么舍得!”越说越激动,眼眶里都跳出了水花。
杨柯虽不愿进宫,但杨涛这阵仗搞得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程玉槿也看不下去:“我们知道你不愿意。按照惯例,你在宫内只需待满三年,三年之期一到,爹娘便会接你出来。”
杨柯顿时松了半口气,她掰着手指头,嘴里念念有词:“三年……十九岁,不算太晚,到时候出了宫,再一头扎进逍遥居,凭我的本事,怎么也能混个一官半职。这买卖做了也不亏,能闯荡江湖,成为大侠,吃点苦头倒也值得。”
算盘打完了,她朝着爹娘坚定道,“好,我听你们的,答应入宫了。”听到女儿的承诺,杨涛和程玉槿轻舒一口气。
杨涛继续嘱咐道:“柯儿啊,你入了宫,在宫中还有师父偶尔会来照看,青桃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她也跟着你进宫,继续照顾你。”侍女青桃朝着杨柯使劲点头,杨柯看着她单纯可欺的样子,有些发慌,只好朝她干笑,青桃点得更使劲了,杨柯反倒笑不出来了。
程玉槿握住她的手:“宫里不像在外头,闯祸还有我们给你兜着,你进了宫,可千万要收起不管不顾的脾性来,别碰见什么事儿就往前冲,容易招人记恨。”
杨柯点点头:“我记住了,娘。”
程玉槿瞧着她一脸懵懂的模样,也不知道她到底能记多久,只想趁现在将能嘱咐的全都嘱咐一遍:“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千万要远离那些围着权力打转的人,做到这点,你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杨柯疑惑道:“额娘何出此言呐?按理来说,若是在他们微时便倾囊相助,一旦他们成功,我不就能跟着鸡犬升天吗?”
程玉槿看了看杨涛,两人达成了默契:“以往我们觉得你年纪尚小,不便过早向你灌输这些观念,可是现下你要进宫,这些事不得不告诉你。”
杨柯听着她的话,好奇之余更多是紧张。
她继续道:“那些人,用得着你的时候,巴不得掏出心窝子来对你好,可若用不着你了,巴不得你死了才好。”
杨柯更笑不出来了,她望了望爹,又看了看娘,苦着脸回道:“嗯,我记住了。”
当时的杨柯未曾预料到,额娘口中轻飘飘的一句话,在以后的岁月里,会有无数的人用血和泪为它做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