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关于B ...
-
和B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我穿好外套，戴上口罩，走出家门。
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天空雾蒙蒙的，连空气都发凉。
我按下电梯，将外套拉链拉至最顶端。
进入地铁找到一个空座位，我又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地址，印象中，那是一片高端小区的附近。
我将手机塞回口袋，沉默地等待着地铁到站。
宽阔的街道上行人稀少，来往的车辆车速很快，匆匆忙忙。
总体来说，很安静。
我按照手机上的地址，顺利地找到了B的心理咨询室所在，在三楼，楼下是一家看起来很有情调的西餐厅，占据了一楼和二楼。
我沿着楼梯往上走，咨询室的门敞开着，门框旁是黑底烫金的门牌，上面是咨询室的名字，简洁低调，看起来很舒服。
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正好，还差五分钟到点。
我走进去，前台电脑后，面容清秀的女孩立马站起来礼貌地和我打招呼，询问我的需求。
我报出自己的名字，她低下头在电脑上操作，柔顺地黑发在脑后整齐地盘着。
我移开视线，无聊地打量室内的布局。
客厅宽敞明亮，玻璃的圆桌，舒服的白色靠背椅，墙角摆着不知名的绿植，窗边的一角是一个很大的花架，上面摆满了多肉，让这个冷色调的空间看起来并不严肃拘束。
屋内有三扇门，都是关闭的。
一条通道，应该是卫生间的方向。
“好了，梁先生请往这边走，老板在等您。”她微笑着说。
听起来就好像他专门在等着我的到来一样，不知道是否是某种话术，让客人感受到足够的尊重与重视。
B提到过，他们这里是预约制的。
我遵从女孩的指引，敲响其中一扇紧闭的门，门里传来B的声音。
“请进。”他说。
我打开门走进去，B正站在餐边柜旁回头看向我，剪裁合体的白衬衫，袖口挽起，深色西装裤熨烫平整，看起来既正式又随意放松。
毕竟是在他的工作时间，在需要面对客户时，我也会选择西装。
“咖啡，还是茶？”他一边打开柜子的门，一边问。
“咖啡。”我说，转身关上身后的门。
“坐沙发那边吧。”他拿出咖啡粉，操作着咖啡机，头也不回地说。
我将外套拉链拉下来些，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下。
沙发很舒服，房间里很暖和。
即使是白天，窗户也拉着纱帘，风从半敞开的窗户灌入，纱帘轻盈地微微晃动着。
是为了保证客户的隐私吧。
我看着纱帘想。
抬手摘下脸上的黑色口罩，揣进衣服口袋里。
靠里的墙角有两个的大书架，分别靠在墙壁上，上面塞满了书籍，下方是关闭的柜门。
我眯着眼看去，很多书名我见都没见过，看上去很专业。
还有一些书似乎只是单纯的小说。
书架前是一张办公桌，电脑还开着，桌面收拾得很整洁。
像一间舒适的私人书房。
B将两杯咖啡摆在沙发前的桌子上，又拿来方糖，然后拿着方便书写的夹板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夹板的纸张上别了一只笔。
他将夹板随手放在身旁的沙发上，往自己的那杯咖啡里放了三块糖，搅拌。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B很随意地问，像是寻常的朋友之间，而不是医生与患者。
不知道他日常面对客户时，是不是也是这样。
我往咖啡里放了一块糖，搅了搅，端起尝了一口，有些烫。
“还好，朝八晚五，动不动就加班。”我不带情绪地说。
“压力大吗？”
“习惯了。”我说。
B善意地笑笑，不做评价。
“突然想要来咨询，是有什么疑问吗？”B笑着问。
我的疑问很多，但我不打算直接从最关键的问题开始，我难以轻易相信他人，对于这个多年未见，印象不深的老同学也一样。
“最近我总会时不时做噩梦。”我平静地说出自己早已决定好的说辞：“醒来后却想不起在梦中究竟经历了什么，只有一些零星的片段，但我记得那是一个很真实很可怕的噩梦。”
B安静地倾听着，拿起夹板写了几个字，我看着晃动的笔走神地想，他会写些什么。
“是不同的噩梦吗？”写完，B抬起头问。
我回过神点头：“它们并不相同，却有一个相似的特点。”我有些抗拒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它们都有着同样的真实感。”
真实得，仿佛那是现实发生过的……
“那么，你还记得第一个噩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我垂下眼认真回想了下，给了他一个大概的时间，大约从三个月前的某天开始，我下班回到家，无意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无法否认，一开始我并未对这件事产生足够的重视，只是以为做了一个离奇的梦罢了，如果不是发现了那本烧毁的日记……
不，这本身就透露着奇怪，这三个月间，我一次也没有怀疑过什么吗？
毫无印象。
“最近睡眠怎么样？”
“下班回家倒头就睡。”
“除了噩梦，最近身体上有什么不适吗？”B例行公事般问。
我知道有些心理上的疾病会影响身体的状况，出现种种不适的症状。
我回想着最近的生活，摇头：“没有。”
B手里的笔顿了一下，又问了一遍：“确实没有吗？”
我反应过来，在A的葬礼上……他在旁边。
我沉默着，心底升起一丝烦躁。
我发现自己在淡忘那件事，那天看到的东西，那些难以用语音来描述的景象。
曾经我是否也看到过类似的景象？
我到底忘记了多少东西？
“没关系，你还记得多少关于那个噩梦的内容？方便和我讲述一下吗？”B轻轻笑了笑，转换了话题。
他的用词很委婉，毫无攻击性，语气却是坚定的，但并不强硬。
我端起咖啡，低头时才发现我的指节发白，刚才我捧着咖啡杯的手在用力收紧。
我慢慢喝了一口，将杯子放在桌子上，把双手揣进衣服的口袋里。
B没有催促，他放下手里的东西，也端起咖啡喝着，给我足够的时间。
我整理好自己模糊的回忆，开口平淡地说道。
钨丝灯发出泛黄的光线，在上方摇晃着，幽深昏暗的长楼道，安静得整个世界仿佛只有我一个人。
打不开的门，漫无目的的行走。
血红色的墙壁上是黑色的影子，它们在说话，却不知道在说什么……
B专注地听着，在纸上做记述，微微蹙眉。
我停下来，看着低着头的B，他似乎在想什么。
B抬起头，用指节扶了扶脸上的眼镜，冲我问了一个问题。
“你在这个梦境中，恐惧的是什么？”他的眼神中有一丝困惑。
说完，他又笑了笑解释道：“梁知逸，你的语气太平静了，不像在讲述自己的噩梦。”
我的思绪微微怔了一下，理解了他的意思。
我沉默了下，诚实地回答他的问题：“不知道。”
这就是我的疑问，我感到恐惧，可我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或者，我忘记了？
但恐惧的感觉在我的大脑中保存了下来。
我看到他神情中的困惑更深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很好的解释。
“我不知道自己在恐惧梦境中的什么。”我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回答，只是更加的清晰明确。
B明显地迟疑了一下，然后点头：“我明白了。”
我的回答并未解开他的疑问，但他接受了我的回答。
“通常来说，梦在苏醒后逐渐被遗忘，甚至完全记不起做梦，这是很寻常的事。”B放下手里的东西，凝视着我说。
他的目光很平和。
“人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毫无意义的内容，和杂乱无章的内容是难以记忆的，人们更容易记住那些有着强烈意象，有序或多次重复的事物，比如一行单独的无意义的字，和一句连贯的话，明显后者更容易记忆。”
“而梦境的内容通常是杂乱分散，毫无逻辑的，也很少有人会在一段时期内，总是做着同一个梦，这很少见。加之清醒后的世界无疑更加符合记忆的条件，所以梦中的内容便被渐渐消融了。”
B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抬起眼。
“可你说那是个感觉很真实的，可怕的噩梦。按理来说，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你对那个梦都应该是‘印象深刻’的。可是没有，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恐惧梦中的什么，这确实有些不寻常。”
B放下杯子，身体往后靠进沙发舒适的靠背上，右手修长的手指搭在沙发上，轻轻敲击。
“你很在意那些梦境。”他看着我的眼睛，冷静地说：“你刻意淡化了其他问题，却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强调关于梦境的事。”
“梁知逸，你在意的是梦境的内容，还是梦境之外带给你的影响？”
“你不是来解决问题的，你只是希望能找到一个答案，解答你的疑问。”
B忽然改变了先前温和的态度，一针见血地提问。
该说不愧是专业的精神科医生吗？
我微微在唇角露出一个些微的弧度，有些好奇地问：“你平时会这样和你的患者说话吗？”
B笑了，给了我准确的答案：“不会。”
“我的患者大多数都比你要信任我，因为他们是来摆脱烦恼，寻求治愈的。”B无奈地耸肩，微笑着说。
“所以你到底遇到了什么问题？和你所说的噩梦有关？”B将纸笔推开，认真地问。
他直接地揭开了我不愿说出口的目的。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是就此放弃离开，还是继续寻求他的帮助，该我选择了。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拿出双手，将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指交叠身体前倾。
“你知道A是怎么去世的吗？”我看着他的脸说，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
B的表情充满疑惑：“不是意外吗？”
“谁告诉你的？”
B说了一个名字，是那天去了A葬礼的一个老同学，估计他也是听别人说的，A的家人似乎都不太想提起A的离奇死亡。
“自杀，A的哥哥告诉我的。”我说。
B的表情有一瞬间空白，从疑惑变为惊讶。
果然，认识A的人都难以想象，他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顿了顿，将那天晚上A的家人和我说过的，关于A的死亡之中不寻常的地方讲述了一遍。
B沉默听着，坐直身体，神情逐渐严肃起来，眼中的疑虑却挥之不去。
“你怀疑A之所以自杀，和他的噩梦有关？”B皱着眉头，不解地问。
可以理解，虽然这件事情中透露着古怪，但这并不能成为怀疑噩梦与之有关的直接原因。
“因为我也在做噩梦，和A的哥哥所描述的特点很像。”我缓了缓，说出我之所以如此怀疑的原因。
B的表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眼镜后看向我的眼神带着探究。
“听起来很像被害妄想症对吧。”我笑了笑，但心里只有冰冷。
B没接话，他在思索。
“你既然这样觉得，应该不止是因为噩梦之间有着相似的特点吧？”片刻，B盯着我说道。
“在噩梦中，我梦见A死了。”我平静地注视着B的眼睛，平静地说。
吐出最后一个字后，我意外地觉得如释重负。
我能察觉到，我的潜意识在否认这件事。
可我必须承认它，因为现在，A真的死了。
B没有说话，长久地沉默着。
我不知道他在思考着些什么，我甚至不太期待他会相信我。
我突然有些迷茫，那我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么多？
对了，我在求救，用一种孤注一掷又徒劳无用的方式。
在绝望的边缘，用寻常的语气，诉说自己的悲伤，谁也无法察觉到。
然后在寻常的一天，将自己溺死在空气中。
“我觉得A的死亡很奇怪，但这始终只是我的推测。”我停下，往后靠，看了B一眼：“至于我是否真的有病，就由你来判断。”我故作冷静地说。
心里却在想，我是不是真的不正常？如果B的判断是我不正常，我又该怎么办？
接受自己是个精神病的事实，吃药，住院，默默等待属于自己的死亡？
虽然我觉得自己很清醒。
可精神病能察觉到自己的不清醒吗？
我觉得疲惫，不想再说任何事情，只想静静等一个宣判，告诉我，我是否有罪。
“抱歉，我现在还无法判断。”B抬起头，笑笑说：“我希望你能再和我多说一说，我知道你远没有对我放下戒备，就当是老朋友之间随意聊聊吧。”
“我没有恶意。”
他没有恶意，我感觉得到，否则我也不会选择他。
除了A，我的朋友并不多，能让我坦然说出真实想法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我选择了一个没有恶意的陌生人。
同时也是一个可能以专业知识，给予我一个科学答案的心理咨询师。
人似乎更容易和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诉说更多的事情。或许是觉得他在自己的生活圈之外，即使是一些难堪的秘密泄露出去，也不用担心会影响自己的日常生活。
人总是活在他人眼中的，越是亲近的人，越会在意他怎么看待自己。
但最糟糕的还是那些不远不近的人，他们看得到你，却不会去看清你，于是就有了足够的让恶意滋长的空间。
“好吧。”B再次往后靠进沙发背中，或许是察觉到我没有再开口的欲望，他主动挑起话题，用我感兴趣的方式。
“梁知逸，你知道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吗？”B淡淡说：“他曾深入地研究过有关梦境的事情，其中，他提到了两种用来解析梦境中出现事物所代表含义的方法。”
B轻轻笑着：“一种是‘梦书’，既将梦境中出现的事物与特定的解释一一对应，也有人称它‘梦码’，比如我们熟知的《周公解梦》就是类似的方法。”
“但就我个人来说，我不太相信所谓的“梦书”，用梦中所见物品的象征化来解释梦境。毕竟，为什么同一个物品对不同个体的象征性意义会是相同的呢？”
“而另一种方式，我们需要在你的记忆中去寻找。”
我被他的话语吸引，同时也因他的话语产生迷惑。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他会继续解释。
“梦境的内容往往来自于已有的记忆，我们从记忆中再现梦境。它可能是你早已遗忘的童年往事，也可能是你某天偶然路过的街景，它们从未在你的记忆中消失，只是被埋藏了起来。而在梦的世界中，所有魔盒都是打开的。”
“梦将记忆中的事物毫无逻辑地提取，重组，变成人们内心深藏的欲望。”
“欲望？”一个容易误解的词汇。
B点头。
或许是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他身体前倾，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嘴角带着一抹浅浅的笑，若有若无。
“不要误会，虽然这个词语确实容易让人产生歧义。”
B略微想了想：“或许将它表述为‘对现实生活中不满和遗憾的某种满足’更合适。”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是如此。”
“比如，一个人如果很想拥有某种东西，他或许就会发现那个东西出现在他的梦境中，成为他的东西。这是一个浅显的例子。”
“你希望试一试吗？”B提议。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并不介意描述自己的梦境，不过对于我们这些心理学学者来说，梦是很私密的东西，那些藏在人们心底最深的秘密或许就在其中，只是它需要被适当的解读。”
“我需要征求你的意见，也需要你对我没有保留。”
B说。
他很坦诚。
B的提议给了我新的思路，但我现在还没想好。
我在犹豫。
我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隔着纱帘，一切都是朦胧的。
灰蒙蒙的天气并没有变好，云层厚实地遮住阳光，我失去了对于时间的判断。
B抬头看了看房间墙壁上的挂钟。
我才发现自己身后的墙壁上有一个挂钟，秒针在移动。
很少有人会在装修时，刻意在房间里挂挂钟了。
现在的人都更加依赖手机，这种需要用到电池的物品更换起电池来并不方便，而且机械的钟表比起手机这样的产品来说，更容易发生故障，导致时间错误。
“时间也差不多了，楼下的西餐厅味道不错，要一起吗？我请你。”
察觉到我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愿，B微笑着顺势说。
“不用了，谢谢。”我拒绝了。
B轻叹，并没有强迫我。
他以前就是这样的人吗？
很遗憾，我没什么关于他的记忆。
他将我送至门口，前台的女孩为我打印出账单。
我看着代表价格的数字。
按时计费，并不便宜。
也是，这里一看就不是我这种穷鬼能经常出入的地方。
我掏出手机付费，有点肉疼，但我还是保持着平静的样子。
B单手搭在前台的柜子上，随性地倚着，看我付款，然后笑了一声。
“梁知逸，你下次直接约我出去就行了，火锅，烧烤，你随意，我不挑食。”
“再见。”我说。
“再见。”B笑着说。
下了楼，我往高铁站的方向走。
起风了。
我重新将外套的拉链拉到最顶端，好让冷风无法从衣领灌入。
或许，在下一次做噩梦时，我可以在第一时间把梦境中的内容在纸上记下来。
就像那本笔记本中的内容一样。
短时间内应该是可行的。
那本笔记本的存在是一个提示，同时也是一种警告。
仿佛有人在告诉我，不要去探究背后的真相。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关于B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