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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陌生人的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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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去世了,灵堂设在老家,你去吗?”
我看着手机上的消息,觉得空白。
A是我的发小,一起长大,从小学到高中,我们一直是同班同学,直到大学,我们考上了不同的学校,断断续续联系了几年,彼此的人生再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一开始,过年回老家还会聚一聚,后来我随父母搬到市里,就再无太多交集,只是偶尔在手机上聊上几句。
我记得他之前和我说过准备和女友结婚,我用手机给他发了几句祝福话,没想到才过了几个月,就收到他的死讯。
看着手机上的黑体字,莫名觉得扎眼,我点开输入框,打了个“去”字,发送,然后放下手机。
天已经黑了,从楼上阳台望下去,车辆穿梭在暖黄的灯光中,穿插着五颜六色的商店灯牌,璀璨美丽,是我听不清的热闹。
犹豫再三,我摸出烟盒点燃一根,烟雾缭绕,在灯光下,有些泛蓝。
那本烧毁的笔记本摆在茶几上,我盯着看了很久,可最终也没有打开。
向公司请了三天假,我买了回老家的高铁票,工作了几年还是买不起车,为了这套房子差点把父母的养老钱掏光。
就当为环保做贡献吧。
我只能想。
灰扑扑的小县城,几年过去了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改变。那条老路修了这么久还是没有修好。
我背着背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梁知逸!”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在我旁边停下,车窗后是一张毫无印象的脸,一身黑色休闲装,细框的眼镜看起来气质斯文。
我没急着搭话,等他先开口。
“是我啊!B,初二时我还坐在你后面!”
我像个不肯承认的失忆症患者,夸张地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不过“B”这个名字确实耳熟,好像当年班上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但往来不多。
B笑着说了句玩笑话:“你还是和以前一样高冷啊。”
我附和地笑笑,没接话。
B指了指车内:“你也是去看A的吧?一起,我带你。”
看了看前面还有一段路才到车站,我点头:“谢谢。”
B笑着说:“老同学别客气,这么多年不见,正好聊聊。”
我打开车门坐上车,B松开刹车。
车开得很慢,这条路确实不好走,我忍不住说:“这条路很少有人走了,一般都走另外一条,但步行的话还是这边比较近。”
B看了看导航,一副无语的表情:“……我第一次来这边,导航导的……”不过来都来了,现在退回去也不划算。
“梁知逸,你现在在哪高就?”B似乎是一个健谈的人,看着前方的路问。
他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指甲剪得很干净,看起来像弹钢琴的手。
我简单说了一下公司的名字。
B笑了一声:“这个公司是在H城吧?真巧,我和同学合伙开了一家心理咨询室,就在H城。”
“心理咨询室?”我有些意外。
“嗯。我大学选了精神医学,又不想去精神病院上班,就打算开个心理咨询室,刚好一个同学也有此意,我俩一拍即合。”B随意地说。
听起来他家境很不错,有足够他任性的资本。
“那也不错。”我看着车窗外匆匆掠过的风景,随口回应。
终于结束了颠簸,B将车速提起来。
“你和A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吧?”隔了一会儿,B问。
“嗯。”
“真是世事无常,听说他在准备婚礼,可惜……”B感叹着说:“你知道他是怎么去世的吗?”
“不知道。”我回答。
B叹了一口气,应该是在惋惜A的早逝。
“初中时他还帮我打过架……”B唏嘘着说。
A从小就是个很讲义气的人,不爱学习,但人缘很好,这样的事我一点也不意外,但他从没和我说过。
说话间,目的地到了,B停好车,我们一起下了车。
这一片都是自建房和旧小区,小时候我也和父母住在这里,后来大学时父母带我搬进市里后,老屋便卖给了别人。
我在前面带路,拐进一户贴着挽联的人家,门口还有鞭炮燃放后的红色纸花。
这边的人对一些仪式并不讲究,很多时候还是以方便为主,所以我们直接走了进去。
院子里已经有好几张熟悉的面孔,我和B上前简单地打了声招呼,先去灵堂祭拜。
A的黑白照片放在前面的桌子上,嘴角笑起来的弧度看起来痞痞的,没心没肺,不知道是从哪张生活照上截下来的。
死者为大,我和B一起在遗照前拜了拜,我掏出准备好的牛皮信封塞进旁边的家属手中。
A的母亲去世得很早,家属只有A的父亲和大A四岁的哥哥,旁边还有两位我不认识的女性,应该是A的嫂嫂和女友。
年轻些的女性低着头,脸庞清秀,眼眶泛红,耳朵上带着一对银色的五瓣花。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听说是A在大学时认识的,快毕业时A向她告了白,谈了几年,已经决定了领证的日子。
我低头说了句:“节哀。”
A的父亲拍拍我的肩膀,悲伤地叹息着,什么也没说。A的哥哥勉强笑了笑说:“梁子,你很久没回来过了,今晚留下来陪我喝一杯?”
我点头。
小时候A的哥哥是我们的孩子王,外向活泼,没少带着我们这些小一点的孩子爬树打鸟。
我转头看了一眼遗像后的棺材,一种说不清的怪异感爬上心头。
现在已经全面实行火葬,不知道为什么A家用的是棺材而不是骨灰盒。
A的哥哥拍拍我:“A以前总说你是他最好的兄弟,要见他最后一面吗?”
我愣了一下。
A哥哥的话有些奇怪,我看着那口棺材,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和谐感萦绕在身旁,就好像有一个活物正躺在棺材里,睁着眼,死气沉沉地盯着我。
那只是错觉,但我还是没由来地脊背发凉,直觉在敲响警钟,一下又一下,我一时想不到什么具体的东西,那种坐立难安的感觉迫使我做出选择。
要么走开,不再去想。
要么亲眼确认,棺材里没什么古怪的东西。
我装作平静地点点头,好像棺木里装了我想要的线索。
棺盖还没有钉上,A的哥哥和A的父亲抬起棺盖,露出一道宽缝,我探头去看,在看清的那一瞬,我彻底呆住,大脑一片混乱,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透骨的凉。
狭小的棺木内铺着毯子,身穿寿衣的年轻男人躺在上面,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双手交叠安详地摆在身前,可那张脸,分明是我的脸!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我颤抖着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张我看了二十六年,朝夕相处的脸,我无法说服自己只是看错了,何况A与我长的并不相像!
为什么?
“梁子,你怎么了?”A的哥哥问。
我下意识抬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扭曲的旷野,大地无限延伸开,破碎的天空从不同方向倾斜,牙齿在地上爬行,灰尘中盛开出黑色的字迹,巨大的眼球委婉地唱着哀歌,浮肿的尸体正在和我说着什么,他吐出的每一个字我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却是我无法理解的含义。
腐臭的尸液随着他的动作从青黑浮肿的皮肤裂口渗出,浓重的尸臭从鼻腔灌入,熏染着五脏六腑。
那是从古至今,人类刻在本能中的恐惧与恶心,我再也忍不住,捂住嘴低头干呕,胃被刺激得痉挛,心脏剧烈跳动着,我浑身颤抖着,呕得眼泪花都出来。
肿胀的死尸停了一下,俯身下来看我,蠕动的白色蛆虫从他眼眶中掉下,有几只落在我的手背上,柔软凉意的触感刺激我的神经。
恐惧扼着气管,我想要捂住耳朵尖叫,但理智压抑着自我,不可以。
我闭着嘴巴,条件反射地甩手,将蛆虫甩落,我想要后退,却猛然发现我其实一直坐在轮椅上,我的脚没有知觉。
我自欺欺人地低着头,神经质地在衣服上用力擦拭刚才蛆虫接触过的地方,那柔软恶心的触感,怎么也擦不干净。
浓重的尸臭好像不用通过呼吸系统也能侵入内脏,我尽力地屏住呼吸,紧闭着嘴巴,尽量埋低头,不去看近在咫尺的死尸。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我不敢发出声音,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害怕惊动其他的什么,招致死亡。
“你没事吧?”冷不丁有人拍了我一下。
我一个激灵,不适地一颤,勉强控制自己没有失态地做出出格的举动。
扭过头,B疑惑又担忧地看着我,他的手搭在我肩头,我努力平复着混乱的思绪,悄悄看了一眼侧边。
A的哥哥也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尸臭仿佛还萦绕在鼻腔,我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突然有点不舒服……”我勉强编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A的哥哥似乎说了句什么,烦躁不安的我根本听不进去。
气氛变得尴尬,我只想赶快从周围人的视线中逃开,压着声音说了一句:“我出去透透气。”
没等任何人回答,我不敢看向任何人,低着头转身就走。
离开前,我用余光看向A的棺材,棺盖好好盖着,A的哥哥和我站在一开始说话的位置,就好像我在说话的途中突然睡着了,做了一个诡异怪诞的梦,又突然惊醒。
A的遗照一成不变地笑着,空洞惨白,我逃也似的走出去,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心脏还是跳得很快,我蹲在路边的电线杆下,大口喘息,慢慢平复下来。
B跟了出来。
“没事吧?需不需要去医院?”B皱着眉问。我知道我此时就像突发恶疾的精神病。
我摇头:“没事。”
没什么说服力。
我摸出衣服口袋里的烟盒,指尖还有些颤抖。
我递给B:“来吗?”
B犹豫了一下,抽出一根。
我也抽出一根,塞进口中,摸出打火机点燃。
B借了我的火,看来他平时其实并不抽。
我靠在电线杆上,看他护着火点燃,深吸一口。
“吸烟有害健康。”他笑笑说。
“我知道。”不过是用一种不明智的自残方式来填补日常生活中灵魂的空白罢了。
B不再说话,陪我站在冷风中沉默。
踩灭烟头,我俯身捡起来扔进路边的垃圾箱,B也学着我,将烟头扔进垃圾箱。
彻底冷静下来后,我返回A的家中,找了个椅子坐下,B则和其他的老同学叙起旧,我没心思参与。
尸臭比想象中还有侵略性,带着与生俱来的恐惧,连香烟的味道也无法盖过。
我将脸埋在手中。
太真实了,无论是视觉,嗅觉还是触感,这不是单纯能用真实梦或者幻觉就能解释的,可当我尝试回忆那些细节的时候,我无助地发现,记忆在消散,浮尸,眼球,我的尸体,一切都是支离破碎的,没有一丁点儿的真实感。
而刚才不自然的举动在脑海中一帧帧回放,剖析,我用尽全力握拳,好让指甲扎进手心中,让疼痛取代内心挥之不去的烦躁和压抑。
我远远看向A的棺材,只有恐惧还烙印在脑海中。
傍晚时分,吊唁的人陆续离去,B也和我打了个招呼先走了。我和A的家人坐在饭桌旁,A的哥哥拿来一瓶白酒打开。
A的父亲先问了我一些近况,然后我们便说起了A。
大学毕业后,A在外面闯荡了两年,一事无成,在父母的劝说下回来接手了家里的小店。安稳下来后,他向女友求了婚。
普通寻常得像是命中注定。
再后来,他死了,轻飘飘地走完了一生,留下无数遗憾。
我忍不住问:“A……他是怎么走的?”
A的哥哥喝了一口酒,看看A的女友不在旁边,接过话:“法医说,是自杀。”
我不可置信地顿住,我印象中的A一直是一个乐观开朗的人,讲义气,有点大大咧咧,我从来没想过他会和“自杀”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A的哥哥有些烦躁地说:“我也不信,可有人看见了,A是自己把刀子扎进脖子的!警局的法医也验过了,一刀致命,是他自己造成的!”
A的父亲拍了拍他,让他小声点。
我知道他们不想让A的女友听见了再伤心。
这样极端的自杀方式并不常见,何况是出现在A这样的人身上。
我转头看了看灵堂的方向,什么也看不到。
“A走之前,发生过什么吗?”我犹豫了一下问。
我知道自己是个冷漠的人,可对于A,我无法不在意。
这几年我们都没再好好的聊过天,我突然发觉自己对他有些陌生了。
A的哥哥摇摇头,这种事他自己也好好想过,是不是自己日常忽略了什么,导致A居然走到了这一步。
可是没有,A的性格很好,与周围的人没什么解不开的矛盾。店里的生意平时父母也会帮忙,没什么异常,也没有欠下还不了的债。
他正在筹备婚礼,和女友感情很好,女友也说A自杀前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也没有生病的迹象,一切都很突然。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那只有A提过他时不时会做很可怕的噩梦,可醒来后又说不清究竟梦见了什么,只是说,感觉特别真实。他和好几个人都说过,但对平日的生活也没什么影响,他自己也觉得可能只是没休息好。”A的哥哥突然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脚冰凉,但我不想多说什么。
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这么多年,我还是不喜欢高度白酒刺激的味道。
我又看了一眼灵堂的方向,沉默了一会儿问:“现在不都是火葬了吗,怎么用的棺材?”
A的父亲重重叹了口气说:“那口棺材本来是早些年我为自己准备的,那时候摔了一跤,在医院住了很久,就想着是不是该给自己准备口棺材了。后来说要火化,这口棺材一直没卖出去,结果先给A用上了。”
A的父亲说着,有些哽咽,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湿润。
我心里也不好受,拍了拍老人的手,让他节哀。
气氛太过沉重,我岔开话题,聊了聊其他事情,后来A的哥哥又说起了些小时候的事情,直到天彻底黑下来才结束。
A的哥哥带我去了客房,我想起小时候每次留宿在A家时,我都是和A一起住在他的卧室,然后半夜一起瞒着大人偷偷爬起来打游戏看电视。
第二天,我告别了A的家人,坐车回了H城。
那本烧毁的笔记本还是和我走的时候一样,摆在桌子上,我坐在沙发里发呆。
明天才用去上班,我单手点亮手机屏幕,默然盯着熟悉的屏保。
那天我和B交换了联系方式。他说他开了一间心理咨询室,我在犹豫,那些我自己无力找出答案的问题,是否应该问一问他这位专业人士。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我又将它点亮。过了一会,手机屏幕再次暗了下去,我再次将它点亮。
重复。
最终,我还是决定给B发去消息,向他预约时间。
B为我安排了周末的下午,并没有问什么。
我放下手机,向后靠进柔软的沙发里,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过了很久,我坐起身,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小心翻开。
虽然在找到它的第一天,我已经大致看过一遍,但我还是希望能在其中找出之前忽略掉的信息。
被烧糊的纸张轻易地碎裂开,我翻到有字的第一页。
清晰的碳素笔迹,是我自己的字迹,但我对这本笔记本毫无印象,更别说里面的内容。
我的记忆好像丢失了一块,而我连记忆丢失这件事都没有印象,直到前几天,我在衣柜的缝隙里找到了这本属于我的笔记本。
笔记本的大部分都被烧毁了,可残余的部分又被藏了起来。
是我自己烧的吗,还是其他人?
为了什么?
将它藏起来的又是谁?
如果不想被现在毫无记忆的我看到,那有更简单的办法,只要丢进小区里的垃圾箱就好了,没有关于这本笔记本记忆的我,根本不会想到去寻找它。
可它却被塞进了一个家里难以被注意到的角落。
最重要的是,我为什么对这件事毫无记忆?
收回杂乱的思绪,我将注意力集中在笔记本残存的文字上,这一页上只有一行工工整整的黑字。
“我的记忆欺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