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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池边寒漪 ...

  •   夷陵王府臭名昭著的王生失忆了。
      这个消息像滴入沸油的冰水,在夷陵城炸开。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无人不在谈论这件奇事。
      “听说了吗?王府那位……回来后连自己是谁都不认得了!”
      “阎王老爷开眼?还是作孽太多,遭了天谴?”
      “嘘——小声些!谁知道是不是又一出戏……”
      ---
      王府的日子很悠闲,王生坐在雕花拔步床边,看着铜镜里那张陌生的脸。三十上下,眉目其实生得英挺,只是眼下一片青黑,显出纵欲过度的颓唐。
      自楚成珏力量恢复后他就变回了王生模样,那几个盗墓贼眼拙又生分,地道昏暗也看不分明。他既然是王府的人那之前的谎言也不攻自破,只是天涯路远,他们怎么会管这闲事?
      “三公子,该换药了。”一个青衣小婢端着漆盘进来,声音发颤,头埋得极低,不敢看他。
      因为“生病”,王府的人对他没什么要求。
      吃喝拉撒晒太阳,偶尔读几本圣贤书,这样的日子倒是挺像东宫的时候。
      只是有一个疑问一直盘踞在心头——既然国都已是鲜有人迹,那王生好端端怎么会死在那儿?
      他皱眉,试图从这婢女身上找出一点熟悉的线索,却只看到她纤细脖颈后一层细密的颤栗。她在怕他。为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他开口,声音沙哑。
      婢女手一抖,药碗险些打翻。“奴、奴婢春杏……服侍王爷三年了。”她扑通跪下,“王爷饶命!”
      王生怔住。他什么也没做。
      “起来吧。”他疲乏地说,“以前……我常责罚你?”
      春杏惊惶地抬头,又迅速低下,嘴唇翕动,终究没敢答话。但那恐惧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这时,一个穿着深蓝色绸衫、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疾步进来,面容沉静,眼神却锐利如鹰。
      他先扫了一眼跪着的春杏,才向王生躬身:“公子,大房叫你过去。”
      楚成珏已经习惯这些日子或虚情或假意的嘘寒问暖。
      王生打探道:“是伯父要找我?”
      他这些天也不是吃干饭的,他头上“敬”字辈有三个男丁,除了他爹王敬尧还有一大一小。
      管家抬眼,视线在他脸上极短地停了一瞬,又恭顺地垂下去:“是大老爷。大老爷听说公子身子好转,想见一见。”
      王生点了点头,站起身。春杏如蒙大赦,连忙帮他整理衣襟,指尖依旧冰凉微颤。他留意到管家眼神掠过春杏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王生意味不明地冲春杏笑笑,春杏便把头埋低了。他道:“我前几天没在院里见过你。”
      “我之前,在夫人那儿……”春杏指的是王生生母秦夫人。这女人精明着,两个女儿都往祖母外家塞去,在老夫人面前可谓是大红人。
      王生颔首算揭过。
      穿过几重院落,王府的奢华渐次铺展。雕梁画栋,奇石异草,连回廊下挂的鸟笼都是鎏金镶玉的。只是这份富贵里透着股陈腐气——侍立的仆役个个低眉顺眼,脚步轻得像猫,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寂静。
      大房住在东路的“颐和堂”。才进院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陈年熏香的沉闷气息。
      堂上坐着两人。主位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面容与王生有几分相似,却更显瘦削阴郁,眼窝深陷,正是王生的大伯父王敬亭。他身旁坐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珠翠环绕,面皮白净,一双眼睛却总斜着看人,这是大伯母周氏。
      “侄儿给大伯父、大伯母请安。”王生依着这几日学来的礼数,躬身作揖。
      王敬亭没立刻叫起,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沫,半晌才道:“起来吧。听说你前些时日刚回来,连人都认不清了?”
      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子刮过耳膜。
      “是。许多事……都记不真切。”王生垂着眼,谨慎应答。
      周氏轻笑一声,那笑声尖细,却不带多少温度:“哟,这可真是奇了。忘了好,忘了干净。那些个糟烂事,记着也是堵心。”
      王敬亭斜了她一眼,周氏敛了笑,撇撇嘴不说话了。
      王敬亭放下茶盏,目光像钩子似的落在王生脸上,“咱们王家这一辈,就你一个男子。你是老三,虽非嫡长,却也该有些担当。往日荒唐,仗着你父亲的情面,我们也睁只眼闭只眼。如今既遭了这一场罪,该收收心了。”
      话里有话,句句敲打。
      王生只是诺诺应着:“伯父教训的是。”
      “城外田庄的账目,这几年有些不清不楚,”王敬亭从手边拿起一本册子,示意管家递过去,“你既闲着,就去看看。也算学点正事。”
      管家将账册捧到王生面前。封皮是旧的,边角磨损,看得出有些年头。
      “是。”王生接过,触手便觉纸张脆硬,似是受潮后又干透。他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
      “行了,去吧。好生将养,缺什么跟你伯母说。”王敬亭挥挥手,似已疲乏,闭上了眼。
      退出颐和堂,走到无人穿行的游廊下,王生才翻开账册。前几页是寻常的租佃记录,笔迹工整。翻到中间,却有几页纸质明显不同,墨迹也新些,记载的是去年秋收的出入。
      其中一行,记着“九月十七,收南坡精谷两百石,入西仓”。
      王生指尖顿住。他记得清楚,前日随意翻看一本地方风物志,里面提到夷陵城南坡地贫,多种豆薯,不产稻谷。何来“精谷两百石”?
      且这墨迹虽刻意模仿旧色,但细看笔锋走势,与前后页并非一人所书。
      是账目有假,还是有人借这本旧册传递什么消息?
      他合上册子,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王府的屋檐重重叠叠,压得人喘不过气。这深宅大院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藏着秘密。
      还有这本人为动过手脚的账册,偏偏交到了“失忆”的他手里。
      是试探他真忘还是假忘?
      还是想借他的手,去揭破什么?
      远处隐约传来丝竹声,不知是哪房在宴饮。王生将账册拢入袖中,缓步往回走。
      国都荒芜的影像,与眼前这病态繁华的王府,在他脑中交错。
      王生,你究竟因何死在千里之外的故国旧地?
      而这夷陵王府的沉疴积弊之下,又埋着多少见不得光的秘密?
      他走过拐角,忽然瞥见一个月白身影立在池边柳树下,是个年轻女子,正望着枯荷残叶出神。听到脚步声,她倏然回头,露出一张清丽却苍白的脸。
      看见王生,她脸上血色褪尽,眼中掠过惊愕、厌恶,以及一丝深切的悲凉,旋即转身匆匆离去,像避让什么污秽之物。
      王生驻足。
      他认得她。
      今早翻看王府旧年节礼单时,末尾有一行小字:“表小姐苏若薇,赠绣帕一方。”
      单子上只有这一句,再无其他记载。
      风起,池水皱起寒漪。
      王生袖中的账册,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回到自己居住的“撷芳院”,春杏正端着热水从耳房出来,见了他,又是一惊,险些泼了水。她今日似乎格外心神不宁。
      “公子回来了。”她低头福了福,声音细若蚊蚋。
      王生“嗯”了一声,走到书案前坐下,状似随意地将袖中账册取出,放在一旁。春杏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册子,沏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春杏,”王生端起她奉上的茶,看着浮起的嫩叶,语气平淡,“我不在这些日子,府里可有什么新鲜事?或是……什么人来探望过?”
      “没有,少爷失踪后,府中上下都迫切不已……”
      王生呷了口茶,目光落在账册上,“大伯父给了我些旧账,让我学着看。说是城外田庄的,你对这些可有耳闻?”
      春杏脸色白了白,头垂得更低:“奴婢只管院里杂事,外头庄子的事……不清楚。”
      “是吗。”王生不置可否,翻开账册,指尖点在那行“九月十七,收南坡精谷两百石”上,自言自语般道,“南坡……我记得那地方,好像不怎么长稻子?”
      春杏的呼吸似乎停了一瞬。
      王生抬眼,看着她:“你以前在夫人那儿伺候,夫人管家时,可曾理会过这些田庄账目?”
      “夫人……夫人心思多在两位小姐和老太太身上,庄子上的事,多是大老爷和管家们经手。”春杏答得很快,却始终不敢与他对视。
      “夫人近日可好?自打回来,我这个做儿子的还未去请安。”王生换了个话题。
      之前入府只见了父亲王敬尧和两个姐姐王芷兰和王芷薇,秦夫人倒是不见人影——说是给祖母办事去了。
      “夫人……一切都好,只是时常挂念公子。”春杏答得中规中矩,挑不出错,却也听不出多少真切关怀。

      王生不再问,挥挥手让她退下。

      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盆里偶尔毕剥的轻响。
      王生合上账册,指尖在磨损的封皮上轻轻摩挲。这王府里,有人想借他的手,去碰某些东西。是祸水东引,还是螳螂捕蝉?

      窗外,暮色渐浓,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王府各处次第亮起灯火,那光亮映在窗纸上,却显得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他想起白日池边那张苍白惊惶的脸。

      苏若薇。
      夜风吹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轻响。王生吹熄了手边的灯,将自己隐入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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