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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空土不生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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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界的风带着蚀骨的幽寒,拂过霜满天那片唯一的空地。裴臣独自立于此间,玄色衣摆在流动的晦暗中静垂如铁。
“霜满天有一块空地……我在这里种下了一片蝶兰,初见你的那一年,它慵懒茂盛,却再也没开过。”
“我改变了地貌,改不了这方天地拒绝生命的本质;我能令花枝破土,却无力赐予它们……真正的生机。”
“看着它们自以为承蒙天眷,最终却在我的注视下无声萎去,我常想——或许荒芜,比一场注定凋零的繁华,更为仁慈。”
记忆中的人自风中形销骨立——那是楚成珏第一次有了鬼的神韵。
他的语调慢悠悠的,好像这不是差点不见的最后一面。
然后呢?他说什么了……
“裴臣……宣不宜,我栽得活水土,却养不活天命。”
低语散在风里。那些自以为被眷顾的蝴蝶兰,在他注视下片片凋零时,是否也曾怨恨过这场徒劳的盛放?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焦黑的泥土。能翻覆阴阳的手,却握不住半点温度。
不,它们不会怨恨。
它们只会认为自己错了。他们不知道自己成了俄狄浦斯般的悲剧英雄,它的错误不在于它做错了什么,而在于它是什么,以及它在哪里。
不仅仅是答案,这里最真相的一切都在否定它的存在。
是自己辜负了这片天地。
可怜的蝴蝶兰,它到死都觉得自己死于天命。
“宣不宜,”风声吞没了叹息,“下次见面,别再叫我义父了。”
就像他这个穿书者,一度以为能冷眼旁观,最终却深陷局中。
破败的土房里弥漫着草药和奶腥气。
他被裹在粗糙的麻布里,属于婴儿的模糊视线费力地对焦。
“阿嬷,他为什么不哭?”一个稚嫩的女声问,带着好奇。
“兴许是吓着了……”苍老的声音回应,一双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的手将他抱起,轻轻摇晃。那动作,让他想起另一个世界里,台南老家门口那棵总在风里摇晃的凤凰木。
他成了宣不宜。
城破之日,公主母亲被掳,他是混乱中诞下的孽障,是父不详的野种,带着一半被视为蛮夷的血统。母亲视他为耻辱,将他弃如敝履。
他知道这一切。也知道自己是个世外之人。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会成了书里这个早夭的配角。
收养他的外族老婆婆,儿子和女婿都死在了那场灭国战争里。家里只剩下她和年幼的孙女,现在,又多了一个他。
“从今往后,你叫宣不宜。”婆婆用生硬的官话对他说,又用部族的语言对孙女说:“其其格,这是你弟弟。”
小小的其其格凑过来,乌黑的眼睛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脸颊。
裴臣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
属于初二男生裴臣的灵魂,被困在这个无力的小身体里,冷眼旁观。
他知道九岁那年,他会死掉,遇见那个将纠缠他此后漫长岁月的鬼王楚成珏。那是他命定的劫数,是这本书为他写好的、属于配角的戏份。
既然结局早已注定,过程似乎也无需投入太多感情。他喝奶,睡觉,任由婆婆和其其格摆弄,内心一片淡漠的无所谓。他甚至会刻意屏蔽那些无用的温情,在心里用闽南语默念:“拢是假的,戏一出而已。”
但身体的反应,有时比灵魂诚实。
某个深夜,他被饿醒,习惯性地用带着哭腔的软糯台语嘟囔:“阿嬷,我肚耙耙……”
守在一旁的婆婆惊醒,虽然听不懂,却似乎明白了他的需求,将温热的羊奶凑到他嘴边。
那一刻,他愣住了。温暖的奶液滑入喉咙,婆婆粗糙的手指拍着他的背,哼着他听不懂、却异常温柔的部族歌谣。其其格也揉着眼睛醒来,趴在炕边,小声说:“弟弟不饿,婆婆在。”
那个时候,他其实很想很想他现世的母亲和姐姐。
他想起了台南老家,想起阿嬷也是这样,在他生病时整夜不睡,用带着闽南语腔调的普通话哄他。
他先是小声啜泣,最后终于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属于婴儿的肺部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婆婆和其其格都慌了,笨拙地一起抱着他、哄他。
昏黄的油灯下,三个失去一切的灵魂,紧紧依偎在这北地寒凉的夜里。
他哭得打嗝,脑海里翻滚着混乱的闽南语和普通话:“阮毋是宜……阮是裴臣……但是……但是……”
可后来呢?
后来,是婆婆省下口粮给他做的粗糙米糕,是姐姐在风雪夜紧紧搂住他,用生涩的官话唱着他听不懂的童谣。
他记得那个夜晚,他发烧了,迷迷糊糊间,用带着哭腔的台语喊:“阿嬷……阮欲转去厝……”
婆婆听不懂,却只是更紧地抱住他,布满皱纹的脸贴着他滚烫的额头,一遍遍重复:“不宜,不怕,婆婆在。”
蝴蝶兰无悔。
就像他,从未后悔在那破败的小院里,接过婆婆递来的那碗温热的羊奶。
最后一丝意识湮灭前,他唇边似乎掠过一抹极淡的弧度。一句几乎不存在的气音,混着他早已融入骨血的中原官话,以及灵魂深处从未忘却的、海岛的口音,轻轻散开:
“阿嬷……其其格……阮……转去矣。”
风过了无痕。
鬼界的风永无止息,卷起空地上的焦土,又任其落下。裴臣仍立在原地,指间残留着那片死寂土壤的触感。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干涩,落在空茫里,惊不起半点回音。
“楚成珏啊楚成珏……”他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咀嚼一枚早已失却味道,却硬生生卡在喉间的果核。“你说你栽不活天命。”
可他自己呢?
他以为自己是个看客,冷眼旁观着既定的命途。
他告诉自己,裴臣是裴臣,宣不宜是宣不宜,书页一合,故事终了,他总能回去。
他抗拒着婆婆粗糙手掌的温暖,抗拒着其其格稚嫩关怀带来的牵绊,用“戏一出而已”筑起心墙。
可那碗羊奶的温热,却穿透了灵魂的壁垒,烫得他无所遁形。
那不仅仅是羊奶。那是婆婆从自己口粮里省下的生机,是其其格在寒夜里紧紧抱住他的体温,是这方被他视为“书中世界”的土地,强塞给他的、不容拒绝的“真实”。
他以为自己能冷心冷情地走向九岁的死局,去见那命定的楚成珏,完成一个配角的使命,然后飘然离去。
可当死亡真的来临,当意识在北地的风雪中一点点消散时,他发现自己错了。
他想起婆婆哼唱的、他始终听不懂词的歌谣,想起其其格把唯一的兔毛褥子让给他时冻得发紫的嘴唇。
他不是在看戏,他就是戏中人。
他不是过客,宣不宜就是他,他就是宣不宜。
裴臣缓缓站直身体,玄色衣袍在死寂的风中纹丝不动。他抬眼,望向霜满天那永远灰蒙的天空。这里没有蝶兰,没有生机,只有永恒的荒芜,和一段纠缠了数百年的孽缘。
楚成珏说他养不活天命。
那他裴臣,偏要在这绝境里,养出点什么来。
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既然留下了,既然挣脱不了这命定的丝线,既然心已然陷落,那便索性,将这局棋,走下去。
直到尽头。
风更冷了,卷起他墨色的发丝,拂过那双此刻燃起暗火的眼眸。
空地上,焦土依旧。
——
暮色如纱,轻轻笼罩着王府威严的青砖高墙。门房老王刚将檐下的第一对灯笼点亮,橘色的暖光在渐深的天光里摇曳。
巷口隐约传来的争执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蹙眉望去,只见三个衣着粗陋的汉子正与两名巡街差役拉扯,中间护着一个青衫少年。那少年身形单薄,衣摆沾着尘土与草屑,面容在暮色中看不真切,却自有一股难言的清贵气度。
“官爷,真是王府的少爷!您看这画像!”为首的汉子声音粗嘎,急急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老王眯起昏花的老眼,待那画像在灯笼光下一展,他心头猛地一跳,手中的火折子“啪嗒”落在青石阶上——那画像上的眉眼,分明就是失踪了三日的少爷王生!
“快!快开中门!”老王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颤抖,他一把推开身旁愣神的小厮,几乎是小跑着冲下台阶,也顾不得礼仪,一把拉住那少年的胳膊,老泪瞬间涌了上来,“少爷!我的少爷啊!您可算回来了!”
这一声呼喊,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门内脚步声顿时杂乱响起,人影幢幢。
楚成珏——如今是“王生”——被老王半扶半请地引着,跨过了那道高高的朱漆门槛,匆匆回头看了一眼三个看见城门告示就把他“卖”了的三人。他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内熟悉的影壁,上面“福”字砖雕依旧,只是角落一片瓦松似乎新近被碰断了。
他尚未步入前院,垂花门内已涌出一大群人。
最先冲过来的是二小姐王芷兰,她发髻微乱,海棠红的比甲甚至系错了一颗盘扣,一把就攥住了楚成珏的手腕,指尖冰凉,带着剧烈的颤抖:“生弟!你……你跑到哪里去了!”她语带哽咽,一双美目迅速泛红。
紧接着是大姐王芷薇,她虽步履稍稳,但那杏子黄的裙裾却被门钩扯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犹未察觉,只是紧紧盯着他,声音发紧:“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都围在这里像什么样子!”一个沉稳却难掩一丝急促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王父王敬尧快步走来,他身着家常的青灰色直裰,领口处微有褶皱,似是闻讯后匆匆赶来,连腰间那枚代表身份的素玉佩都未系得齐整。他目光如炬,在楚成珏身上迅速扫过,像是要确认每一寸都完好无损,随即侧身示意,“先进去再说。”
众人簇拥着楚成珏往正堂走去。刚绕过影壁,就见回廊尽头,老夫人被两个大丫鬟几乎是架着胳膊搀扶而来。老人家银丝散乱,平日戴得端端正正的万福纹抹额歪斜着,露出了额角一道平日被小心遮掩的旧疤。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嘴唇哆嗦着,还未开口,腕上那串盘得油亮的沉香木念珠竟“啪”地一声,绳索崩断,檀木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在寂静的庭院中发出清脆而令人心慌的声响。
“生哥儿……”老夫人这一声呼唤,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与无尽的酸楚,百转千回。
楚成珏停下脚步,目光掠过满地跳跃滚动的念珠,又看向老夫人抹额正中那颗硕大的东珠——其光泽、大小,与两位姐姐发间钗环上的珍珠如出一辙,显是同一批采买之物。
他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茫然与无措,微微侧首,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与困惑,轻声问道:“这位老夫人……诸位……认得我?”
一瞬间,满院寂然。只听得秋风穿过回廊,卷起几片孤零零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此刻气氛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