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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深宅数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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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懒洋洋地洒在王家的小院里。
楚成珏——如今顶着“王生”身份活得那叫一个舒爽,正躺在竹椅上,手边小几摆着盘水灵灵的时鲜果子。
五体不勤没人管——王敬尧上京了,整理账本他不会——粗通一二,简单找找茬还成,禁不起考验,很显然王生也不通此道,不然怎么要设计王生还能让他轻易看出来?悠哉悠哉,他只需要享受这最后的时光,然后老老实实身死道消就好了。
他不可能一直当王生,一方面无论王生“失忆”是真是假,凶手都不会放过他,另一方面,他成为鬼王后就是鬼修,要么魂飞魄散要么休眠,他是后者,鬼修身体不禁造,他离体太久可能都臭了。
他得回去,用别人的脸活一辈子,比混吃等死更觉可耻。
忽然,他搭在果盘边的手背触到一点微凉、迅捷的碰触。
楚成珏眼未睁,手腕却已如灵蛇般反扣,精准地捉住了一只细细的手腕。
那手腕的主人显然没料到自己会被发现,吓得“呀”了一声,是个稚嫩的童音。
楚成珏这才睁眼,侧头看去。
一个约莫五六岁、穿着半新不旧绸缎褂子的男孩被他抓着,眼睛瞪得圆圆的,正紧张地看着他,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刚摸到的一颗李子。
这孩子面生得很,衣料虽尚可,却并非府里常走动的几位小少爷的打扮,眉宇间隐约带着点初来乍到的怯生与好奇。
可楚成珏……素喜孩童。
“小孩儿?”
无数个遥远的午后仿佛穿透时光,重叠在此刻。苍梧深宫处,松下问童子。
“你是哪来来的小孩?怎么拽着本殿下不放啊?”楚成珏稀奇地打量着未及他腰齐的雪童子。
小孩皮肉白嫩,咂咂嘴,肉浪翻滚,是个穿的金灿灿的漂亮小孩儿。只是这小孩好像不太会说话。
“小殿下!”
不远处朱廊尽了,一个宫女着急忙慌跑来,楚成珏闻声回头。
好怪,这个宫女他没见过。
宫女竟然在奶团子面前蹲下,斥责他:“你是哪个宫里的,见到小殿下胆敢出言不逊!”
楚成珏半点没生气,他咂摸着“小殿下”这个词,久违的的欢欣悄然弥漫开来,他脸上自然而然地漾开笑意,那笑意直达眼底,纡尊降贵地俯下身来。
“你叫什么名字?”“……”
楚成赫。
心被这日头晒得微微发软、发烫。
“我……我叫苏衡。”孩子见他态度友善,胆子大了些,但依旧规规矩矩地回答,“是跟着姐姐来的。姐姐说,我们是来舅舅家做客的。”
“姐姐?”苏若薇?
“哦,是衡哥儿啊。”楚成珏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将剥好的晶莹葡萄肉递过去,“试试这个?比李子还甜。”
苏衡犹豫了一下,看看他,又看看葡萄,最终没抵挡住诱惑,接过去塞进嘴里,腮帮子立刻鼓了起来,眼睛满足地眯起。
“甜吗?”
“甜!”孩子用力点头,彻底放松下来。
“那这个呢?”楚成珏又递过去一小块切好的甜瓜,状似随意地问,“你姐姐呢?怎么放你一个人跑这儿来了?”
苏衡一边啃着甜瓜,一边含糊地说,“我自己溜出来的……这院子好看,还有果子。”
他到底年纪小,几口甜食下肚,又见眼前这位“表哥”温和可亲,话便多了起来。
没过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月洞门口,苏若薇的身影出现,她今日穿着素淡的月白襦裙,脸色比那日在池边还要苍白。她一眼看到苏衡正倚在王生身边吃果子,瞬间血色尽褪,一双美目骤然睁大,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惊骇与恐慌。
“衡儿!”她失声叫道,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提着裙摆就冲了进来,完全失了平日极力维持的稳重。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身影也从廊下快步走出,是春杏。她端着空了的药碗,本是去厨房,此刻也愣在当场,看着苏衡,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楚成珏,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嘴唇哆嗦着,手指紧紧攥住了托盘边缘。
苏若薇一把将苏衡从楚成珏身边拉开,紧紧护在身后,动作幅度之大,差点带翻了小几上的果盘。她胸口剧烈起伏,瞪着楚成珏,眼神里有恐惧,有厌恶,更有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愤。
“阿衡!谁让你来这里的!”她先低头厉声责问弟弟,声音发颤。
苏衡被姐姐的样子吓到了,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我想吃果子……”
“想吃果子不会跟姐姐说吗?为什么要乱跑!”苏若薇的声音依旧严厉,但拉着弟弟的手却在微微发抖。她猛地抬头,再次看向楚成珏,这次,那悲愤压过了恐惧,让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潮红。
楚成珏已经从容地坐直了身体,脸上温和的笑意未散,只是眼底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表妹这是何意?衡哥儿天真可爱,不过吃几颗果子罢了。”
“天真可爱……”苏若薇像是被这几个字刺痛了,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着声音,一字一顿道,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王三公子,您是真的忘了,还是觉得所有人都忘了?”
她环顾了一下这精致却透着死气的小院,目光扫过脸色惨白、几乎要缩成一团的春杏,最终又落回楚成珏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豁出去的决绝。
“您当真不记得,就在那边,”她抬手指向小院角落那口用来养睡莲的陶缸,手指颤抖得厉害,“就在那口缸边……您当初,是如何‘逗弄’那个和衡儿差不多大的小厮的了?”
春杏发出一声极低的抽泣,猛地捂住了嘴。
苏若薇的声音更低,却更冷,如同腊月寒冰:“他不小心打翻了您一盏茶,您就命人将他按在缸边,一遍遍把他的头按进水里,说是教他‘醒醒神’……他挣扎,哭喊,求饶……您却笑着看,直到他再也不动了。”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楚成珏,像是要将眼前这张脸和记忆里那张狞笑的面孔重叠:“那孩子,是春杏的弟弟,是不是,春杏?”
春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泪水汹涌而出,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哭出声。
楚成珏脸上的笑容,终于缓缓消失了。
他静静地坐着,听着苏若薇的控诉,看着春杏的恐惧与绝望,感受着苏衡不明所以的瑟缩。原来如此。
原来王生的“臭名昭著”,并非空穴来风。
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因为一盏茶,被活活溺毙。
而他,楚成珏,此刻正顶着这罪人的皮囊,坐在这里。
午后的阳光依旧暖洋洋地照着,可院中的空气,却仿佛瞬间凝固,冰冷刺骨。
苏若薇那夹杂着恐惧与仇恨的目光,春杏压抑的悲泣,还有苏衡懵懂不安的视线,如同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缚在这滔天的罪业之上。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院中三人,最后落在那口沉默的陶缸上。缸里几片残荷枯叶,在水面投下扭曲的暗影。
“表妹,”他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你说的这些,我……确实不记得了。”
苏若薇紧紧抿着唇,护着弟弟后退一步,眼中的戒备丝毫未减。
楚成珏转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春杏,沉默了片刻,才道:“春杏,起来吧。”
春杏只是伏在地上,哭得更厉害了。
他没有再劝,也没有试图辩解。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承受着那些目光——那些本该属于真正王生的憎恨与恐惧。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地上。
这王府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脏。
他最后瞥了眼苏衡,苏衡向后躲了躲。
哎,还是没有成赫可爱——他想着,悠悠回了房。
翌日,天光晴好。楚成珏仍顶着“王生”的皮囊,待在撷芳院的书房里,面前摊着那本惹人心烦的旧账册。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谈笑声。
“……这株绿梅是难得,待我画好了,定要送你品评。”
“子谦兄妙笔,小弟静候佳作了。”
声音渐近,其中一道略显年轻的嗓音听着耳熟。
似乎是那位年纪与王生相仿的小叔叔王敬安?他平日多在书院或与友人游历,在府中不大常见。
楚成珏立刻摆出一副蹙眉苦思、对着账本一筹莫展的模样。
脚步声在书房门口略顿,似乎外面的人看到了里面的他。随即,门被轻轻叩响,王敬安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朗朗笑意:“三侄子?在看账?难得见你用功。” 他身后还跟着一人,青衫磊落,气质温文,正是他那位形影不离的同窗挚友,似乎姓沈。
楚成珏忙“慌乱”地站起身,脸上挤出恰到好处的赧然和苦恼:“小叔叔,沈先生。快请进。我……我这正头疼呢。大伯父让我看看旧账学学,可我瞧来瞧去,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又怕是自己学问粗浅,看错了。”
王敬安闻言,饶有兴致地走进来:“哦?哪里不对劲?拿来我瞧瞧。” 他性子开朗,颇有几分书生意气的耿直,对家中庶务虽不热衷,但于道理是非上却极为认真。
楚成珏连忙将账册翻到那一页,指着那行字,语气充满了不确定的困惑:“小叔叔您看,这里记着‘九月十七,收南坡精谷两百石’。可我前几日随手翻杂书,好像看到说咱们夷陵城南坡那片地,土薄石多,历来只种些豆薯杂粮,从不出产稻谷啊?这‘精谷’……是不是记错了?还是我理解有误?”
王敬安接过账册,原本含笑的表情随着目光落在那一行字上,渐渐凝住。他仔细看了看前后的笔迹和记载,眉头越皱越紧。他对田庄具体产出或许不如老管事清楚,但这南坡不产稻谷,算是本地常识,他亦有耳闻。
“南坡……确实不宜稻作。” 他沉声道,手指点着那墨迹,“这笔迹……也与前后略有不同。” 他抬起头,看向楚成珏,眼神已变得严肃,“三侄子,这账册,是大伯父直接给你的?”
“是,大伯父说让我学着看。” 楚成珏“老实”点头,脸上适当地流露出几分不安,“小叔叔,是不是这账……真有问题?我、我可没瞎说……”
王敬安合上册子,面色沉凝。
他虽不喜掺和府中勾心斗角,但眼见可能有欺瞒舞弊之事,尤其可能涉及田庄租佃、关乎民生。
“账目之事,关乎佃户生计,府中收支,岂能含糊?” 王敬安正色道,将账册拿在手中,“此事我需亲自去田庄查看核实。若真有人弄虚作假,绝不能姑息!”
楚成珏心中狂笑,面上却忙道:“小叔叔要亲自去?会不会太劳烦?或许……或许是我看错了……”
“是真是假,查过便知。” 王敬安态度坚决,显然已将此视为己任,“你既看出不妥,告知于我,便是对了。总比放任不管,酿成更大错漏要好。” 他拍了拍楚成珏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你‘病’才好,这些烦心事少操心,账册我拿去了。”
“是,多谢小叔叔。” 楚成珏做出一副如释重负又带着点依赖长辈的模样。
王敬安点点头,拿着账册,转身便要与同来的沈姓友人说话,商议前往田庄之事。楚成珏目的达成,心中轻松,也跟着送出两步,目光无意间掠过那位一直安静站在门边、未曾插言的宋
沈先生。
那位沈先生此刻并未看着王敬安,也未关注账册,他的视线,正落在楚成珏身上。
那不是好奇或友善的打量,而是一种极淡的、近乎审视的平静。
他嘴角似乎含着一丝惯常的温和弧度,但那双眼睛却清明无比,仿佛能洞悉一切。
当楚成珏看过去时,他并未立刻移开目光,反而几不可察地,对着楚成珏,微微颔首。
那姿态不像是对王府里臭名昭著、如今“失忆”的三公子该有的。
楚成珏心头猛地一跳。
这人给人的感觉太“干净”了,温润得毫无棱角,反而显得有些……不真实。
王敬安已走到门边,回头招呼:“子谦,我们得去准备一下,明日一早便出城。”
沈文轩闻声,立刻收回目光,转向王敬安时,面上已满是诚挚的关切与支持:“敬安兄有此担当,弟自当陪同,也好有个照应。” 他又仿佛才想起楚成珏,彬彬有礼地朝他微一拱手,笑容无懈可击:“三公子,告辞。”
“沈先生慢走。” 楚成珏压下那丝异样,连忙还礼。
看着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尤其是沈文轩那看似清雅如竹、与王敬安言谈甚欢的背影,楚成珏方才甩掉烫手山芋的轻松感,莫名地淡去了几分。
账册是推出去了。
可这位沈先生……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是那过分完美的笑容?还是那过于平静的眼神?
楚成珏站在书房门口,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像有一缕看不见的寒气,悄无声息地缠了上来。这王府里,似乎每个人脸上都戴着面具,而这位沈先生的面具,格外严丝合缝,让人窥不见底下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