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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朱栏曾倚看花客 漆柱今栖渡魂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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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成珏不明白,他不应该平安长大吗?他是苍梧皇孙,名载玉牒,字承神嗣。这世间最好的未来,仿佛生来就该是他的。
暮色透过雕花长窗,落在孩童稚嫩的脸上。
自己合该顺着金玉铺就的坦途,平安喜乐地长大。
这个道理,连他明白。
难道他不是天生天潢贵胄吗?
这不可能,话本才有狸猫换太子。楚成珏理解不了她的话,可他理解不了的东西多了去了,也不甚在意。
是故,楚成珏欣然启唇:“那母妃一定是最好的母妃了!“
殿内沉香袅袅,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什么:“……是国师教你这样说的?”
“不是呀。”楚成珏摇头,发丝蹭过绣金的衣领,“师尊说,在母妃这儿,可以松快些。”
楚成珏之前看着木讷寡言,现在倒是天真烂漫。
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清冷,平稳,听不出情绪。
楚成珏背脊几不可察地一僵。他甚至未曾察觉殿内何时多了第三个人的气息。
来人修为远在他之上。
他缓缓转身,方才的烂漫神情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恭顺,双手乖巧地交叠在身前,微微垂下头。
“舅舅。”
应秋喻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实质,带着审视的重量。
“结丹了?”
“嗯……”这时楚成珏却拘谨了,做错事一般就手交握放在身前。
“明钰,这是舅舅,不是别人。 ”秋漪不轻不重的在他肩上拍了两下。
“我知。”楚成珏并没有领会她的深意。
秋漪反应过来,他的儿子是不一样的。
“我的意思是,在舅舅面前你也可以轻快一点,像你平时一样 。” 秋漪笑道。
“明钰,”舅舅的手探出,是一个要牵手的姿态 ——国师也总是这样,“舅舅不会害你。”
暮色渐沉,御花园中的石径上,小小的身影起初有些僵硬。楚成珏被母亲和舅舅一左一右牵着,他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对的 ,师尊没有告诉过他 。
秋漪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对应秋喻递过一个眼神。
应秋喻不动声色,但握着他的手悄然卸去了几分力道。
这细微的变化如同一个无声的许可。楚成珏的脚步渐渐变得轻快,他开始左右张望,目光追着一只飞过的蝴蝶。他下意识地摇了摇被舅舅牵着的手,语气带了雀跃:“舅舅你看!”
得到默认的回应后,他先是试探性地快走两步,见未被阻拦,便彻底放开,几乎是蹦跳着到了前方的石桥上,回头朝他们招手,笑容在暮色里明亮纯粹。
秋漪与应秋喻跟在身后,看着那小小的身影终于融化在了暮色四合的宫道之中。
不远处的湖心亭,水波不粼,仿佛凝滞。国师李静文与老友对坐,棋盘上黑白子纠缠正酣。
老友的“目光”越过水面,落在远处那蹦跳的身影上,精准地捕捉到楚成珏腹心处那常人不可见的、流转的淡金色光晕。他拈起一枚棋子,轻笑一声,语带戏谑:“你的小狐仙还在盼着你呢。这修为,说舍便舍了?”
李静文的目光亦未离开楚成珏,平静无波:“时间于我尚有富余。但此子若折损,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二十年内飞升?”老友落下一子,发出清脆一响,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应如韫当年何等惊才绝艳,不也败了?你莫非忘了,通天石最后的预言。”
——预言昭示,这两百年间,有一人能踏破虚空。
老友未尽之言昭然若揭:若此子飞升,你李静文的大道,便绝了。
“以七色宝莲渡送修为,终究是逆天之举。”李静文如此说。
老友终于收回目光,看向棋局,声音低沉:“你又如何得知,此非天命的一部分?”
“呵,时也,命也,运也。”李静文摇头,念出这充满宿命感的谶语。
话音未落,老友执子的手微微一顿。
老友眼底精光一闪,似终于图穷匕见:“你何时真信这个了?无非是担忧太子妃私情败露,神嗣府借此发难,牵累你那宝贝弟弟罢了!”
亭中空气骤然紧绷。
李静文沉默片刻,将指间那枚黑子轻轻放回棋罐,发出一声轻响。“宋棠,”他抬起眼,眸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静默,“有些事,不必说得太明白。”
“……”
“他已能自行修炼。”李静文不再多言,目光重新投向远方,那道小小的金色光影,已然跑远。
——
楚成珏转醒,一面敲打酸涩的脖颈,一面坐起。王庭窈一条腿还横在他身上,被他搁置一边。
他回忆了前后,大概是追上三人后在墓道徘徊了两个时辰才确定遭遇“鬼打墙”。他还尚且不知如何面对宣不宜,干脆偷偷强行破了这术法,结果地面消弭,他们便掉至此地。
楚成珏环顾四周。除了几处细微的变化,这里大体与他的记忆吻合。这是他在世时的居所——霜满天。
春意不谢,配的上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可是,只是幻境罢了。
鬼界环境恶劣,他就以法力维持这一方小天地。只是按理来说,他身死道消之后,百花该瞬息凋零,阳光也该消散,只有这黯淡水榭独立在这暗无天日的世间。
那只有一个解释了——有人替他维持了这个法阵。
能维系这小世界运转不息的,必是修为深厚之人。
答案已在水波中摇曳。
楚成珏神色凝重。
宣不宜为什么这么做?他对我……尚存几分旧情?
水榭边,一池莲花静静绽放,亭亭净植。不远处,一棵枇杷树在水榭的小平台上悄然伫立,亭亭如盖。
三人悠悠转醒,映入眼帘的便是这违背鬼界常理的春日盛景,一时间皆怔在原地。
"这……这是何处?"王庭窈声音发颤,紧紧攥着身旁张五的衣角。
李七警惕地环顾四周,脸色难看:"绝非善地,快走!"
然而,他们刚挪动脚步,一股无形的威压便如潮水般笼罩而下,将三人死死钉在原地。庭院中的光线陡然黯淡,一道玄衣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水榭入口,仿佛自阴影中凝结而成。
宣不宜。
他并未看那三个如临大盗、瑟瑟发抖的人,目光如冰冷的锁链,直直落在楚成珏身上。
张五试图开口,却发现喉咙像是被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李七手中的银针尚未抬起,便觉周身一沉,膝盖不受控制地弯下。王庭窈更是吓得闭上眼,不敢再看。
宣不宜缓步向前,他每踏出一步,那三人周身的压力便重上一分,直至他们彻底瘫软在地,连抬头都变得困难。
而楚成珏,则在他步步紧逼之下,不自觉地后退,鞋跟轻叩木质地板,发出细微的声响,直至背脊抵上微凉的漆木廊柱,退无可退。
宣不宜在他面前站定,身影完全笼罩了他。他抬手,轻轻挥了挥。
下一刻,那三名盗墓贼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直接扔出了"霜满天"的界域之外,连一声惊呼都未能留下。
此刻,这片春光明媚的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宣不宜的手撑在楚成珏耳侧的漆木廊柱上,将他困于方寸之间。他微微俯身,逼近楚成珏,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审视,有探究,更有一丝被压抑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汹涌暗流。
"现在,"宣不宜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与他维持此地的行为形成诡异的矛盾,"可以好好谈谈了……义父?"
冰冷的吐息近在咫尺,楚成珏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底映出的、自己略显苍白的脸。他被困在宣不宜与漆木廊柱之间,木质的微凉透过衣料传来,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捕获,无处可逃。
面对宣不宜那句压迫感十足的“义父”,楚成珏眨了眨眼,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甚至带着几分纯然困惑的笑容,那笑容与他此刻借用的少年皮囊无比契合。
“义父?”他歪了歪头,眼神清澈得如同不谙世事的孩童,“这位……大人,您认错人了吧?我叫王庭窈。”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宣不宜深邃的眼眸眯起,那其中翻涌的暗流似乎停滞了刹那,随即变得更加幽深难测。他撑在廊柱上的手未动,身体却更逼近了几分,几乎要与楚成珏鼻尖相触。
“王、庭、窈?”他缓缓重复着这个名字,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出来,带着一种危险的玩味。
“对呀!”楚成珏用力点头,表情真挚无比,甚至还带着点被人错认的、恰到好处的委屈,“刚才被您扔出去的那个,才是我兄弟!您抓我做什么?”
他试图从宣不宜的手臂下钻出去,却被对方另一只手臂轻易地拦住了去路,彻底被圈禁在这方寸之地。
宣不宜低头看着他在自己臂弯里“徒劳”地挣扎,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毫无暖意的弧度。
“是么?”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耐心,“那你可知,此地是何處?”
楚成珏立刻摇头,眼神茫然地环顾了一下这春意盎然的水榭:“不知道啊,这里好奇怪,明明刚才还在黑漆漆的洞里呢。是您把我们弄到这里来的吗?大人,您能不能行行好,放我回去找我兄弟?”
他一口一个“大人”,语气恭敬又疏离,将“装傻”贯彻到底。
宣不宜静默地看着他表演,目光一寸寸刮过他的眉眼,他的神情,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水榭中只剩下风吹莲叶的沙沙声,以及楚成珏那带着几分不安的清浅呼吸。
良久,宣不宜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缓:
“演技不错。”他评价道,指尖几乎要触到楚成珏的脸颊,“可惜……”
他话未说尽,但那未尽的语意和愈发迫人的气势,比任何直接的揭穿都更让人心头发紧。楚成珏维持着脸上无辜的表情,心中却是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