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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松色渐随眉骨改
梅纹砚底水云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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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的墓道中,唯有青铜灯盏摇曳的火光能带来一丝光亮,映照着四人惊惶奔逃的身影和粗重的喘息,无端催生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强哥,后面好像没再塌了!”王庭窈落在队末喊道——这正是楚成珏为他们编织的虚假记忆。
“你别停了!快跟上来!”强哥头也不回地奋力前冲。
“王庭窈,你怎么连个傻子都跑不过?”李七虽满脸不耐,却还是伸手拽了王庭窈一把。在他看来,若非那傻子乱动,墓室也不至于坍塌。
“可是真的没有动静了……”王庭窈怯生生地回道。
“此地也不宜久留。我们拿的东西够多了,干粮也快见底,不可贪心。”强哥终于放缓脚步。他们是被傻子惊醒的,明明只是摔了一跤,却仿佛昏睡了一觉,又被傻子慌不择路的样子勾起了恐慌。
楚成珏才是其中最为煎熬的那个——这具身体实在太弱了!
他之所以急于离开,是因为察觉到了一缕故人的气息。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逃避的念头便如野草般疯长。
似乎……没有跟来?
他扯开黏在后颈的湿发,疲惫的呼吸重重撞在冰冷的岩壁上。
就在楚成珏的掌心无意间蹭过石壁,抓下一把腥滑青苔时,那些阴湿的墨绿色团块如同糜烂的内脏,在他指缝间挤出粘稠汁液,顺着腕骨滑进袖口。
一股没由来的诡谲感攫住了他。
“啊——!”
楚成珏闻声回头,只见三人面无人色,惊恐万状地瞪着他身后——
什么时候?
那三人竟毫不犹豫地丢下他,转身逃窜。
一股灼热的气流炙烤着他的肌肤,而身后传来的寒意却冷得刺骨,不似活人——尽管确实不是。
认出来了?
他踉跄着转身。那人就静立在阴影深处,那个总能轻易将他心绪搅得天翻地覆的人。
泼墨般的鬼纹自领口蜿蜒而上,盘踞眉骨,额心那枚鬼王纹遗世独立。他的皮肤,比玄冰床上沉睡的楚成珏更显苍白,更像已死之人。
通道内磷火幽微,映得他眼底寻不出一丝活气。
当那点磷光扫过裴臣眉骨时,其上的鬼纹竟似活物般微微扭动。
一股凉意渗入骨髓,楚成珏的理智骤然回笼。裴臣已一把攥住他试图触碰鬼纹的手,漆黑的瞳孔里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涟漪。
“……”楚成珏静观那点波澜归于死寂。
裴臣刚要开口,楚成珏另一只手却已不安分地贴了上来。
鬼纹自然不会伤他分毫。
那些诡谲的纹路在触及他体温时,竟如活物般瑟缩着退避。
“……”
楚成珏被他攥得生疼,试图抽手后退。
新任鬼王顺势俯身,垂落的发丝扫过“俘虏”微颤的喉结,声音低沉而危险:“义父,别来无恙。”
楚成珏咧嘴笑道:“哇,好儿子!这么客气!”
裴臣眼底闪过一丝犹疑。楚成珏趁机退开一步。
“楚成珏?”
楚成珏环顾四周,满脸困惑地指着自己:“我?”
“那你说,你叫什么?”裴臣很快找到应对之策——短时间内编造名字非其所长,明钰本就是他的字。
“王庭窈。”楚成珏嬉皮笑脸。
裴臣面色一沉。不待他发作,楚成珏又接道:“你是要与我互通姓名吗?那你叫什么?”
是个傻子?
“裴臣。”裴臣试探道。
这么多年过去,宣不宜撒谎还是毫无新意?裴臣正是当年他骗他用的假名。
楚成珏扭头便扎进黑暗中。裴臣反应极快地伸手去捞,却只触及一片残影。
“都走不掉的。”他并未追赶。
无论是不是他,这几个人都不能放任不管
李静文还是受任成了国师,将尚在襁褓的孩子带进了闭关洞府。旁人不知这般孩子怎能修行?孩子时六岁第一次回到人间,他的境界已经掉了一个大段。
当今陛下亲设摘星楼,他们雪夜纵马往城里跟。楚成珏数到第九只冻毙的乌鸦时,不禁揉了揉屁股。
他说话尚且不利索,但好歹是能站稳了。
雪原上的榆树皮早被啃食殆尽,嶙峋枝桠间吊着具小小的躯体——是个用草绳缚住脚踝倒悬的男婴。婴童削瘦的身体随着寒风撞在枯骨上,叮当声里混着妇人嘶哑的嚎哭:"二十文!只要二十文!"
这儿是城外难民的聚集地,却看不见零星几人,好似被这场寡言的大雪埋葬了。
国师的鹤氅扫过雪堆时,六岁的楚成珏正盯着自己呼出的白雾发呆。
这样的事情,在这个时代实在太常见。
倒悬的男婴脚踝肿成青紫色,粗麻绳勒进冻疮里。妇人跪在雪窝中磕头,怀里破絮裹着的另一个孩子正在抽搐,那是个与楚成珏同龄的男童。
“唔……”楚成珏一头撞在国师背上。
李静文还是一咬牙,罢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啊,救一个也是一个。
他把楚成珏安置好才过去。
他买了那个年纪与徒弟相仿的孩子,楚成珏意外地待他很是亲切。
楚成珏痴痴看了会儿,直到那几个烂布麻衣的身影消失在这片可爱的雪原。
他们熬不过这个冬天,或许不只是他们,但这片可爱的雪原会埋葬他们,带他们远离尘世的痛苦。
“宋玉,这以后便是你的名字了。”
国师赶路的途中分神道。
他把这个孩子收为了义子,与楚成珏作伴。
到了宫门外李静文才发现不对头。
太安静了……
他方下马,那个男孩果然要倒,被楚成珏抱了回来。
两人身量都不算高,尽管宋玉瘦骨嶙峋楚成珏穿着棉衣还是很勉强地抱,这一路竟然是这么过来的——
正赶上宫人迎上来,李静文也好勒令他们。索性是冻的,没出什么大毛病。李静文还得带小皇孙面圣。
“你喜欢他?”李静文跟着领路太监捏紧了他的手。
小孩点点头。
“为什么?”李静文拷问似的。
“……”
尽管他也不期待会得到一个答案。
“当然,”李静文说,“你的喜欢可以没有理由,但喜欢的东西不能轻易放弃,你是皇孙,是尊贵的人,你必须适应这个身份。”
“……”楚成珏半知半解,还是将疑问嚼碎了咽肚子里,国师说过在外不要随便的问他问题。
需要知道的,他会主动说。
"恭请皇上圣躬万安,太子殿下千岁,太子妃娘娘玉体康泰。"楚成珏木讷地跟着他跪下叩拜。
“明钰,过来,让皇爷爷好好看看。”国师在他背后推了两把。
楚成珏抬头望着高位上的人,不太文雅地爬起,走了过去。“皇爷爷!”
陛下来来回回将人看了几遍,眼里心里满是喜欢。
明明孩子出生时都没这样看过……
“陛下,方才在路上小皇孙出手救下了一个男童,这才耽误了时辰。楚成珏一路相护,对这孩子好不喜欢。”
“有这样的事吗?”楚天祥替他捋了捋额发。
楚成珏看了眼国师,点了点头。
“喜欢?给你做伴读?”楚天祥问。
“微臣同小殿下两月后将再次闭关,设个伴读也无用。”
“那依仙师之见,应当如何?”
“微臣合计膝下本无子,不如留这孩子替我管一管身后事。”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客套惹不起楚成珏半点兴趣。他倒是看到了尊位上的女人,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这就是他的太子妃母亲了。
太子妃生得清秀端正,乌黑的头发简单盘起,插着支金丝发簪。眉毛细长自然,眼睛明亮有神,笑起来嘴角微微上翘,脸颊显出两个小酒窝。皮肤白净透着红润,嘴唇像樱桃般小巧红润,不涂胭脂也佳丽。
“陛下,应大人来了。”太监恭敬道。
“快!有请!这以后可是国舅了,哈哈哈……”楚天祥看上去心情不错。
楚成珏被太监的鸭公嗓引得看了过去,那人身形颀长如松柏新发,束着青玉冠的鸦色长发垂落肩头,眉骨生得极英气却因常年带笑显得柔和。最妙是那对承自家族遗传的琥珀色眸子,日光下流转着蜜蜡般温润光泽。惯穿月白色暗云纹直裰,腰间悬着青田冻石双鱼佩,行动间广袖带起淡淡沉檀香。右手拇指套着枚羊脂玉扳指。
“参见陛下!”
再看太子与陛下,天子眉弓如断崖陡起,眼尾褶痕深若史书折痕,银灰色鬓发梳成通天冠下的严整发髻。与太子肖似的鼻梁如青铜剑脊般笔直,却在鼻翼两侧烙着更深沉的刀刻法令纹。
“应卿看看,这孩子如何?”楚天祥炫耀似的将人板直了,纵许他人称颂。
应秋喻眸色深深,眼底晦暗一片。
“自是龙驹凤雏不必说。”
秋漪似乎是迫切想看一看他,在他打了个哈欠后请命带他离开了。
一路到御花园。
琉璃碧瓦覆三寸新雪,九曲回廊的朱漆柱子裹着冰绡,太湖石化作琼脂凝就的仙人卧像。金鳞池冻作青玉镜面,倒悬的枯荷梗在冰下勾出张旭狂草般的墨影,偶有耐寒的朱顶鹤掠过水面,趾尖轻点便漾开环环霜花。
“明钰,”秋漪抚摸着孩子的发顶。
汉白玉喷泉凝作冰雕群仙赴宴,泉眼底暗埋的鎏金香炉腾起苏合香,白烟从冰隙钻出宛若游魂。紫檀亭内垂着貂绒帘,石凳铺满金丝蟒纹垫,煨在椒泥小炉上的醪糟混着雪水沸声,甜香惊得麻雀扑棱棱撞落檐角冰锥。
“母妃……”楚成珏糯糯喊了声,被秋漪楼入怀中。
“你能平安长大,母妃怎样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