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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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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马身上的桃花谢了之后又开始长出桃子,少年骑在它背上,鼻尖耸动就能顺风闻到清甜的香味。
“你要是渴了饿了就摘一颗吃吧。”木马慷慨地说。
少年有点不好意思:“那我只吃一个。”
木马笑了笑:“没关系的,你想吃几个都可以。”
这是少年第一次把桃子吃得这么干净,一丝果肉都不剩,于是祂也第一次看清了桃核的模样。
祂晃了晃桃核,把眼睛凑近了去看:“这条缝隙里面是什么呢?”
木马回答:“是万物,是自己。”
巨大的落日沉入群山,少年看到了在山海墟从未见过的洪荒光景——大河奔涌,残阳如血,一半的天空是紫色,一般的天空是金色,大地一览无余,红土铺到天际,这里没有高挺的树木,甚至连灌木都没有。
如此寂寥空阔的世界,只有风、河流和自己与马的影子。
像一首粗犷无言的歌。
祂产生了某种冲动,想呐喊,想冲锋,祂的心跳得更加有力,连木马都能感知到祂的兴奋。
木马跺了跺前蹄:“抓紧我。”
少年依言搂住木马的脖颈,木马奔跑起来,野风呼呼地灌入少年的鼻和嘴,祂闭起眼高兴地大叫:“啊——”
在剧烈的颠簸中,桃核从少年的口袋里漏了出来,滚落到河边肥沃的土壤里。
深蓝的大地上,风拔地而起,顺着他们跑的方向,河岸边葱葱长起一列摇曳如灯的桃林。
桃核漏光的时候,他们也到了河水分流的地方。
少年又拔出了剑,闭着眼指向前方。
“白马一定在这个方向,”祂问木马,“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找白马吗?”
此时祂已将木马当做了伙伴,可木马摇了摇头:“不。”
它抬头望向星斗:“我要朝北斗的方向走,去游牧,去做一匹真正的马。”
“好吧,”少年说,“祝你好运。”
木马蹭了蹭少年的胳膊表示祝福,然后继续头也不回地前进。
少年对着木马逐渐没入夜色的背影,不由感到惆怅,祂又想了武丁,想起了乡亲们在日头下的剪映。
祂朝木马离去的方向追了几步试图赶上木马的脚步,却没有成功。
“算了,”祂转过身,边走边对自己说,“我才不难过呢。”
月光很柔和,月光下的河流更像是一匹银色的锦缎,波浪如此细腻,如同骏马的鬃毛。
少年在河边蹲下,伸手摸了摸水中自己的倒影。
祂盯了一会儿水面,忽然发现水下除了卵石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
是一把…青铜剑,被铜锈包裹的剑锋不再锐利,斑驳得难以看清原来的花纹。
扑通,扑通。
不远处响起踩水声,而伴随着踩水声,少年还听到某种金属碰撞的既沉闷又清越的响声。
祂悄悄握紧短剑,警惕地抬起头。
月光下,一匹高大的马站在浅水中央,乍一看仿佛一具庞大的骷髅骨架,细看才发现那其实是因为它身上披着厚重的盔甲。
青铜马用沙哑的嗓音问道:“来者何人?”
“吾乃山海墟之子后土,”少年不想露怯,举着剑反问,“你是谁,你是白马吗?”
“白马?”青铜马打了个响鼻,“我不是白马,我是一匹战马。”
“战马?”单纯的少年不知道战争是什么,又问,“战色的马么?”
青铜马发出“恢恢”的笑声:“孩子,战马就是士兵在冲锋的时候骑的马。”
“为什么要冲锋?”少年不解。
“因为世道不公,因为家国有难,为他人而战,为自己而战,”青铜马耐心地解释,“因为大爱要舍己救人,要用身躯去换民间安乐的好光景。”
少年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山海墟,叫道:“怎样的好光景,就和我的家乡一样吗。”
青铜马的眼睛在沉重的盔甲下闪着萤火一般的光:“你的家乡?”
“我从山海墟来,”少年说,“那是最幸福的地方。”
“喔…我没去过那里…”青铜马问,“可既然很幸福,为什么你还要离开呢?”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我发誓要找到一匹白马,否则就不回去。”
“我认得很多马,”青铜马想了想说,“你可以看看里面有没有你要找的白马。”
“太好了!”少年喜悦道,“它们在哪呢?”
“现在见不到它们,”青铜马回答,“你得等等,等到明天黄昏,鸿鹄来饮水的时候。”
这匹青铜马面貌可怖,却有一颗柔软善良的心,它把少年带到了自己睡觉的草窝,让少年枕着自己的鞍睡觉——它尽可能找到了自己所拥有的最柔软的东西来招待这个人类少年。
马鞍很硬,但少年后土因为路上的奔波已经累到了两眼一阖就能入睡的地步,他很快睡着了,甚至打起了鼾。
第二天青铜马打响鼻叫醒了少年。
少年惊坐起来,揉着眼直问:“到时间了吗!”
“当然没有,”青铜马说,“你饿吗?据我所知人类到了这个时候都要吃点什么,尤其是你这种年轻的人类。”
少年在行囊里翻找出干粮,分成两份递给青铜马,被青铜马拒绝了。
“我不用吃这些。”
“那你吃什么呢?”少年发现自己待在青铜马身边,总是会有问不完的问题。
“我吃影子。”青铜马示意祂看地上。
阳光普照,少年发现青铜马的影子居然比自己的影子显得更黑。
“咦?”
青铜马低下头叼住影子的一角,像吃草一样咀嚼起来。
少年想起西瓜瓤被劈裂时发出的声音。
祂不由咽了口唾沫:“影子是什么味道的?”
“唔,”青铜马嚼了嚼,“反正不是很好吃的味道。”
少年忍不住也抓了一把,可与青铜马不同,无论祂怎么用力,祂能抓到的只有被影子覆盖着的那片青草。
“不好吃你为什么还要吃呢?”
“因为它太重了,只有一直吃它,它才会变得薄一点。”
“我有剑,可以帮你割掉它。”
“谢谢你,但只要你试一试就会发现除了我没有什么东西能触碰到它。”
少年没有再问,只是蹲在一旁陪着青铜马啃食它的影子。
等熟悉的黄昏再次降临,青铜马终于抬起头:“走吧,它们该来了。”
少年跟随青铜马来到河边,夕阳西下,河水的颜色无比浓郁。
青铜马摇晃脖子,从盔甲里抖出一支短笛:“你吹响这支竹笛,它们会来得更快。”
“我还真会吹呢,”少年欣喜地取下它,“那我吹一首牧牛歌。”
伴随悠扬的笛声,青铜马在涛涛河水边驻足遥望,金辉披在它身上,它像座金铸的雕塑。
少年无意间注意到青铜马落在水中的倒影,或许是因为流水太过清澈,那倒影看上去似乎比青铜马自己更加鲜亮。
天际响起千万片羽毛振动的声音。
那就是青铜马所说的鸿鹄。
它们是通体雪白的大鸟,有优雅修长的脖子和宽大的羽翼,鸣声空灵。
“快,”青铜马对少年说,“到我背上来!”
少年翻身上马,只见那群鸿鹄俯冲而下,贴着水面滑翔过来,它们的数量如此庞大,远看去就像银河或者云桥。
少年没见过这样的景象,有些激动也有些害怕。
青铜马追逐着降落的鸟群开始沿着河流奔跑。
它的马蹄声很重。
此时少年明白了它为何要花一整个白天的世界来啃食影子,它等的就是此刻,只有影子最轻的时刻,它才能追赶上飞翔的鸿鹄。
“快看水面!”青铜马喘着粗气对少年喊。
少年朝水面看去,不由惊呼。
祂看见被鸿鹄翅膀扇起涟漪的水面上居然浮出了马群的影子,难以计数,万马奔腾。
马蹄声混杂着风声羽声,如雷贯耳。
祂吃力地在其中寻找白马的影子,可那些马跑地实在太快,根本看不清晰。
“找到了吗?”
“没有!”
随着鸿鹄逐渐落在水面,那马群的倒影也渐渐变淡,最终消失。
鸿鹄游动嬉戏,它们互相疏离羽毛,从水中寻找鱼苗和水草。
“等它们走的时候再跑一次,”青铜马安慰少年,“你再找找。”
过了半个时辰,天马上要黑了,鸿鹄填饱肚子,准备再次起飞。
这一次青铜马更加努力地奔跑,少年也更专注地在水面的影子中搜寻白马。
可是直到最后一只鸿鹄翩然飞远,少年也没有找到白马。
青铜马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它跑不动了,再次降临的黑夜轻而易举地复活了它的影子。
“没关系,”见少年失落,青铜马还是温和地说,“明天再来。”
在回草窝的路上,少年忍不住怀疑自己:“你说会不会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山海墟没有白马,世上也根本没有白马?”
“有的,”青铜马安慰祂,“一定有的。”
晚上,少年再次枕着青铜马的马鞍入睡,祂梦到了青铜马的前生。
那时候祂还是一匹年轻的马,被将军牵着缰绳送到一位同样年轻的士兵面前,它收到的第一个指令是忠诚。
之后他们同吃同住,在战场上并肩突围,士兵会给它割来最新鲜的草料,也会把自己的饼分一半给它吃,休息的时候士兵就靠着它吹响短笛。
后来士兵战死了,另一位士兵接过了它的缰绳,然后是另一位…又是另一位…
它记得很多年轻的面庞,记得他们所有人的气味,记得他们的手是如何亲昵地拍打自己的脖颈夸赞自己是匹好马,记得他们的血是如何温热地透过盔甲流淌到自己身上,记得他们的眼睛如何变成了湖泊,倒映出高远洁净的天空。
后来它决定不再战斗,于是在完成最后一次冲锋后停住了脚步。
箭雨刺透它的身体,它倒在大地上,和昔日的朋友们躺在一起。
心软的荒野将它变成一具不腐的白骨,并留下盔甲保护它的身体,从此它在此日夜守候,守候鸿鹄到来唤醒河流关于马群的记忆。
少年再也忍不住,醒了过来。
祂听到青铜马在哭。
它的哭泣和木马不同,它哭得如此悲怆,如此愧疚。
少年不忍心让它知晓自己撞破了它的脆弱,于是假装熟睡,只是借着翻身悄悄搂住它的脖子希望能给它安慰。
原来沉重的影子是青铜马的心事,它见证了太多生离死别,流的汗和血在身上凝结成铜锈,而那些由一位位骑手留下的悲伤和遗憾就变成了束缚它的影子。
还有忠诚,它一定是觉得自己选择死亡违背了将军的命令,所以遭到了落单的惩罚。
这使祂联想到河底的剑。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抹去铜锈,抹去青铜马沉重的影子呢。
少年一直装睡直到青铜马不再哭泣,祂离开草窝,轻手轻脚地往河边跑去。
天上一轮满月。
少年在河边的青草里走,草叶上的露水打湿裤腿,有些凉凉的。
祂没有废太多力气就找到了剑,可无论是用手搓还是用石头打磨,都无法洗去上面的铜锈。
祂坐在岸边想办法,忽然看到眼前的水面漂来一片雪白的羽毛。
那是鸿鹄身上的羽毛。
这根羽毛太完美了,从头到尾都洁白无瑕,形状类似芦花。
少年鬼使神差地捞起它,借着月光用羽毛点水,轻轻洗刷青铜剑。
奇迹发生了,铜锈一下子被擦掉,露出下面明亮锋利的剑身和“承天效法”的鸟虫篆。
“啊!”少年惊喜地跳起来,拔腿跑回草窝将青铜马摇醒,“快醒醒。”
祂拉着青铜马跑到浅滩上,让青铜马卧在水中。
“我找到了帮你洗掉影子的办法。”祂对青铜马说。
“鸿鹄和马群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是你自己困住了自己,只要你想明白,影子的枷锁就会脱落的,战马的使命早就已经结束了,新的自由只有你自己才能赋予自己,你不用感到惭愧,继续勇敢地奔跑吧。”
“真的吗,”青铜马举头望明月,低头对着自己的倒影,“我想像鸿鹄一样飞翔,在没有成为一匹战马之前,我的梦想就是学会飞行。”
白羽撩起月亮河的水,青铜马身上厚重的铁锈逐渐剥落,融化在水波中,它感到自己即使在水中,也变得轻盈了。
待到黎明之际,少年终于洗净了铜锈,洪荒大地的第一缕曙光照到青铜马身上,它如获新生。
“谢谢你,孩子,”它对少年说,“现在我感觉轻松多了,我要去远方为自己而活。”
它还告诉少年:“白马乃天子之骏,你往北走,那里的雪原上有一匹会预言的神驹,它或许会帮助你,也或许它就是你要找的白马。”
青铜马又开始助跑,这一次它跑得飞快,没有什么能够束缚它,它潇洒自在地飞奔,四蹄逐渐乘风离地,天光大亮,它的脊背上也生出了一对翅膀,载着它冲上云霄。
少年在地面上追着它的身影欢呼,祂望着青铜马在自己头顶盘旋了好几圈,然后渐渐远去,飞入了那片璀璨的朝霞中。